高瘦跣足老者神色不為所動的看著許貫虹,反而率先發問:「不知閣下是什麼人?別說你就是神仙,我可不是那些愚民,雖然你這手誅殺妖邪的本領令人歎為觀止,可我從不相信世上有什麼神仙。」
裘立宗眉頭一挑,這高瘦老者語氣生硬,絕無恭敬之意,他幾乎立即便要出聲喝斥,不想身前許貫虹輕咳一聲,先一步答道:「我們只是一群以降魔除妖為生的普通人而已,原也當不得神仙之稱,還未請教足下何人?還有這位呢?」許貫虹的眼角撇過旁側屋頂上的青袍老者,同時輕輕一拂袖,那幾個制住麻衣劍士的鶴羽門弟子略一欠身,倏的隱去了身影,這一手神出鬼沒的身法令麻衣劍士們又是一凜,不過他們顯然極有自制之力,並沒有現出如何驚異的情狀,而是齊齊將右手橫舉握拳,抵在胸前,向那高瘦老者沉聲致意:「大師。」
高瘦老者的臉上現出一絲微笑:「閣下之說,未免太謙,能降魔除妖者,就絕不是普通人。我是嶺南鄧禹子,很敬佩閣下。」
這個名頭許貫虹根本沒有聽說過,不過這鄧禹子固是在讚譽自己,然後語氣中分明透出能得他一讚便是極堪誇耀的意思,可知這鄧禹子亦是自視極高之人。許貫虹是伏魔道名門宗師,身份尊崇,自也對此不以為忤,不亢不卑的點點頭:「殊不敢當。」
「鄧禹子,既是參謁高人,如何話也不說全?爾等藏頭露尾慣了的,行事說話從來都是遮遮掩掩,最是陰險不過!」旁側那青袍老者卻忽然接口,鬚眉大張,頗見神威凜凜。
幾名麻衣劍士同時轉頭,從斗笠下透出的凌厲目光直射在青袍老者面上,青袍老者毫不在意,雙目炯炯只盯著鄧禹子。
一時間,許貫虹倒覺得有意思起來,那高瘦老者和那青袍老者一身玄勁繚纏,皆為當世第一流武學宗師的境界,彼此間卻是深懷敵意,卻不知是何緣故。
「孔緹,你要來報那五十年前的仇,鄧某只管接著便是。只是今日妖邪當前,你我主家又是一路,我勸你先了正事為上,你要撩撥得我與你廝殺,現下怕不能夠,反正你都等了五十年了,還在乎多等幾天嗎?」鄧禹子的視線分毫不讓的迎上了那青袍老者。
青袍老者縱聲一笑,白髮飄灑,卻是豪氣奮發之態:「是極是極,五十年都熬過去了,多等幾天卻也無妨,先了結眼下正事要緊。」呼的站起身,沖許貫虹一拱手:「淮南孔緹,見過降妖高人,今日之事玄異古怪,家主尊慕高人,遠相拜候,還請高人相見。」
許貫虹也不知這自稱淮南孔緹的青袍老者是什麼來路,便聽那鄧禹子也是朗聲說道:「我家公子也來拜見閣下,鄧某特來知會。」許貫虹更是暗暗生奇,這兩大武學高手難道只是他人門客奴僕之屬,那麼他們的主家又不知是何等人物?
蹄聲得得,由遠至近,不一時便穿過了街閭巷陌,卻是三人三騎,許貫虹目光及處,便見一個黃衫的俊美公子、一個白袍的英武少年、一個紗裙的俏麗少女聯轡並騎而來,將至近前,那黃衫公子和白袍少年當先翻身下馬,踏過猶然血跡斑斑的街道,向樓閣高處的許貫虹趨身拱手施禮。
「韶嶺殷虞(陽夏謝玄)拜見仙長。」
原來是世家子弟,許貫虹縱少聞凡間塵世之事,南國的幾大世家總也是知道的,除了盛極一時的琅琊王氏和把持南國朝政的譙國桓氏,其後便輪到這新晉的豪族陽夏謝氏了,至於韶嶺殷氏,許貫虹更不陌生,往年裡晉室第一次對中原聲勢浩大的北伐,正是由韶嶺殷氏的家主主持。然而這些世族大家縱然聲名遠振,在許貫虹眼中卻也不過是一些蠅營狗苟的凡世逐利之人,又哪裡會放在心上,若說看重的程度,倒是遠不如那氣勁不凡的鄧禹子和孔緹了。
因此許貫虹只是淡淡的回應了兩位世家公子恭敬的行禮:「不必客氣。」眼光一掃之下,卻見那匹載著紗裙少女的胭脂駒打了個轉,駛入了邊廂的岔道之中,那紗裙少女在馬上四下張望,美目流盼,竟是顯得對這血肉遍地的慘景大感興趣。
許貫虹心中微微詫異,樓下殷虞的聲音卻又傳來:「仙長神通,吾輩景仰。然則何以竟生出此等妖孽為惡,作亂世間之事,還望仙長賜告。」
謝玄緊隨其後問道:「此間慘景歷歷,直教世人心驚膽喪,敢問仙長,有何法誅除妖魔,讓這般生靈遭戮,黎民塗炭之景再不復現,保世間太平?」
……
眼看孔緹與鄧禹子舊恨宿怨的廝鬥即將開始,卻是許大先生在半空中那聲聞天地,響徹寰宇的威嚴沉喝使他們懸崖勒馬,他們立刻意識到,今日並不是了怨尋仇的時分。
儘管對於竟在這樣的情形下再度見到孔緹極感蹊蹺意外,然而鄧禹子卻首先收起了銅劍,孔緹猶豫了一下,也同樣將長劍插回了身後。
「沒想到在今天這個時候撞見了你,五十年前唯一殺出重圍的人……」鄧禹子的聲音很輕微,確保只有在他眼前的孔緹可以聽見,「難怪這半年來,我總覺得有人窺伺在側,你早就盯上我了。我理解你想要報仇的心,只是現在這時候恐怕並不合適,既然你也做了他人門下,就應該知道現在最要緊的是護著我們的家主趕緊離開這險惡之地。來日方長,你我的恩怨有的是時間算。」
行藏已露,孔緹索性不再隱瞞心中的恨意,緊緊盯著鄧禹子狀如鷹隼的臉,上面的皺紋溝塹縱橫,清晰可辨:「五十年了,你既然活著,這便最好。已經一把年紀了,我不知道老天爺留給你我的壽數還有多少,來日方長這話怕是不適合你我了,不過你有一點說的對,今天並不是大打出手的時候。」
兩個老人錯身而過,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以致於正錯愕於天際異象的殷虞看將過來時更顯得詫異了:「大師,你們這是……」孔緹頭頂的傷痕觸目驚心,讓殷虞隱隱透過一陣寒意,而更令他震驚的是,這個老者與鄧大師交手一招,兩人竟是平分秋色之局,難道這老者也是和鄧大師一樣不世出的武學高人?
「一位故人,久別重逢。」鄧禹子淡淡的道,並且立刻轉過了話題,「公子,我們該走了,此地凶險。」
殷虞倒沒注意鄧禹子的yin鷙神色,只道真是故人,卻在聽到後一句話之後一臉興奮:「是該走了,但不是遠離此地,我要進城!」
鄧禹子目光一凜:「進城?萬萬不可!城中妖邪雲集,肆意作亂……」
「可你看!」殷虞指著城鎮的方向,那裡光華流離,氣霞紛紜,「那裡來仙人了,你沒聽那仙人剛才的話語麼?他來除滅妖魔了,走!我們一齊去看看仙人,這可是難得的機會。」
不等鄧禹子表示反對,一直面色凝重若有所思的謝玄忽然道:「我也正有此意!」
殷虞大喜,拖了謝玄的手急切切就待起行,鄧禹子相阻不得,卻聽孔緹道:「既是公子執意要往,請容我頭前探路,妖患若除,公子便即入城,如果還有危險,我預先示警,公子便不可相強,身入險地。」
謝玄和殷虞豈有不允之理?孔緹和鄧禹子冷冷對視一眼,早已翻身出院,兩個人都算是和妖魔交過手了,感覺仗著一身卓絕本領,當真遇上厲害的妖魔總也有脫身而退的機會,按照孔緹的法子前往,倒也相對安全些。
鄧禹子手下的十餘名麻衣劍士並沒有全數隨行,在呂通一再求懇之下,留下了一大半的麻衣劍士與那北海十八郎一起護衛王紘的車駕隊列先往洛陽方向逃去,王紘傷重難起,也絕沒有去那妖魔橫生的城鎮的勇氣,自然不會去趟這汪渾水。倒是安婼熙拍手叫好,興致勃勃的要跟殷虞一同前往,倒令殷虞愈加佩服這看起來只以為生性冶蕩放浪的少女。
……
殷虞和謝玄所懷心思各不相同。殷虞一則是對這光怪陸離之事大感興趣,二則其另有一樁圖謀,凡牽涉玄異詭幻處皆自留心,昨夜喚那神秘的澤慈先生是為此,今日來見這鶴氅仙人亦是為此;而謝玄卻是將這番情景與心內種種疑竇憂慮處一一對應,更感局勢之凶險詭譎,亟需找尋諳通此道者一解謎團,那位大司馬府的虎士一時未得見,那個青衫雄壯的大漢自長街脫身後也不知其蹤,眼前這個鶴氅白袍的仙長便不能再失之交臂。
兩位世家公子的兩問雖然簡短,但要回答起來卻是頗為繁瑣,許貫虹略一沉吟,便即朗聲道:「尚有妖魔漏網,隱於城中,需謹防彼等為惡作祟,公子之問,待此間危厄盡消後再解。」俄而一頓,卻又問那鄧禹子和孔緹:「適才檢點,說是有二妖歿於城外,未知可是二位的手筆?」
鄧禹子點了點頭:「鄧某不才,擊殺了一隻蛇妖。」
孔緹卻皺了皺眉:「說來慚愧,我與公子在長街上曾遇一個黑膚崑崙奴,好生兇惡,激鬥之下,我與公子也只能僥倖脫逃,卻是未能將之誅殺。」
「哦……那卻不知另一隻妖魔死於何人之手。」許貫虹自言自語,裘立宗眼中卻是一亮,附耳對許貫虹小聲道:「師尊,今日查明,是虻山襲風眾來犯,襲風眾諸妖皆為虻山積年老怪,與我門弟子多有交戰,卻從來沒見過生就黑膚崑崙奴之異相者。」
樓下的謝玄忽然想起,對許貫虹又施一禮:「仙長剛才說尚有妖魔漏網,卻是在下與孔伯脫去前,見一妖異女子與那崑崙奴打話,看她言行舉止也當是妖魔,不知可曾伏誅?」
裘立宗聞言更是神色聳然,思忖了片刻,再度對許貫虹言道:「襲風眾從無女妖,這公子所言若實,豈不是大有蹊蹺?眾弟子計點妖靈屍首,便現出本相的,也都是襲風眾那些狼蟲虎豹之屬,既不曾聽說有黑膚崑崙奴者,也不曾聽說有女妖……」
「脫逃者三有其二矣。」許貫虹替裘立宗下了定論,前番點算之下,已經算出有三妖漏網,這一下就對其中兩個有了眉目。「傳令眾弟子,注意黑膚異相者,城中但見女子者也要仔細甄別!」
裘立宗拈指成決,口中默誦,這是用千里傳音密法,將這道指令傳入了身在城內的每一個鶴羽門弟子耳中。
※※※
那年輕書生走的很快,身影漸漸消失在遠處街角轉彎處,甘斐眉頭一展,快步緊緊跟上。
張立輝正相助幾位師兄弟收殮天青會和飛劍門弟子的屍首,看甘斐這般舉動卻是大奇:「哎哎哎,你去哪裡?」忽的想到這一路走過來那麼長時間,對方倒是知曉了自己名姓,自己對他的來歷姓名卻是根本就沒問過,這一下頗為尷尬,哎哎哎了半天,甘斐頭也不回,倒是腳下走的更快了。到最後,張立輝只能沒好氣的叫了一聲:「胖子!你這人,怎麼講不聽呢?」眼前身影一晃,正是那胡女悶聲不響的綴上了甘斐。
「師弟,這是什麼人?」另一名鶴羽門弟子有些疑惑的看著甘斐背影。
張立輝撇了撇嘴:「一個據說知道妖魔,但卻沒半分玄靈之力的胖子,在前街看他昏倒,好心喚了他醒來,他非要當什麼嚮導,說是他熟悉城裡路徑。」
「這樣的人應該趕緊疏散到城外,城裡還藏著妖魔,可別讓他枉送了性命。」那鶴羽門弟子不以為然的告誡。
張立輝沒有應聲,小心翼翼的用玄氣裹著半具殘屍,送入了白霧氤氳的時空之徑中,他決定,處理了這裡的事後,就用飛行之術追上甘斐,把他和那胡女送出城去。
忽然間,大師兄裘立宗的聲音傳入耳鼓,所有的鶴羽門弟子手頭略停,面色鄭重的仔細聆聽。
「一個黑膚崑崙奴模樣的妖魔,還有一個女子……」那鶴羽門弟子一邊點著頭,一邊小聲重複,張立輝卻愕然挺直了身子,那個胖子說的沒錯,真的還有一個崑崙奴沒有受誅,脫身於外。
當張立輝下意識的再度望向甘斐遠方的身影時,卻發現他身形一轉,沒入了街頭的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