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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三章 心如死灰 文 / 東暉

    直到甘斐因悲傷昏闕並在第二天幽幽醒轉之時,兀自覺得如夢一場。可當他深懷著莫名的恐懼,再次步入那帷軍帳,並見到莫羽媚的屍身依舊靜靜的躺臥之際,才發現這便是血淋淋而又無比確切的現實---羽媚不在了,他心中最大的寄托和支柱,在一夕之間徹底崩坍了。

    他在莫羽媚的屍身邊枯坐了三天,沒有吃過任何東西,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也沒有流下過一滴淚水。他不是不想哭,他恨不能嚎啕大哭一場,一洩心中劇痛,然而卻欲哭無淚,淚水或許已化作了心底流瀉不止的鮮血,早就在無聲凝咽中乾涸了。他只能這麼默默而又死寂的坐著,握著莫羽媚的手,連姿勢都沒有變過分毫。

    公府劍客們已然用香湯和黍酒為莫羽媚沐浴了身體,並為她穿上了紗絲絞扎的明衣,屍身邊還堆放著厚厚的冰塊,使莫羽媚的屍身即便在這已顯炎熱的季候裡依然維持如生前。

    入殮的棺槨早已準備好,只是礙於甘斐這般的枯坐而一直不能進棺,眾劍客們知道甘斐的悲苦之情,便也由得他追思徜徉,每次來時,也都是輕手輕腳的不驚動他,默哀片刻便即離去,整個帳中只留下甘斐和洽兒兩個。

    三天之中,倒是只有洽兒陪著甘斐的時間最長,義父由喜轉悲的巨大轉變亦令她心傷莫名,幾次還是她執意拉著甘斐,才讓甘斐喝了點水,不至飢渴過甚之下再次暈去。不過有時候,洽兒卻又在一邊默默安坐,眼光閃爍的看著莫羽媚的屍體,若有所思。

    大司馬一直沒有出現,進攻東平須昌的戰事受挫,已然使他焦頭爛額,軍務政務忙作一堆,這三天便是頻頻調動兵馬,幾乎無一刻不在惡戰之中,他又哪裡分的出空來弔唁莫羽媚,並安撫甘斐呢?只吩咐左右,好生相待甘斐,待軍情穩定之時,他再親來相慰。

    真正令大司馬惱怒的是,十倍於敵的大軍會在攻打一個小小的須昌城時屢屢受挫,大晉精兵不可謂不勇猛,戰力不可謂不強盛,及至種種兵甲器仗,也要遠遠比那些鮮卑東胡的軍士精良。此番攻城,東胡賴以橫行的騎兵之長無從發揮,而須昌簡陋的城防也遠遠比不得城高砦深的洛陽守備,然而總是在大軍血戰之下攀上城頭,近身格殺的時候,最終被殺敗潰散。

    城頭已然換上了伏都王的旗號,東胡燕軍似乎也並沒有受到先前主將慕容厲亡故的影響,相反廝殺起來更為凶狠,而據退回來的攻城軍兵說,城頭有一隊近乎刀槍不入的怪異軍士固守,無論眾寡如何懸殊,那些刀槍不入的軍士總能將攀上城垣的晉軍士族殘忍殺死,或開膛破肚,或梟首斷腰,厲害異常,幾番廝殺下來,晉軍愈發膽寒,而燕軍卻是士氣大振,每次的失利皆源於此。

    回想起先前黃墟伏擊戰,慕容厲被一旅軍士保護殺出重圍的舊事,大司馬疑惑起來,果然便是那些妖鬼作祟,庇佑東胡麼?幾次三番想請甘斐前來參詳,可見甘斐目下這般情狀,只得罷了。唯有每日加緊攻打,就算那些古怪軍士能刀槍不入,旁的燕軍士兵總也是血肉之軀,一旦傷折殆盡,剩下那一小撮古怪軍士還能起得多大作用?充其量保護主將退去也就是了。

    大司馬不問甘斐,還有一層意思,按伏魔人物所說,妖魔不是覬覦人間久矣,早晚便有一戰麼?而倘若這些怪異軍士當真牽涉妖鬼魔物,那就看看人間軍陣究竟能否在慘烈廝殺中尋得克制之道,難道還能讓區區邪物阻卻了王霸大計?如果以這等赫赫軍勢尚對這少數妖鬼邪魔束手無策,那這人間世界豈不早就成了妖魔的掌中之物?

    大司馬不信,更不甘,幾日糾纏,也激發了性格中的執拗之意,算是和守城的伏都王戰神之軍耗上了。三天血戰,倒也不是全無斬獲,在付出近萬傷亡的情況下,據傳竟也有人斬殺了幾個古怪燕軍,大司馬不知道這是有人迸發了潛藏的破御之體的緣故,卻是更有信心,這樣一來,大軍的攻勢就更猛了。

    戰事激烈,尤其事涉伏都王的鬼怪護衛,韓離自然隨侍在大司馬之側,密切關注,雖感悲痛,卻也無暇再去操持莫羽媚的喪事,也和甘斐一直未得深談,他只是在甘斐暈厥而醒的第二天對甘斐大致說了莫羽媚罹難的情形,出乎意料的是,甘斐對於什麼號風怒獅化人,什麼東胡鬼怪護衛之類的情事,根本就沒有絲毫反應,雙目渾渾,黯然無光,只木愣愣握著莫羽媚的手,濛濛相視。

    哀慟過甚,心如死灰。韓離其實很理解甘斐現在的情狀,昔日舞晴去時,自己又何嘗不是這般意態消沉,痛苦終日?以甘斐的素來性情,難過得這一陣,總也能漸漸從心底深霾中走出來的。韓離是這樣想的,應對當前戰事要緊,待戰局將定時再來開解吧。

    韓離沒有想到的是,甘斐所經歷的悲傷苦痛要遠比他所估計的深重得多。自龍虎山化解妖力,自身力道全部喪失之後,甘斐已然是心遭重創,時時以自己身成廢人而歎恨不已,若非懷著可與莫羽媚重逢,尚有家室之歡的念想,幾乎便要一蹶不振;待到前番擷芬莊前與眭術和白狐的兩次交手,心下隱然覺得自己全無痊復的指望,黯然痛悔之下更是鬱鬱難解;總算有了孤女洽兒做義女的喜事相沖,又讓甘斐打疊了精神;可一切籌劃停當,方自重振的甘斐眼見莫羽媚香消玉殞,不啻九天落雷,將渾身震噬得寸寸粉碎,美好的夢想終成虛幻一場,這一生再無可戀之處。莫羽媚的死,便成了壓垮甘斐心境的最後一根稻草。

    前兩日的枯坐,便是和莫羽媚生前的一幕幕情景清晰的在腦海中再現,時而怦然心喜,時而陶然欲醉,時而徜徉輕歎,時而悱然淺笑,然而一看到眼前伊人遺軀,悲愴之意卻愈發濃重,厚厚的鬱結在心頭,更是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到了第三天上,甘斐便自暴自棄的想到:降妖伏魔,存人救世,全與我再無干係。自然有英雄承擔,卻要我這麼一個廢人做甚?羽媚既去,便是我這一腔熱血也化作了行屍走肉,不如隨她一齊去休。甘斐心裡一閃,不過旋即想起洽兒,一番艱難思忖之下,終於還是放下了自盡相殉的念頭。

    沒了愛侶,卻還有女兒,這一生並不是全然的空飄飄全無著落,長時間的思考之後,甘斐漸漸有了決定。把洽兒拉扯成年,也不負了救孤認女之情,得便處就送往乾家,就不要學什麼降妖伏魔之法了,只像嫂子一般,安安心心做個不經險惡波坎的尋常女娃子,到那時,自己隨便尋一處可堪埋骨的所在,就成為這亂世中最微不足道的一蓬浮萍罷。

    最後一次,甘斐放下了莫羽媚已然顯得僵硬的手;最後一次,甘斐吻上了莫羽媚冰冷的唇;最後一次,甘斐凝視著這張自己魂牽夢縈的臉……再也聽不見你的笑,再也聞不著你的香,再也感受不到你熱情似火,可以融化頑心的溫存。

    甘斐站起身,長久的枯坐已經使他的雙腿麻木,他說了三天以來的第一句話,嗓音黯啞而枯澀:「洽兒……給你幹娘叩個頭,這是……最後一面。」

    洽兒聽話的走上前,向莫羽媚的屍身深深拜了下去。

    屍身旁的桌案上擺放著一些細碎物事,這是莫羽媚的遺物,有銀釵金簪,也有屬於丁零族的獸骨佩飾,還有那一方螭虎玉牌,然而甘斐卻拿起了一把光澤幽暗的短劍,他認得這把短劍,在月靈鬼將的鬼界之中,正是這柄短劍刺穿了月靈的左眼;而在那小鎮的館驛之中,也正是這柄短劍抵在了自己的喉頭,莫羽媚當時那調皮嬌俏的神情彷彿就在眼前。甘斐的心像是被人生生扯下一塊,痛的渾身一哆嗦。

    羽媚的袖中劍,甘斐狠狠閉了閉眼睛,將這把袖中劍貼身放入懷裡,冰涼的劍身使他略略平靜,默立半晌,才拉起洽兒的小手。

    邁步而行,即將走出帳門的一剎那,甘斐心中又是一緊,這一步邁出,將再也見不到莫羽媚的顏容了,然而甘斐終是沒有勇氣回頭,已成永訣,這般流連不捨,無非使自己如槁木死灰的心上再添上幾道傷痕,愈發痛苦罷了。

    ……

    當韓霓托著飲食器具,進入帳中的時候,才發現帳中已然人跡空空,只有莫羽媚面上那猶未逝去的淺笑依然。

    ……

    大司馬傳話,要尋前番擒來的鮮卑鳳閣使問話,叱伏盧朔齊和荔菲紇夕正被軍兵押解著直往中軍帳而行。

    甘斐牽著瘦馬,木然然擦身而過,荔菲紇夕愕然回頭,以她敏銳的靈術感知之氣,她察覺到了異樣。那個馬背上的小女孩,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息,若玄若幻,不僅僅是身具靈力的人那麼簡單……不,不僅是那個小女孩,前方牽馬的那個落拓大漢,分明是虛浮怯軟的常人體格,卻也被一層朦朦朧朧的古怪氣流所籠罩。

    ……

    另一處軍帳掀開了一角,露出了一個小鬍子男人神情陰鬱的臉,正是白墨大子夏侯通。他的目光亦是注視著甘斐一行的身影,不過他真正著意的,卻是騎在馬上的洽兒。

    「慕楓道的氣息,還有一股……」夏侯通在心裡自言自語,「……闃水的氣息。」

    ……

    一個愴然寥寂的背影,一匹瘦骨嶙峋的褐馬,還有一位在馬背上,身形隨著褐馬踱步的震動而微微搖晃的瘦小女童。和來的時候一樣的情景,在三日後,又離開了軍營。所不同的是,來時歡天喜地,興意勃發,去時卻步履蹣跚,失魂落魄。

    如果甘斐願意在軍營中在多停留一日,那麼也許他的心境又會發生巨大的變化,死灰般沉寂的心靈也許將復燃起熊熊烈焰,不管不顧的繼續對妖魔鬼怪的征伐。

    ※※※

    在甘斐的身形越去越遠的時候,整個營盤像滾雷般炸響了,那是震耳欲聾的歡呼,一騎健馬得得的馳入軍營,馬上騎士一身甲冑,滿面硝煙塵土,身上亦是血跡斑斑,可他的臉上卻洋溢著歡騰的笑意,而他口中呼喊的聲音,更是令每一個聽到的軍士振奮不已。

    「須昌城拿下了!」

    歷經三日不中斷的持續猛攻,今日酉時半,前軍裨將沈勁先登城頭,力斬數名刀槍不入的胡族異兵,敵不能當,向城內退去,後續晉軍潮水般湧入城中,燕軍防衛遂告瓦解,須昌城已被攻下,殘餘之敵打著伏都王旗號,往西北方向潰逃。

    三日血戰,終獲正果,大司馬難抑欣喜之意的拳頭重重在將案上一捶:「好!打的漂亮!又是這沈勁,打洛陽擒慕容忠的是他,現在攻破須昌的頭功也是他!兩功並賞,傳我將命,擢其為冠軍將軍!」

    大司馬如此歡喜,正有其因。須昌終於攻破,東平守勢亦隨之潰散,這代表著東胡燕國在黃河前的最後一道屏障已經失去,只要巨野水道的西路軍與慕容垂的輕騎能陷入幾日相峙,甚至不必言勝,這裡就有充裕的時間開始對鄴城的攻打,覆滅慕容燕國只在執掌之間。況且大司馬足有信心,即便袁真西路軍戰力堪虞,自己幼弟桓沖的三萬精銳可不是易於,這番前往救援,完全有可能包圍慕容垂的輕騎,屆時鄴都鏖兵,慕容垂後方不穩,軍心大亂,便可一戰以擒之;而再攻取鄴都,盡獲燕國王室,將那太宰慕容恪拿下,和慕容垂一併解到建康城天子丹墀玉階前,這樣一來,必是朝野震動。誰不知天下名將,便是我桓符子與那慕容恪、慕容垂並稱於世,此番我一人而破慕容氏二子,卻不是我桓符子之名才真正獨步當世兵家?就更不必說這北伐大成,破滅胡國的不世功業了。

    這只是一喜,另一層歡喜之處,卻是自己的堅持確有道理,不是那些刀槍不入的怪異軍士涉及妖鬼,人所難敵麼?不也被我軍中勇士一朝擊敗?設若如此,便當真妖魔欲大舉進犯,我人間鐵軍又豈能沒有一戰之力?

    大司馬連連下令,大軍速速進取東平全境,窮追猛打,不給東胡潰兵以任何喘息之機,同時宣佈行轅開拔,移營須昌城。

    大司馬志得意滿,又是心下歡喜,以至於當韓霓來報,說那甘斐不辭而別,逕自出營的時候,大司馬根本沒放在心上,隨意揮揮手:「甘壯士心傷孤雁之歿,行事未免錯亂,且由得他調解一陣,日後再尋他來。」韓離卻是怔了怔,沒想到甘斐竟是走的這麼突然。

    就在大軍即將拔營起寨之時,卻又有軍士火急火燎的報入中軍:「城中有異象,諸軍未敢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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