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棠看王猛的表情極為平靜,心知這文士必是有遠超常人的意志力。
「說將起來,這也是去年十月間的事了。」王猛端起酒觴,像喝茶一樣淺淺抿了口烈酒。「長安城東北部向外,潼關以西,也不知從哪裡出來一群虎狼,吃人為害。」
池棠暗暗計算,去年十月,那是距離自己一行月夜刺君之舉已經過去了近三個月了。
「按說這長安城畢竟是國都,儘是往來通衢,行人絡繹不絕,虎狼之獸怎會靠近此地?可偏偏怪了,那些虎狼竟然不怕人,白日橫臥於路,令行人百姓不得通行於路,到了晚上,無論怎樣的宅第居所,它們都能直闖而入,將屋裡的人拖走分食。更為奇怪的是,那鄉閭村舍中,多有蓄養牲畜之類,可那些虎狼從不吃六畜,只吃人,百姓深以為苦,休了農事耕作,多有逃入城邑之中避難的。」
徐猛聽的甚是奇怪:「且不說別的,這京畿之地,都城之屬,怎能任由這些虎狼吃人?長安城鐵甲數萬,怎麼沒想過派兵剿除這些虎狼?」
王猛一攤手:「怎麼沒想過?長安城的百官多次上奏,要那暴君派京城羽林鐵騎,剿除長安城外這群虎狼,禳災救民,可你知道那暴君是怎麼說的?」
池棠薛漾和徐猛都面露詢問之色,而魏峰卻搖了搖頭,顯然是知道那暴君所言的。
「那暴君說,虎狼之獸,餓了便吃人,這是天經地義之事,反正吃飽了就不吃了,也不會累年為患,那些被虎狼吃掉的百姓,是因為他們有罪,故而天降虎狼為助,替他懲治了那些有罪的百姓,所以,只要百姓們不犯罪,又何必懼怕虎狼?你們聽聽,這是什麼話?」
池棠和徐猛都是俠客性情,聽到這話池棠便是深鎖眉頭,拳頭握緊,而徐猛更是一拍桌案,站了起來,大罵道:「豈有此理?是人都說不出這樣的話來,那暴君必是妖孽!」
薛漾拍拍徐猛,讓他坐下:「徐兄先別急,聽王兄把話講完。」
王猛也露出苦笑:「那暴君都這般說了,文武百官懼怕暴君乖戾,誰還敢再說什麼?只能任由那群虎狼在城外肆虐了。那裡也因此得了個地名,喚作虎狼岡。」
池棠心裡過了幾遍,不食六畜,專一吃人的虎狼,這和血靈道妖魔的修煉精義倒是頗為吻合,這群虎狼必有古怪。[YZUU點]
王猛繼續說道:「這暴君不管,滿朝的文武百官怕惹禍上身,也都不管,可我輩行俠仗義之士就不能不管了,豈能眼睜睜看著那裡的黎民百姓被虎狼殘害殆盡?十一月初七,魏君糾合了關中長安左近數十位武藝高強的俠客,前往虎狼岡,將還在那一帶或者的百姓村民先都接應進城裡來,若得便處,就將那群虎狼除去。」
徐猛擊節讚道:「原該如此!」
「我們所說的怪事正源於此。一行人到了虎狼岡,只覺得數十里曠野,一片黑壓壓的烏雲,陰風不斷,迎面就是幾隻斑斕猛虎,看到我們都提著兵刃,竟然還昂首作勢,直接撲了上來。哦,這事讓魏君親自對你們說,我沒什麼武藝,那時便在隊列最後,不比魏君更清楚內中情勢。」王猛示意魏峰。
魏峰點點頭,思憶往事,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是茫然還是恐懼:「若說降服虎狼,魏某自信一身武藝還是不在話下的,況且當時同行者頗有幾個是山間獵戶出身的好手,又都拿著兵刃,還真沒把這幾隻斑斕猛虎放在眼裡。看到猛虎撲來,我們迎上去的勢頭可比那幾隻老虎還要兇猛,早就看出猛虎縱身時露出的破綻,就待刀叉並舉,立時斬除。」
池棠很清楚,單看魏峰烈戟士的卓絕身手,尋常三兩隻猛虎極難對他造成威脅。
「可是還未及與那幾隻猛虎錯身,忽然便是一陣狂風,吹的人站立不定,風中還有嗚嗚的怪聲,我一邊退一邊還在納悶,這風來的好怪,卻是從何而起?」
池棠看了薛漾一眼,這樣的情景自己在月夜刺君之時也曾遇到,那時虻山四靈即將現身,不也是怪風大作麼?
「好容易狂風止住,可我們這幾十號人也被衝散了隊形,一計點人數,竟然平白少了三四人,連帶著先前的幾隻斑斕猛虎,都消失的無影無蹤。然後,我就聽到一種聲音。」
魏峰突然停止了敘述,喉結很明顯的動了一下,才接著道:「那是野獸的牙齒撕開獵物肢體,啃嚙骨骼的聲音……」
池棠沒有說話,他的腦海裡已經浮現出那一夜虻山四靈撕咬吞食戰死同伴的場景,這場景即便是現在作為身負伏魔之力的自己回想起來,仍然會有種深深的寒噤之意。
「不知怎麼的,我看著前方黑雲密佈的虎狼岡,心裡只覺得一陣陣發寒,總覺得那裡有一種恐怖而又奇怪的力量,諸位莫笑,魏某那日心中悸恐,竟是不敢再上前一步。(看小說就到葉子·悠~悠YZuU)」魏峰說到最後,已是面露愧色。
強如魏峰,都生出這般的懼意,池棠其實很理解,說是直覺也好,說是預判也罷,或許正是魏峰那日難得的一次畏懼之意才救了他一命。
王猛看到魏峰的情緒由於再次回憶起此事而變得有些頹苦,便又接過了話頭:「是我提議他們終止那一次的虎狼岡之行的,而失蹤的幾個兄弟只能算是被虎狼殺害了。我知道,那場突然刮起的狂風肯定有古怪,我以前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但看古籍之中,也曾有過這種景象的描述,這是一種法術,我不想嚇到他們,所以只是讓他們離開那個鬼地方。當然,我發現我的提議很快就得到了他們的贊同,那說明他們心中都產生了畏懼之意,和我一樣。」王猛自承那日也恐懼過,可說話表情還是這麼古井不波。
「自那天之後,虎狼岡就成了我們平素再也不會言及的禁忌,大家就像是約好了一樣,彷彿那一天從來就沒有出現過,直到……今天在外面聽到你們二位的交談。」王猛手一展,手型將池棠和薛漾都包括在內。
所有人中除了王猛,現在就是薛漾的神色最為平靜了,他也學著王猛的樣子淺淺喝了一口美酒,然後用一種淡淡的語調說道:「毫無疑問,那裡是妖孽集結之地,你們當時沒有選擇硬闖而入,是非常明智的。」
「可是現在有你們在了。」王猛表情有一種懶洋洋的笑意,「不如就在這幾天再去那虎狼岡上,探上一探?」
魏峰緩緩點頭,身為絕頂高手,他卻一直對那日的那種莫名的恐懼耿耿於懷,莫如在這些伏魔之士的帶領下,去解開這個心結,以掌拍拳,斬釘截鐵的道:「正是,還請池兄和薛兄弟帶我們去走一遭!」
薛漾未置可否,池棠卻頗感躊躇,他本是想明日前往自己當日和一眾豪士聚居的城外空宅一探的,現在得到魏峰和王猛的相邀,如何安排行程,卻是要費些思量了。
王猛問明白了池棠的顧慮,毫不在意的揮揮手:「這事我來安排,兩下都不耽誤,池兄只管放心。」
於是眾人的話題漸漸從妖魔之事上抽離出來,彼此交談了些江湖見聞,氣氛又輕鬆了些,魏峰已經吩咐下去,就安排池棠等四人宿在此間瑩玉閣中,又叫人去先前四人所住的客棧將行李取將過來,這是江湖上好友接待的慣例,池棠見魏峰一片熱誠,自然也不好推卻,只得從了。料想四人之中,羅老七必是歡喜無限,眾人交談了這麼久,他都沒有過來,定然雄風大振,一償夙願了。
「明天,我們先去池兄所說的空宅,我們是本地人,有些事還能幫上些忙。今晚共謀一醉,且快活再說。」王猛雖是文人,卻也頗有豪士之風。
酒觴各舉,盡皆飲盡,薛漾抹抹嘴,他沒有再多說什麼,連午間那廣平王是妖魔所化的事也沒有再提起,今晚相遇的這些人固然都是人間俊傑,可還不知道有沒有伏魔之力,還得從後幾日的行事中慢慢觀察,在這之前,還是不要過多的增加他們心裡的壓力了。
※※※
中年男子心中一震,可是表情依然輕逸瀟灑:「我是中了你的計了?」
千里生的手緊緊抓著那中年男子的脈門,也是微笑著點頭:「確是如此。」
中年男子沒有做出反抗的動作,任那千里生箍著自己的手,語氣就像是在和好朋友聊天一般:「你是幾時發現我設的計謀的?」
「從你變化的清河王苻法被拉到我面前的時候。你身上有股檀香味,而就我所知,此國的皇族,沒有一個是喜歡熏檀香的。」
中年男子輕輕一笑:「盤踞皇宮日久,你為妖之身倒對此處情形多有諳熟。是我棋差一招,被你看出破綻了。」
「所以你注定是失敗的結果。」千里生的語調極為清冷,話音一落,人影突然從抓著那中年男子的身形中剝離出來,施施然在原先苻法安坐的位置上坐下。
座上的是千里生,可抓著自己的也是千里生,場上一下子就變成有兩個千里生了,好高明的分身之法,中年男子心中暗凜,臉上卻不動聲色,他現在脈門被千里生制住,他在找機會脫身出來,再用自己的一身高強玄功與之周旋。
千里生沒有在意那中年男子,而是自顧自道:「無論再怎麼事先安排,偌大一個王府,也不可能只剩下他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冒牌的,出現這樣的情形,只有一個可能……」
中年男子的笑容自有一種矜高之意:「繼續說,你快說出真相了。」
「……那就是,這裡根本不是清河王府。」千里生目視那中年男子,順手將落在地上的書簡撿了起來。
一邊的嗷月士有些聽不明白了,他們從廣平王府出來,化身黑氣,橫穿長安城,辨明了路徑,才入的清河王府,怎麼現在千里先生又說這裡不是清河王府了呢?
中年男子這回沒有說話,但臉上的笑容分明就是種默認。
「在廣平王被殺之後,你就很清楚,你交給清河王暗放在廣平王府的帶有鎖妖術的瓷瓶一定會被我發現,陷阱在下午的時候就布好了吧?」千里生翻開書簡,手在如豆的燈盞上一撫,室內的燈火頓時亮了一亮。
中年男子輕輕抽了抽被扣的右手,那千里生的化身手如鐵箍,兀自牢牢抓住不放,中年男子聳聳肩,嘴上說道:「看起來,你好像一切都瞭然於胸的樣子,既然如此,不妨盡數道來,不必每一句話都需要我來回答。」
「抱歉,如你所願。」千里生欠身做了個優雅的行禮動作,這是勝券在握的一種姿態,然後繼續說道:「你明知我會去廣平王府,因此在我前往廣平王府之前,你就埋伏好了,在我帶著嗷月他們出來的時候,以為已經穿街過巷前往清河王府,卻只不過是種假象,我們化氣而行,卻只不過進入的是你用煉氣玄功所化的虛空之中,就這樣,我們繞了一圈,還是飛回了原地,而在這段時間,你正好略施小術,變化成苻法的樣子靜等我入彀了。」
千里生這話一說完,便將袍袖一展,順著袍袖展開的方向,一陣黑氣一卷,待黑氣散去時,室內已是破敗清冷之狀,赫然便是先前廣平王府的寢室。書案就是寢室中床榻邊的桌子,而千里生手中的書簡也消失無蹤。
嗷月士有些傻眼,已經飛行了這許久,以為到了清河王府,卻怎麼還在這裡?
中年男子微笑:「不愧虻山智者,所料無不有中。」
千里生欣賞的看著四下:「另辟時空,再將時空相接,造出這等虛空幻象,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法術是化氣念力之法吧?」
中年男子沒有否認:「化氣為境,以念為力,你倒知道,不錯,這正是化氣念力之術。」
「了不起,習此術法者唯煉氣士中文字一門,而如你這般高深功力者,天下更是寥寥無幾,就憑這兩樣,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
中年男子輕呼一口氣:「不才不休山鶴羽門單意雲,道號銜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