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琴清脆,像瀑布擊石,水花四濺,珠玉晶瑩。
三弦幽怨,在梁間迴盪,深情款款,思緒跌宕。
琵琶急疾,似大珠小珠,彈落玉盤,鏗鏘作響。
唯有小寶的八角鼓,有一搭無一搭地打著節奏,稍顯混亂。
沒錯,總是有破綻的,郭小寶,就是這個破綻。
鍾神秀微笑著,瞥了小寶一眼。小寶正專心地看著手裡的八角鼓,沒有注意到他的偷笑。神秀的笛聲突起,清婉中帶有壯志豪情,如拔劍起舞的壯士,輕靈多幻變。
鍾神秀知道,贏的一定是自己,再有三十秒,這些人,就都支持不住了,都得吐血,吐得比自己剛才還多。
可惜,他高興得太早了,「絲不如竹」,這話一點沒錯,他又忘了,下一句「竹不如肉」啊。屋子東南角,還站著一位雲陽呢,他看漏了,他們,不是四個人,而是五個人。
雲陽,用他那圓潤渾厚的嗓音,唱起了梅花大鼓。
梅花大鼓是一種清代中葉產生於北京的清口大鼓,京津地區廣為流行。其唱詞一般為七字句和十字句,有慢板、二六板、上板等板式和唱腔。
有了主唱,郭小寶頓時感到有了主心骨,打鼓格外賣力,其他幾個人也都卯足了勁。
聽著聽著,鍾神秀覺出不對勁來了,笑容凝滯在他的臉上。
揚琴清脆,但是不光是清脆,裡頭蘊含著鏗鏘,錚淙之聲不僅像流水激石,倒是更如將軍上馬時碰觸到繫在鞍上的環珮,豪傑氣頓生。
三弦幽怨,但是不光是幽怨,裡頭隱藏著捷迅,輕靈幻變如俠士竹間蕩劍。
鍾神秀知道,老叫花的一生坎坷,以前在他的三弦裡,你聽到的只有痛,徹骨焚心的慟哭,在他的三弦裡,他把自己的一生拉得淒切,可是今天,卻顯得清新爽朗,彷彿悲慘的生命也變得清亮起來。
琵琶急疾,但是不光是急疾,裡頭凝聚著從容,繁弦輪指中突顯淡然自若。原來琵琶,也不光屬於關西大漢,它能演繹抱著銅琵琶唱「大江東去」的陽剛,也能顯示「低抱琵琶含怨思」的情懷。
鍾神秀偷眼去看趙霞,他「猶抱琵琶半遮面」,真有些「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的嫵媚。
郭小寶的八角鼓也越來越合拍,樂器和肉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和諧悅耳,宛若龍吟,再不分你我彼此。
鍾神秀知道,今天恐怕要出醜的是自己了,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還是想辦法逃吧,實力最弱的莫過於郭小寶了。
他的位置也好,正好是窗口的部分,鍾神秀一咬牙,一頓足,一腳向郭小寶的小腹踢去。他本以為小寶一定可以躲開這一腳,這樣就正好露出窗口的破綻,自己就可以破窗而出了。
可是,沒想到,小寶居然太專注自己手裡的鼓了,壓根兒就沒有覺察到敵人棲近,這一腳,被踢了個結結實實。
幸虧鍾神秀這招本就是虛招,沒有使勁,否則,小寶小命休矣。
小寶的身子向後飛出,砸在床上,硬生生地把床給砸成了兩半。床板斷裂開,露出了床底放著的一樣東西。
「遏雲社」的半塊招牌。
鍾神秀心念一動,他記得遏雲社和曼倩社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難保這塊牌匾和《曼倩遺譜》的下落沒有關係。
他這麼想著,就付諸了行動,一手向牌匾探去,郭小寶哪裡肯白白放走這來之不易的遏雲社牌匾,整個身子撲上去壓住了牌匾,鍾神秀揮拳向小寶身上打去,想把小寶扒拉開。
其他人看到了這個變故,也都停止了演奏,拿著樂器撲上來和鍾神秀爭搶這塊招牌。
就在他們的手同時觸碰到招牌的時候,小寶不經意地觸動了八角鼓上不知哪個位置的,頓時,一種過電一般的酥麻傳遍了所有人的身體。
在神志尚清醒的那個瞬間,小寶心裡跟明鏡一樣,他,又要進入盜夢空間了。
鍾神秀有一種被時間拋棄了的感覺,他覺得整個人都被撕裂開來,然後又重新被整合了起來。在茫茫中,他,看到了那個時代,看到了那個他一直在追尋和探索的秘密。
傍晚,這應該是一個美好的傍晚:露水滋潤著萎靡的花草,沒有風,四周異常寧靜,涼爽宜人;日落的餘暉,把雲靄染成通紅,覺得還不過癮,又把光芒投射在水面上,把河染成了薔薇色;樹上夜鶯成群,它們的歌聲此呼彼應。
夜鶯是快樂的,因為它們不知道這人間正在發生的慘劇。
夜幕下,一個孤獨的長衫男子手裡拿著一把早就斷成幾段的破扇子,徒然地演說著自己的笑話,是的,笑話,整個中國的笑話。
堂堂的千年古國,悠久的歷史文明,勤勞勇敢的大眾百姓,居然,居然會被日本鬼子,那個個三寸釘、谷樹皮,武大郎的後代的日本人欺負,這本來就是一個笑話,天大的笑話。
男人是孤獨的,雖然他身前身後圍著不少人,可是,他依然是寂寞而無助的。
夜幕下,他和一棵樹站在一起。
站著,而不是靠著。
他說著說著,覺得說不下去了,一種淒涼頓時湧上心頭,沒錯,他說的是單口相聲,相聲是要有包袱的,相聲是要讓人笑的,可是,他又怎麼能容忍,眼前的這些圍觀的同胞們,在聽到他的段子中,那些日本人欺負中國人的片段的時候,居然有人笑!
中國人是冷漠的,冷漠到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殺雞儆猴,這個中國人自己發明的成語,用在中國人自己身上,似乎並不適用吧,因為不少中國人,看見自己的同胞,死在異族的槍口之下,居然會幸災樂禍?
這還是人嗎?
他筆直地站著。看看腳下的影子吧,那些觀眾,他們笑得前仰後合,他們的影子也佝僂著,直不起來。只有他,這個孤獨的臭說相聲的,他的影子,筆直筆直。
他,就是王行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鍾神秀的祖先。
鍾神秀想走近些,看得更清楚些,卻發現怎麼也走不近,他知道了,原來自己與王行健之間的差距,這麼近,卻又那麼遠。
就好像魯迅說的那樣,王行健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要打破那鐵屋子,他知道這不容易,可是他必須這麼做,一個人,赤手空拳,哪怕傷痕纍纍、遍體鱗傷,他也要堅持下去。
「……大家說這日本人可不可怕,可是有件事情,大家不知道呢,那就是,這日本人啊,是咱中國人的後代。」
「徐福!」觀眾中有一個貌似有學問的這麼應著。
「這位爺說了,徐福。其實啊,不對。這日本人啊,其實是武大郎的後代。」
此話一出,觀眾中立刻傳來了不懷好意的笑,武大郎,那可是中國烏龜王八大爺排行榜永遠高居榜首的主兒,綠帽子集團董事長兼總經理,說日本人是他的後代,得勁。
「為什麼這麼說呢?這個《水滸傳》的作者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其二,只有我說書人知道。」他故意停了一下,賣了賣關子。
「原來這西門慶和潘金蓮正亂搞的時候啊,以武大郎的性格,不可能衝上去拚命,要不他怎麼能是王八大爺的榜首啊,這武大郎啊,就偷偷地走了,走到東海邊,正好看見一隻船,就駕船出海,也不知漂流了多少歲月,就漂流到日本了。」
王行健一本正經煞有介事地說著,觀眾聽得津津有味。
「日本人一看見武大郎,那個高興啊,你想,他們從來就沒見過這麼高的主兒啊。日本人很高興,一致推舉武大郎為他們的王。這回武大郎可得了尾了,日本人,每家每戶都把姑娘往他那邊送,武大郎把潘金蓮那裡受的氣啊,全都撒出去了。」
觀眾又響起了意淫的笑聲。
王行健在心裡苦笑一聲,繼續說:「為什麼日本人要這麼做啊,當然在他們眼裡,那就是改良品種了,就跟驢子跟馬一起,能配出騾子一樣啊。這驢子雖然矮小,可是這馬大啊,所以配出來的騾子,自然就比驢子大了,這日本人啊,也是這麼個想法。」
「好!」有人叫了聲好,又是戲謔的笑聲。
「大家看小日本的國旗,為啥上頭一個太陽啊,那其實啊不是太陽,是武大郎那炊餅的招牌幌子。」
聽到這裡,連鍾神秀也忍不住想笑了,抗日戰爭過去了那麼多年,他對於日本鬼子,只有歷史書上的概念,對於日本人,顯然是沒有他的祖先王行健那樣刻骨銘心的仇恨。
鍾神秀不知道,自己這樣算不算沒心沒肺啊,不過,他還是要佩服王行健的想像力和口才,這些包袱,鍾神秀這個知名主持人,也未必能想得出來。
差不多了吧,到了底了,前面鋪墊了這麼久,就為了這個驚天動地的底。
「那麼,大家就奇怪了吧,既然日本人是咱中國人的種,那麼為什麼咱中國人還是打仗會輸給日本人呢。」
王行健略一停頓,待到觀眾冷靜下來,繼續說:「不抵抗。只為這三個字,就毀我國土,戕我國民。」
他一時激憤,險些停不住嘴,不過,他知道,自己的脾氣要改改,否則,就真的是沒兩天活頭了,這時連忙停了下來,可是已經遲了。
「讓開,讓開,讓開。」雷鳴領著人吆喝著分開人群,擠了進來。雷鳴手裡拿著鞭子,指著王行健的鼻子說:「啊,你這個臭小子,說過多少次了,不讓說相聲,不讓說相聲,還是要說相聲。」
「嘴長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別人管不著。」
「哈,你小子還嘴硬啊。你不是自稱叫什麼『不一班』嗎,好,我就來看看你這骨頭,是不是也硬得不一般。」
說罷,雷鳴揮起手裡的鞭子,摟頭蓋臉地就朝王行健身上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