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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向院裡走,院中的大槐樹下,又是兩個人,一坐一立。立的那人背靠槐樹,胸前釘著品字形的三枚鐵蓮子。坐著的那人天靈蓋上被極柔軟的東西拂中,似乎是拂塵一類細絲一樣的兵器,有十幾道裂口,打得稀爛。
出虛道長道:「這拂塵想必是這庵中的主人師太所用的兵刃。想不到出家人也開了殺戒,不過下手也太狠了一點。這鐵蓮子卻是辛十一娘的常用暗器,二十多年過去了,她仍在用這暗器。鐵蓮子,二十多年了。」他喃喃自語,陷入沉思。
季晚晴心道:道長和辛阿姨還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朋友了。那年在新安江邊的密林中,出虛道長也是這麼古古怪怪的,莫非他與辛阿姨當年是一對情侶?
他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心道:我從未聽玉儀說起自己的爸爸,若是如此,出虛道長豈非是玉儀的爸爸了?那就是我的……他臉一熱,正好出虛道長向他轉過臉來,他忙低下了頭。
出虛道長道:「賢侄,我們走。」夜色甚黑,雖有月光,畢竟不能看出季晚晴臉上微妙的變化,儘管出虛道長心細若發,卻也猜不出季晚晴的念頭了。
兩人分左右向大臀摸去。那大雄寶臀的臀門未關,黑乎乎的門裡,忽然一亮一閃,忽隱忽現地有一盞青油小燈。門裡一片寂然,仍是沒有半點聲響,使那小燈顯得更加幽明恐怖。大臀中的泥塑菩薩也顯得青面獠牙,十分猙獰可怕。
忽有一陣風來,將那大臀臀角上的風鈴吹得叮叮噹噹地輕響,在幽靜的夜空中顯得格外清越,也格外叫人心悸。季晚晴和出虛道長雖然武功高強,膽大心細,也不禁頭皮發麻。
畢竟他們不知道這臀堂之中等待他們的到底是什麼。
大門不是被推開的,而是被什麼人一掌擊飛了,撞在後面的如來佛塑像上。如來的嘴角被撞歪了半邊,本來微笑的佛主變作了苦笑,不知他是不是因為人間的惡太多,自己雖為佛主,不能除盡人間之惡而苦笑。
佛堂兩邊的十八羅漢也東倒西歪,沒有一個在自己的位置上了。而且一個個缺胳膊少腿、沾滿血跡,有的脖子上纏著半截子長鞭、有的胸口插著一支長劍,有的身的有數支袖箭,有的羅漢甚至半個身子被人打至了牆壁之中。其中也有幾具人的屍首,不過都是男的。
出虛道長歎了口氣,道:「可以想見幾天前在這裡的一陣惡鬥有多麼慘烈。」
季晚晴巡視一圈,沒有發現女子的屍體,心中一寬。
二人快步繞過大雄寶臀,穿過樹蔭、花壇,沿途都是打鬥的痕跡,至一處圓洞門,季晚晴突然停下腳步,差點吐出來。那圓洞門外,躺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尼姑,怒目圓睜,死去已有多時,她的身上,卻有十七八外傷口之多,最致命的一刀還是在胸腹之間,幾乎將她劈作兩截,鮮血和內臟流了一地,好在這滁山之中野獸不多,這麼多天倒是沒有野獸來侵害她的屍身。
季晚晴自出谷以來,不是第一次看到屍體。尤其是剛剛的衛州城大戰,更是屍橫遍野。但那都是金兵,在他心目中,金兵自然是可以殺的,因為金兵荼毒百姓,殺人放火是他親眼所見的。可是要他殺一個一般的人,他卻是定然下不了手。剛才在外面看到倒在地上的漢子,心中已不太舒服,這回看到一個妙齡尼姑死得這麼慘,實在是有些忍受不住。
那圓洞門將寺廟分作前後兩部分,前面是佛堂,後面的是居室。這圓洞門上有三個字,叫作「明月軒」。松林月明,的確是十分美麗的景致,可是季晚晴和出虛道長此時走入明月軒中時,明月軒中不再有那種情韻,因為那裡面已不是尼姑昔日住宿的清靜淡雅的小院,而是成了一個殺人的屠場,一個人間地獄。
明月軒中,屍首橫七豎八地躺著,有尼姑、俗家女子,也有勁裝男子。有四五十歲的老婦人,有十多歲、二十多歲的年輕少女,也有三四十歲的男人,唯一相同的地方是,這些人都是死人。而且都已死去多時,屍首的傷口上,佈滿了成群結隊的蒼蠅。
季晚晴忍不住在一邊哇哇地吐了起來。他真不知道紅蓮會怎麼得罪了皇甫仇這些人了,要對紅蓮會的女子們下這樣的毒手,紅蓮會雖說是號稱天下第一大會,但是這個天下第一大會的名稱並不是靠吞併別的幫派得來,紅蓮會的會眾也潔身自好,口碑甚佳,平時並沒有多少仇家,不知道皇甫仇為何這樣恨紅蓮會,定要斬盡殺絕不可。
這寺廟築在懸崖邊,牆外就是峭壁,雖然這裡的懸崖沒有黃山那樣險峻,自然也沒有華山那麼駭人,但是也不是一個血肉之軀能飛渡的。可是季晚晴和出虛道長在這裡尋找了半天,卻沒有再發現一點線索,也沒有辛十一娘、辛玉儀和曲畫詩在內,彷彿她們到了這裡,經過這一場大戰,便一齊飛上了天了。
季晚晴和出虛道長在明月軒中找了許久,並無一點端倪,二人暗暗生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道:「地道。」
若是不翼而飛,不是上天,就是入地。地道的入口,自然也是越隱蔽越好。這明月軒中,範圍並不大,二人敲敲牆壁,拍拍地下,尋了半日,也沒有找出一點地道的入口處的跡象。季晚晴心道:難道沒有地道?
折騰了大半夜,天色漸明。出虛道長是出家人,慈悲為懷,眼見滿地屍體,不可不入土為安,便招呼季晚晴,二人將屍首抬入一間最大的屋子,然後推倒屋子,將屍首掩埋,起碼也可以暫時不叫野獸之類侵犯他們的屍身。
推倒的那間屋子臨崖,那牆一倒下,立刻有一個轱轆露了出來,季晚晴一愣,道:「道長,你看這兒……」那轱轆中間有一個凹槽,顯然是被繩索之類的東西磨損得太厲害所至,季晚晴一拍手道:「道長,她們是從這兒飛下崖去的。」
出虛道長正在對著那一個大墳念往生咒,聽季晚晴兩聲呼喚,也走到了崖邊。觀察良久,道:「不錯,她們是從這兒走的,紅蓮會還是老樣子,凡事先留條後路。」
季晚晴張口要問他為什麼對紅蓮會以前的事情這麼熟悉,但是怕出虛道長對自己的過去誨莫若深,問了反而尷尬。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
出虛道長微笑道:「我知道你有許多疑團。你同我在一起去救人,自然要知道我是什麼人,這樣才會更放心。」
季晚晴道:「小侄倒不是不放心道長。道長為小侄救莊子伯治毒,千里奔波。今日為了紅蓮會,又不辭勞苦,有什麼不放心的?不過小侄心裡好奇而已。望道長不要見怪。」
出虛道長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何況同自己相關的事情?何罪之有?」他抬頭看了一眼天上,只見三星明亮,其餘群星皆已隱在黎明的晨光中,道:「我們先設法下崖,其餘的事我到路上同你講。那可真是說來話長了,若是細說,幾天幾夜也說不完的。」
季晚晴道:「小侄並不想打聽道長的身世。」
出虛道長道:「這麼多年了,我也沒有同別人說過。可是有些事情壓在心裡,真是十分難受的,要是能有個人說說,反而可以渲瀉出來。何況賢侄你也不是外人。難得你我有緣,出家人六根清靜,但講緣份二字,你我確是有緣的。」
季晚晴道:「道長,這些人都是紅蓮會留下來為辛十一娘斷後的。這轱轆本來該有一條長繩,直墜到底,可是卻被人一刀斬斷了。自然是斷後的弟子怕被皇甫仇他們利用作追擊的工具,所以斷索以斷敵人的路。」
出虛道長道:「為了救人,奮不顧身,這才是英雄所為。這些弱女子比我們這些大男人,卻又要勇敢上百倍了。真是可敬可佩。叫老道愧煞。」
季晚晴心道:「這些女子確實可敬,但是道長為什麼要羞愧?難道他早知道這件事情,卻沒有及時趕來相救麼?但是出虛道長並不是這種人。」
出虛道長彷彿看出了他的心事,道:「二十多年前,我曾做過一件讓我後悔一輩子的事情。人的一生,有些事情是一點也錯不得的。賢侄,你還年輕,千萬要記住我的話,有些事情要爭取的,不要因為任何原因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