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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州城在黃河北岸,原本是一處地形險要的隘口,但金人不廢一兵一卒,便佔領了此處,只因金人到此地時,不僅百姓,連守衛的官兵也早逃得一乾二淨了。
阿里孛率軍到時,見城裡外一片寧靜,甚至雞犬之聲均無,城門洞開,城中街道上空蕩蕩地,毫無人跡,還道城在有伏兵,不敢進城。
其時阿里孛僅北了兩個千人隊為前鋒,兵力極弱。衛州原有守軍兩萬餘人,十倍於金兵。阿里孛雖是金兵中有名的悍將,但畢竟不是個莽夫,此時也不能不提防埋伏。
在城外觀察了半天,阿里孛才派了兩個小隊,進城搜索。叫他不敢相信的是他眼前看到的正是事實,兵家必爭之地卻無一兵一卒把守,阿里孛得意至極,仰長笑道:「南朝真可謂沒有人了,將官無能、兵丁怕死,若是不亡,恐怕沒有天理了。」
這是靖康年間的事,金兵二次圍困汴京的部隊就是從衛州渡河的。其實當時金軍部隊也只有十萬餘人,而且分屬三個王子手下,宋軍若是拚死相衛,汴京不至於會淪於敵手。可是金兵所到之處,幾乎全無抵抗,唯一發生的抵抗還是一個小鄉村中的一些農民。這不能不讓金兵感到宋朝可欺,南朝無人了。
金兵孤軍深入,軍需糧草皆接濟不上,宋朝的各路勤王兵馬漸至,不敢久留,於是擄了二帝和百官,退回北方,只留下阿里孛和他的萬人隊留守衛州,囤積糧草,同時也聯絡南方各幫各派,要他們降金,以為內應,為大軍再次南侵作準備。
南方各幫派大多將阿里孛的書信撕去,將信使斬首。但也有不少幫派,因怕金人勢大,將來有一日南侵之後,覆巢之下,無有完卵,早早地替自己留了後路。
這日阿里孛正在書房讀書。他雖是武夫出生,但十分喜愛讀書,尤其是前人的兵法之類,《孫子兵法》、《孫臏兵法》、《三十六計》等等,都讀得津津有味。他的左右有南朝的師爺,隨時準備回答他提的問題。可是師爺們都是書生,對兵法即使能倒背如流,也不及他實戰出生,對行軍佈陣來得那麼隨機應變,巧計百出,所以回答十次有九次不令他滿意。這日他正在讀《三十六計》中的借刀殺人一計,心有疑感,正欲叫人來商量怎樣才能將這計用在眼前的戰事之中,忽聽親兵來報:「有個叫牛楚平的漢人求見將軍。」
牛楚平自然就是天雲幫的北堂堂主了。天雲幫八個分堂將全國各地分作八塊,互相之間不能超越界線。牛楚平的北堂所轄之地,現在已都淪於金國之手,金國自然不能讓這麼一個反金的幫派在自己的國中存在。北堂名存實亡,牛楚平一念之差,竟投了阿里孛。
阿里孛最看不起的其實就是這一類沒有氣節、賣國求榮的人。但是他又要利用他們來為金國謀利益。忙換上一副笑臉道:「快快有請牛堂主。」
親兵向外一聲麼喝:「有請牛堂主。」外面又有人向外叫,這麼一聲一聲地傳出去,實在是相當驚心動魄的。牛楚平未見到阿里孛就感到一種壓力。他向阿孛的中軍帳中走,每走一步都覺得好像向鬼門關走近了一步。
金人世代居住在帳篷之中,所以雖然打下了衛州,也不住在民房裡,卻在空曠寬暢處搭起了一頂頂帳篷。牛楚平進衛州之後,便心裡暗暗嘀咕道:畢竟是化外小民,野蠻之人,到得城裡還要住帳篷。不過到阿里孛的中軍帳前一看,卻是心差點從胸腔裡跳出。阿里孛的中軍帳特別大,特別有氣派,倒也罷了。帳前還排著一隊金兵,個個鎧甲光鮮,旗幟鮮明,兵刃閃亮,早將他的雙腿嚇得不住地打哆嗦,見到轅門外一個威武的人納頭便拜,口中道:「大帥,牛某人進見。」
話未說完,那人喝道:「你拜我幹什麼?大帥在裡面等你。」卻是一個親兵。
牛楚平更是惶恐,心道:一個親兵已有這番威儀,大帥還不知是什麼樣子的呢?不過總總不會是三頭六臂的吃人惡魔吧?這麼想著,跟了那親兵走入轅門。卻見轅門之中,百餘金兵分隊齊列,刀劍高舉在頭上方,交織成一片刀劍的網。
牛楚平心道:我已到了這裡,你要殺我,還不容易?又何必費這麼大的力氣?這麼想著,腿雖還是不住地發抖,卻也能硬起頭皮向裡走了。
那親兵剛見他時他已是一臉慘白,不由十分不屑,不過這時見他敢從刀劍之林下走過,倒也收起了小覷之心。向阿里孛稟告道:「大帥。牛楚平到了。」
阿里孛見牛楚平長跪不起,道:「抬起頭來。」
牛楚平見阿里孛人雖長得威風,臉相卻十分溫和,心中一寬,他身邊有一漢人,在替他作翻譯,那人以前他也見過,乃是刀樓的邵chūn楓,心道:原來刀樓死了邵勁秋,也是群龍無首,竟來投金兵了。忙道:「大帥,牛楚平願為大帥效犬馬之勞。」
阿里孛哼了一聲,道:「你們南朝的人都像你這般貪生怕死的麼?」
邵chūn楓翻譯時不好直譯,他自己也是南朝人,便道:「大帥問你為何貪生怕死?」
牛楚平頭也不抬地道:「螻蟻尚且惜命,何況人呢?」
邵chūn楓在他的話後面又加上一句:「我朝中的人雖多,但是不及金國勇士,畏死者多,不要說平常百姓,就是兵丁將官,也鮮有不怕死的。」
阿里孛道:「其實南朝也有不怕死的將領,有個張叔夜,是山東青州的知州,軍容甚整,我與他連戰了四天四夜,他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卻是死戰不降。」
牛楚平聽他口中語氣十分奇怪,有些惱火,卻也有些佩服,不知他是在借題發揮,將在張叔夜身上受的氣發到自己身上,還是另有所指,心道: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多說他金國的好話,他總不會有異議吧?道:「張叔夜不識大體,死有餘辜。」
不想阿里孛一拍几案,怒道:「胡說,張叔夜一代名將,豈容你抵毀?」
牛楚平聽他口氣不善,心道:馬屁拍到了馬腳上。忙磕頭謝罪不止。
邵chūn楓怕牛楚平說錯了話,連累到自己,忙道:「大帥叫你不要亂說話。」
阿里孛道:「我射了他一箭,他受了重傷,寡不敵眾,力戰被俘。我憐他是員將才,要他歸順於我。不意到白溝河時,他竟趁看守不嚴,扼喉自盡了。唉,可惜,可惜。我雖殺了那兩個玩忽職守的看守,但是也無法救回張叔夜了。」
邵chūn楓道:「張叔夜這個人武功是不錯的,打仗的本事也好,治軍甚整,為人嚴謹,只是沒有腦子,不會變通。只是愚忠而已。」
牛楚平心道:「難道像你這樣投靠金賊,就是有腦子?是聰明人了?」
阿里孛瞥了他一眼,道:「你們漢人據說從小便授以忠、孝、仁、義之禮,是禮儀之邦,怎地反說張叔夜忠君之舉是不識時務?」
牛楚平聽阿里孛說邵chūn楓的話不對,心裡暗暗高興,最好大發雷霆,將邵chūn楓拉下去砍了才好。邵chūn楓的武功人品,實是自己成事的一個極大的障礙。
邵chūn楓道:「忠君固然是應該的,但是張叔夜幾次勸那昏君避襄陽,再西幸長安,均遭誹議,雖有忠君之心,怎奈無從人之明,非明白人也。」
阿里孛點頭稱他有道理,道:「其實張叔夜即使不為我所擒,你們的皇帝也不會讓他有個善終的。打不贏我金國,道他打仗沒用;打贏了呢,你們有一句話怎麼說的?狗什麼,烹什麼?」他是金人,所讀之書皆是金國人譯過去的,於精妙之處,不免辭不達意。
邵chūn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阿里孛道:「對,對,就是這麼說的。你們的皇帝的忌諱太多。其實你們太祖皇帝的手下大將還真是不少,偏偏要來個什麼『喝酒解兵權』,將各路人馬都以太監和文官來統領,兵不兵將不將的,對付國內的人造反還有點用處,與我們打仗嘛,就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