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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牟因是小城,本身城中居民不多,這幾日逃難來的百姓比城中原有的人數還多,滿街沿巷都是人,情狀極慘,季晚晴一路行來,都看在眼裡,故而聽那商人如此說法,心道:這人說的倒也真是不錯,要不是皇帝昏庸,誰能將偌大一個中華弄得這樣支離破碎?
忽聽一女子聲音道:「那太上皇趙佶聽說十分擅長書畫,工筆花鳥乃是一絕,正書『瘦金體』也是獨創,應是一個聰明的人,卻不知怎麼會糊塗至此?」
那青衣商賈道:「話倒也不假,徽宗皇帝確是極聰明的人,學什麼像什麼,習書法則書法絕佳,習畫則畫盡其美,他又好道,在道教上頗有研究,很有造詣……」
那黑衣商賈插嘴道:「可惜他這些聰明卻不是用到安邦定國之上,反倒窮奢極侈。他那一道花石綱,就不知害苦了多少老百姓。奸臣更是借搜刮民間奇花異石之機,強搶強征。若是哪家的花石被看中,就以黃紙一蓋,硬搶走了,害了不止一家。」
年輕人道:「還不止此,那太湖石有的一石高四丈,沿途橋低的拆橋、牆門狹的拆城牆,沿途州縣痛苦不堪。我教方教主便是因百姓受苦太重,揭竿而起,要拯民於水火之中。」
他這一話,等於是自露身份。宋末時摩尼教教主方臘,在新安江上游睦州青溪起事,合睦州、歙縣、臨安、衢州、婺州等各地摩尼教徒數萬之眾,殺官造反,聲勢極大。但是當時宋實力仍強,大兵壓境,方臘力戰身亡。摩尼教成為官方鎮壓的組織,死傷甚眾。不過這樣一來,摩尼教在中原的勢力大增,原來在江浙兩廣一帶,後來已發展到全國各地。
老者恭敬地道:「閣下是摩尼教的,不知怎樣稱呼?」這年輕人一提方臘,自然是自認為摩尼教徒,旁人即使心裡再尊敬方臘,也不會說是我教方教主的。
年輕人卻不回答他的話,道:「我看你老相貌威風凜凜,也非常人,這兩位兄弟談吐不同一般,定然也是我輩中人,不如我們一起說出名姓,如何?」
老者抱拳道:「老朽天雲幫一無名小卒,公孫泰。」
年輕人道:「原來是公孫護法。我是摩尼教的小腳se,張浩耕。他們是我教中的壇主,火壇壇主火神,水壇壇主水成冰。人家說水火不相容,他們倒是好朋友,好搭擋。」
那女子道:「兩位大名鼎鼎,如雷灌耳,小婦人這廂有禮了。」
公孫泰道:「紅蓮會總舵主辛十一娘,你不要躲躲藏藏了。我們都露了本相,你還裝什麼?」他朝著那對二人行禮的婦人大聲道。
季晚晴吃了一驚,以為辛十一娘真的到了,那麼那另兩個人就該是曲畫詩和辛玉儀了。想起辛玉儀,他的心又如錘擊,怦怦亂跳。可是待他向那婦人看去,卻是大為失望。這婦人比辛十一娘高大了許多,人面容能易,身材卻是極難改變的。此人自然不是辛十一娘,卻是那公孫泰認錯了人。想必是公孫泰與張浩耕均未見過辛十一娘本人。
不料他剛定下心來,那婦人卻道:「呵,呵,公孫護法好厲害的眼力。小婦人自以為不會被人認出,不想還是逃不過公孫護法的法眼。」竟然默認了。
季晚晴大奇,不知這婦人自認是辛十一娘,卻是有何目的。
那婦人對公孫泰和張浩耕二人像是極熟悉,道:「公孫護法、張副幫主,今日巧會於中牟小城,真是幸會幸會,當幹了這一碗,以示相慶。」
季晚晴是局外人,早見她手指一動,指甲中有粉未落進了酒碗中。
公孫泰和張浩耕卻是豪氣之人,哪裡會去注意這種小動作?端起酒碗正要喝,忽聽得嘩啦啦一聲,卻是季晚晴面前的桌椅不知何故碎成了一堆,季晚晴坐在桌椅堆中,半天沒有爬起來。匆匆上來的小二直叫苦,只是他也不明白,又沒有打架,好好的桌椅,怎麼會突然塌掉的?公孫泰和張浩耕吃了一驚,放下手中的酒碗問道:「小兄弟,怎麼回事?」
季晚晴裝作什麼也不懂,道:「窗子外面飛進一股怪風,陰森森的,有鬼氣。這桌子啦,椅子啦,就碎掉了。」那婦人身份未明,季晚晴也不想暴露自己的功夫。
公孫泰和張浩耕不知季晚晴是何來歷。公孫泰便想試一試季晚晴,便扶了他一把。不料季晚晴卻誇張地哎喲喲叫疼。與此同時張浩耕的兩名手下早躍下樓去,一番察探,悄悄報告道:「樓下可疑的人頗多,像是將這兒包圍了。」不過這幾人藝高人膽大,一般的官兵人再多他們也不怕。
眾人正自疑懼,樓下忽然一陣大亂,聽得有人喊道:「不要走了反賊。」
張浩耕、公孫泰等人自窗口出去,只見遠遠地有幾騎馬飛奔而來,領頭的一人白馬銀槍,十分威武,只是神情間頗為勞頓,顯是奔波了很久。
樓下的小販、難民、居民甚至有幾個當差打扮的,此時便自身上抽出了兵刃,攔在大路中,等那幾個人衝近。那幾個人在馬上,佔了便宜,尤其為首那人,一桿鋼槍左衝右突,擋者無不披糜。攔在路中的人發一聲喊,閃到了一邊,讓這幾人逃了過去。
追兵約有百人之多,他們的身上沒有標記,個個膘悍,騎馬的本事尤其了得,身下的馬也極好。公孫泰看在眼裡,疑在心裡,喃喃道:「這馬都是北方的馬,怎麼會在這兒?這一隊人是什麼人?宋軍之中恐怕很難找出這樣整齊的一隊好騎手來。」
張浩耕冷笑道:「要是我沒有看錯,這一隊人定是金兵無疑。」
季晚晴奇怪道:「金兵?他們怎麼能在大宋國土上任意抓人?」
張浩耕道:「大宋向金稱了臣,人家來抓人,還不是易如反掌?有何不可?」
前面的四騎過街時,為首的白馬銀槍大呼道:「當心,莫要傷著沿途的百姓。」雖然後面追兵甚急,他們還是放慢了馬速,讓街邊的百姓從容離開。後面的追兵就沒有那麼仁慈了,有幾匹馬自人身上踏過,立刻便有傷筋動骨、呼號連天的。
季晚晴心道:這世道,簡直沒有王法了。眼看一小兒突然自母親的懷中溜出,去揀地上散落的桃子,馬蹄卻是毫不留情地向他的頭上踩,做母親的也只會慘叫了。季晚晴手一揮,那馬竟然不向小兒身上踩去,而是人立而起,將馬上的騎者摔了下來。
馬上的騎者大怒,剛剛將馬擺平,那馬又踩上了一隻籮筐,向後退了兩步。竟向街邊的屋子撞去。騎者大奇,這馬是軍馬中百里挑一挑出來的,極聽主人的話,怎麼會突然不馴服起來?他躍下馬,向馬頭一看,才發現馬的雙眼已被暗器打瞎了,眼睛中兩行血線細細地滴下來,難怪馬要失蹄了。騎者大怒,正欲發作,眼前人影一閃,一個年輕人手中抱起了地上的小兒,衝他一瞪眼,道:「你是什麼東西,騎馬不看人麼?」
騎者道:「我是城裡的捕快,我們正在抓叛賊。你這一阻擋,逃了叛賊,你定是叛賊的同黨,你要同他們一樣的罪。」這人說話並不十分流暢,季晚晴倒也聽懂了,他正要回答,身邊一陣風起,那個叫張浩耕的摩尼教副教主躍到他身邊,輕聲道:「不要同他客氣,他是金狗。」
季晚晴看了半天,也未看出他與自己有什麼不同,只是身材略大一些。
張浩耕道:「他們金狗馬上為家,雙腿與我們大是不同,均有些彎曲。」
季晚晴向那人腿部一看,果然是羅圈腿,是長時間騎馬騎出來的。
那人是金國的軍士。當時在北方大宋被佔領的地方,民眾反抗甚烈,大名府瞿家有秘密的抗金武裝。燕雲城威信鏢局則專門保運抗金的銀兩。至於各山各寨的俠盜,劫奪金人糧草的不計其數。金人十分頭痛,選了一支精幹人馬,專門對付抗金志士,有時這些人也到大宋境內抓人,大宋的官員為了保住自己的位置,均對他們大開方便之門,給他們當地捕快的腰牌,扮作大宋的官捕,所到之處從未有過阻撓。不想今天在中牟小城中,不僅有人阻擋,而且將自己的馬打瞎了眼睛,不由得又氣又急。
此時逃的人和追兵都已漸遠。那騎者伸手一拳,劈頭蓋腦向季晚晴打去。
季晚晴也不招架,只是在人群中同他遊走,這時馬隊離開,金兵落了單。人們便又聚攏來了。
那騎者有些著急,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竟然都是些季晚晴聽不懂的話,人群中有懂金國話的,已大聲叫道:「是金狗子,是金狗子。」
季晚晴看那人眼中露出恐懼的神色,知道旁邊的人說得不錯,便即輕輕一轉身,雙手抓住了他的兩個拳頭,那人立刻慘叫著蹲了下去,待他站起身來一看,兩個拳頭皆已變了形。被季晚晴那一捏,拳頭上的骨頭都碎了,拳頭像雞爪子一樣,握不攏也伸不直。
周圍的百姓有拿扁擔的,有拿磚頭的,有的赤手空拳,圍住那人便是一頓狠打,季晚晴與張浩耕相視大笑,覺得從未這樣解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