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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九章 酸與甜 文 / 九指書魔

    秦絕響前後左右地看看無人,微微側著頭,把那對柳葉兒眼瞄過來,對上唐根那對韭苗兒眼,嘿嘿笑起來:「剛才你一直話兒不多,我就知道,事情瞞不過你。」

    唐根湊近了些:「怎麼回事?」

    秦絕響臉色冷下來,又前後左右地看了一圈,確認無人,這才欠著身子湊在他耳邊低低地道:「實不相瞞,我大姐在五年前喜歡上了蕭今拾月。這孩子並不是我大哥常思豪的。」

    唐根細眼微睜:「這麼說,難道是……」

    秦絕響不予確認,直了腰喟然道:「家門不幸啊。」小步踱著,向秦彩揚屋中走去。

    這會兒屋裡不見了外人,秦自吟這才和常思豪細說前情,講自己如何被燕老送到蕭府,蕭伯白竟如何勸自己改嫁,後來李雙吉來了,才知原來你已知道這事,卻不來接我,後來二媛等人又到,也沒帶個話問問孩子怎樣,倒把我越送越遠,想來你是因我落入強人之手,料遭了污踐,因此嫌惡不願接回,圖個眼不見為淨云云。

    常思豪只得耐心解釋自己絕無此心,教她不要胡思亂想。秦自吟聽了半日,方才漸漸地信了,低頭無語一陣子,又殷殷地抬起眼來望著他,聲音微細:「相公,倘若我真是……真是遭了強人的污辱,你可還……你可還……」

    常思豪只覺這顆心好像小孩挨板的屁股,疼一下,顫一陣,忍痛勸道:「別傻了,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是我的好吟兒,就算有什麼不是,那也怪不著你。你愛我疼我,又給我生了這麼個大胖小子,我怎會捨得不要你?」

    秦自吟聽了這話,心裡甜絲絲的,又怕他誤會,忙解釋:「你別多心,我只是這麼一說,其實燕老他們待我很好,一點也沒有為難的。蕭府的人雖然怪模怪樣,卻也很知情懂禮,絕無什麼過格的舉動。我可不是真的被……」

    常思豪一笑捉了她的手,拉著她並肩坐在床邊:「我知道。蕭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下船的時候我還和他說呢,我的老婆就是你老婆,咱老婆住在你家我家都一樣,別說吃喝玩樂,就算上房揭瓦,也是應該的。」

    秦自吟輕捶了他一下:「瞧你說的什麼話,教別人聽見,我還能做人麼?」

    她的眉目含嗔,嘴角又帶笑意,語聲別有一種柔媚動人處,令人魂為之消,常思豪見她如此,又是愛憐,心裡又軟軟地疼,解藥在懷裡被她小手捶得跳起來,卻不忍往外掏。就伸手輕輕攏著她,轉開了話題問:「怎麼沒瞧見四姑和陳大哥?」

    秦自吟靠著他肩膀,眼空空地望著地,神色有些黯淡:「上次在眉山,燕臨淵走後,四姑追了去,她半病著,身子又弱,哪裡追得到?後來倒在路上,還是陳總管把她抱回來的,唐門這邊有喪事,也顧不上她,送到寨裡養著,這病也不見好,可可的那幾日稍微精神些,倒聽這邊僕婦們聊天,說什麼往西去有座四姑娘山,山裡有個廟,供著一座神,名叫四姑娘神,可巧咱四姑在家也是四姑娘,這神倒說不定是她的本命主,前去拜一拜,禳解禳解,或可好起來也未可知。」

    常思豪道:「都是愚婆子哄小孩的話,哪有這種事?」

    秦自吟道:「可不是麼?誰知四姑就動了心,撐紮著非要去看看,陳總管什麼都依她,就套了輛車拉她去,結果去了一看,那廟空廢多年,早沒半個人供奉,以為她瞅一眼就能回來,結果她倒喜歡這清靜,反而住下了,這邊知道勸不得,只好又送過不少東西去,好歹有陳總管守著,也不至於怎麼樣了。」

    常思豪道:「你還有五姑沒有?」秦自吟道:「沒有啊,就是四姑最小了。」頭忽然離了他的肩:「咦?你這是什麼話?」常思豪道:「最小就應該叫老姑,總不成會有個老姑娘山,再有個老姑娘廟,豈不就沒這事兒了?」

    秦自吟唉了一聲,又靠回來,苦苦一笑:「誰說不是呢。我們家這規矩說起來,倒是我奶奶留下的,她說男孩女孩一個樣,因此把兒子姑娘的排行都排在一起,因此我家沒有大姑。又說姑娘家忌諱著呢,老姑娘、老姑娘的叫著,越叫人越老,可能真就老在家裡,嫁不出去了。唉,誰想到,我們整日價叫四姑,底下也都稱呼著四姑娘,結果還是……」

    常思豪心想迷信這東西都是兩頭堵,照這話一說,不應不應的,也是應了,不信不信的,也是信了。不願她想多了難過,就笑道:「瞧你二姑、三姑,這名字裡又是雲又是彩的,雲彩須臾即散,原是守不住的物兒,她們這婚姻反倒和美瓷實。」

    秦自吟笑著:「可不是麼?」忽然啊了一聲,道:「那咱的孩子叫常壽,豈不是……」

    常思豪忙嗔她:「瞧你,總往壞處想去,雖說歪名好養,可不叫常壽,還能叫常短壽?又或叫常命,那豈不又成『償命』了?唉,仇成父子,債轉夫妻,他來找我要命償,哪天我非死在他手裡不可。」說得秦自吟又笑起來,低了頭,紅著臉,兩手合夾在腿間,用臀部輕輕地拱了他一下:「你倒想得美,沒還完我的債,你就想死,我也不放你去。」

    她說這話時聲音柔甜軟細,好像小貓蹭癢般靠過來,整個人幸福滿滿,充滿依戀。常思豪低頭,看著她長睫半落、憧憬未來的樣子,只覺一縷柔情在胸中纏蕩迴旋,彷彿有一片薄羽毛輕輕掃弄著心尖,慌慌地、甜甜地,不由自主地探下頭來。

    秦自吟感覺到了他的動作,閉目羞然以期,眼見再有半寸,兩人就要吻在一起,她忽然用力一推,起了身扭開頭去,窘笑道:「快,快別這樣,一會兒孩子該抱回來了,這大白天的……」

    這一推之際,耳中聽到有「叭」地輕輕一響,回頭瞧時,常思豪手捂小腹,臉上有些不對。忙問怎麼了?常思豪擺擺手道:「沒事。在君山打仗時,受了點傷。」秦自吟一面嗔著「怎麼不告訴我」,一面又想解衣察看他傷勢,常思豪哄道:「入川這一路上日子不短,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會兒解衣裳教人看見,豈非更不成話?」

    他聽到剛才這「叭」地一聲,心中已有些慌,生怕是五志迷情散解藥的瓶子碰碎了,忙伸手掏出來看,索性瓷瓶並無裂痕,心想:瓶子剛才大概是和錦囊里程大人那塊玉珮碰上了,中間隔著層布,倒是起了緩衝。

    秦自吟輕嘟了嘴:「人家心疼你,你倒開人家的玩笑。」瞧他關切這小瓶,又問道:「這是什麼?傷藥麼?讓我看看,外面的傷藥可別亂用,倘是不好,倒傷身的。」伸手來拿這瓶,常思豪卻握得死死的,再看他表情,笑容也都斂淨了,直直地坐在那裡,蹙著眉頭,似乎陷入某種焦慮。忙就按住了他的手:「怎麼,痛得厲害?」

    常思豪低了頭,沉沉地道:「吟兒,你坐好。」

    他說得鄭重,秦自吟不明其意,兩眼望著,慢慢地靠在他身邊坐了。

    常思豪的坐姿安靜,卻好像不是一種醞釀,而是一種掙扎,又過了好一會兒,這才緩緩地道:「吟兒,」秦自吟:「嗯。」常思豪道:「其實,你愛的人,並不是我……」秦自吟:「……這是什麼話?」等了一會兒,瞧丈夫沒有聲音,便又問道:「不是你是誰,你說呀。」

    常思豪的思維似乎還沉浸在上一句的語境裡:「我心裡有的,可能也不是你。」

    秦自吟被這話驚住了,盯著他,心中突突地跳,忽然扭過身子道:「別說了,不管你心裡有沒有,總歸你是夫,我是妻,咱倆現在這樣挺好的。我知道你們男人……」她的鼻子忽然酸起來,「你……你坐著,我去抱孩子……」

    「等等。」常思豪將她攔腰攏住:「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自己也應該清楚,你得了病——」「不是什麼不是?我就知道是因為這個!」秦自吟捧面哭泣著,「我有病,你在外面找個好的就罷了,要帶回來也由你,何苦這麼編排我?我又愛過誰了?你讓我覺得理虧,你就隨心所欲了?」

    「你聽我說,」常思豪道:「你的病不是病,而是被人下了藥!」

    秦自吟泣聲中停,扭過身來看著他。

    這一僵下來,常思豪反倒撒手,移開了目光。歎息般緩緩道:「藥的名字,叫做五志迷情散。服用的人會忘掉過去的事。過去的你,和現在的你有些不同,我根本沒有別的女人,我那話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自己倒底愛著哪個你。……吟兒,你丟失的這段記憶裡,有一段非常黑暗、可怕的經歷,如果找回來,你可能會發現,原來你心裡有的根本就不是我,可能會發現,有很多撕心裂肺的事,讓你傷心,痛苦,可能以後這一輩子,你都不會再笑。」

    秦自吟確認他不是編造後,呆怔半晌,道:「既然這麼痛苦,那乾脆不要就是了,又何必這樣為難,自尋煩惱?」

    常思豪搖搖頭:「你這是勸慰我的話,卻勸不了你自己。一個人,總是希望知道自己從何處來,往何處去,中間有一段空白的生命,總會若有所失,你其實常常為此而苦惱,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見秦自吟不語,便拉過她的手來,把藥瓶安在她手上,幫她攏住、按穩,道:「這,就是五志迷情散的解藥,吃下去,一切都會回來。至於吃或不吃,你自己來選擇吧。」

    秦自吟捧攥著這藥瓶,呆呆發怔,忽聽外面唐小男喊:「你在人家窗底下幹嘛呢!」

    常、秦二人一驚,都站起身來望向窗外,卻只看到一片亮光,外面唐根笑嘻嘻的聲音也豁亮得和窗紙一樣:「怎麼,偷看別人親嘴兒不行嗎?」唐小男叫起來:「哎呀呀!臭小子!不害羞!看我不打你!」唐根笑道:「你想要個好位置就說塞!好,讓給你看就是,我不和你搶!」院中步音雜亂,兩姐弟追鬧起來。

    常思豪和秦自吟四目交投,想給彼此一個微笑,可是都覺得,對方眼裡的笑容酸酸的,有些勉強。

    時到中午,一大家子人熱熱鬧鬧地吃了飯,秦絕響就和三姑商量接大姐回山西的事。這一說,秦彩揚倒捨不得。秦絕響就笑著勸,說家裡頭這可好,四姑不在,大姐也不在,一個秦家人都沒有了,還叫什麼秦府呢?如今我是官身子,總在京師,家裡沒個人主持也不成的,每到年節,爺爺、奶奶的靈前都要靠外人來上香,那也太說不過去了。

    唐根就說,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小吟姐如今是常家的人,你三姑哪是捨不得她,分明是捨不得你,留住了你,就什麼都留住了,留住你可不容易,依我看姑表親,姑表親,斷了骨頭連著筋,倒不如你看看我小夕、小男兩個姐哪個好,挑一個就入贅過門,做了我們唐門的女婿,以後生了孩子也跟我們家的姓兒就得了。說得滿堂人笑個不住,唐小夕、唐小男追著唐根要掐他,唐根的娘也笑著喊:「該打!」

    說是說,笑是笑,都得居家過日子,真該走了,也不好強挽留的,秦彩揚就吩咐人慢慢地收拾東西,還有路上的備用,唐門雖不像秦家那般豪富,卻也不能太簡薄了,上到兩位姑母的手工、姑夫們調製的秘藥,下到小夕、小男的針線,各色禮用之物都貼備了不少。直弄了四五天,這才可可的都齊全了。秦自吟又想讓人去接四姑,一路上照顧,到家也好有個伴,秦彩揚道:「依我看竟是不去接的好,一來她未必願意回,二來她的病這會兒恐怕也未必全好,這到山西路途遙遠,出點什麼事,前不著村,後不著廟的,嚴重了倒不好。」

    秦絕響聽著有理,就說我先去看看,見了面,瞧她的意思再定。秦自吟聽弟弟這話,是有不接四姑回家的意了。這山高水遠,自己回了山西,三年五年、十年八載未必能來這一趟,四姑病病歪歪的,歲數一年比一年大,說不定,這以後就再也見不著了。想到這兒,心裡酸酸的,說什麼也要跟著他上一趟山。秦彩揚也點頭,說讓把小常壽也抱著,這回兒隨娘走,最後怎麼也得讓四姑姥姥瞧瞧。

    一聽這話,秦自吟險些掉下淚來,說這叫什麼事兒呢?四姑還沒嫁人,就成了姥姥了……

    唐根自告奮勇要給他們帶路,唐小夕、唐小男一聽,也要跟著去,秦彩揚就喝住:「又不是遊山逛景,你太奶奶的喪還沒滿呢,你們教我省省心吧。」兩位姑娘一聽提到唐太姥姥,也都不言聲了。

    轉過天來備了兩輛車,秦絕響、唐根同乘一輛在前,秦自吟抱著孩子,和馮二媛、常思豪同乘一輛在後,李雙吉、谷嘗新、莫如之都牽馬步行,準備著倘若秦夢歡願意回山西,就讓她坐車,秦絕響和唐根再換騎馬。

    車馬行開往寨外走著,這趟旱路走的前門,由於寨內各處都有機關,需要處處小心避開,所以行得很慢。秦自吟在車廂裡默默地不說話,對面馮二媛靠著板壁也靜悄兒的。看著她倆,常思豪忽然有種感覺,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去恆山的路上,只不過車裡的阿遙,換成了馮二媛。

    阿遙妹子,對了,我的阿遙妹子,我怎麼把你忘了?這事一樁挨著一樁,一件挨著一件,如今朱情江晚都死了,廬山君山都破了,我找誰去打聽你的去向?我應該問問姬野平的,我怎麼沒想起來呢?你如今又在哪兒呢?這天又冷了,又下雪了,你想我的時候,會不會又犯起傻來,跑到哪處雪地裡站著、望著?你的腳還涼嗎?我這個當哥哥的,真是對不起你,我對不起的人太多了……

    秦自吟左手攏著孩子,右手伸過來,拉住了他:「相公,你想什麼呢?」

    「哦。」常思豪回過神來:「沒什麼。」

    秦自吟像是猜到了什麼,微微一笑,從懷裡摸出那個小瓷瓶來

    ,用三根手指輕捻著,舉在眼前。常思豪臉色有些僵硬:「你……服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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