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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七章 傷我 文 / 九指書魔

    四字入耳,秦絕響的小身子微微一震。

    目光斜滑,「討逆義俠」那幾艘艦上,秦家的銃手都已做好準備,陳志賓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等候著信號。

    之前在京裡,南鎮撫司接到調令,說要選幾名幹員隨軍南征,當時司裡就亂了。官員們都清楚:隨東廠出行,上頭難討好,下來得拚命,因此一個個推病報喪,躲得不亦樂乎。各位「大大人」都退一步,就把秦絕響這「小大人」讓了出來,然而要派他去,又讓鎮撫大人有些頭疼。首先說南鎮撫司本來負責的是法紀和軍紀,不像北鎮撫司那樣常受皇命外派行走,這趟東廠調令下來的就有些奇怪,難保說這不是自己因哪處禮節不周,得罪了幾位檔頭,因而被他們扔下來的一隻小鞋。況且這趟差不好走是肯定的,自己這些部下一三五**,二四六喝酒,哪次都沒落下自己,可謂是生死的同僚,鐵桿的兄弟,自己怎好讓他們去跟東廠遭那個洋罪?但是派這秦絕響去,又有些不道不正,京裡頭,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蔭個官的有的是,可大多都是白拿空餉,哪能幹什麼正事兒?把他推出去讓東廠一瞧:好傢伙,朝你要個人用,你派個孩子來充數,等於是在消極抗命,那以後還有好果子吃嗎?

    在這位頂頭上司左右為難之際,秦絕響急召陳志賓碰了個頭,商議的結果是:這次南征是個難得的機會,東廠方面收拾官員欺壓百姓拿手,督軍打仗多半外行,這次又是到江南打水戰,遇上聚豪閣人,還不得被打得落花流水?秦家正該借此良機,待東廠大敗虧輸時,便全力出擊端掉聚豪閣、進一步博取政治資本,若能趁亂再收拾了郭書榮華和幾大檔頭,以後不管是官場還是武林,必然都是路路暢通。

    他知道南鎮撫司無人可派,又看透了上司的心理,於是一方面表現出自己有這個能力,一方面又拉著深沉吃飽了人情,這才到東廠報到,同時奉上了一份願將一批秦家商船無償借予軍用的契書,並且暗示:這些船上的水手常年護航,通曉水戰,正欲為大軍平南出一份力。消息傳到宮中,隆慶深感欣慰,下旨將秦絕響這千戶撥了正,秦家的「水手」們則由江慕弦帶領著,也順利編入行伍,隨軍出了征。

    一切順風順水,秦絕響心中暗美。然而現實與想像卻完全打了個對頭彎,首先這次朝廷調出來的軍隊是譚綸的舊部,有打倭寇的經驗,擅長水戰,作風頑強,戰鬥力並不遜於聚豪閣。其次,東廠情報遞傳極快,長江沿線動靜無一不在他們眼中。郭書榮華一路不言不語,快到江邊啪地扔出一個斬蛇計劃,從容佈局、三路分兵,上掐君山蛇頭,下按太湖蛇尾,中打廬山七寸,談笑間就把個偌大的聚豪閣殺了個七零八落,自己卻只是被安排在呂涼手下,立了一點小功。押解俘虜的路上想到江慕弦等人分派到曾仕權手底、陳志賓眾人跟在郭書榮華的麾下,說不定會被推到前面當炮灰,心裡正沒縫兒,偏巧這時候,燕臨淵父女突然現身劫囚,寡不敵眾之際,蕭今拾月這怪胎又蹦了出來。

    父親秦默當年是死在蕭今拾月劍下,這趟仇人見面,可說分外眼紅。自從在常思豪那裡得了天機步,又學了鄭盟主的兩相依劍法,兼之得了天下無雙的王十白青牛湧勁,手裡又有廖孤石那柄鶯怨寶兵,可說傲睨天下,已經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雖然有著舊時的陰影,對蕭今拾月還怵著一頭,心裡卻仍想拼盡全力碰他一碰。然而看蕭今拾月拿住呂涼之後,他的眼前卻再度一亮:這廝劍術獨步江湖,足抵萬馬千軍,何不利用他來攪局?於是假意配合,把他們一行引到了這來。

    呂涼和曹向飛的死讓秦絕響內心狂喜,然而實在想不到,蕭今拾月終究還是折在郭書榮華手上。失望之際,長孫笑遲的出現讓人又燃起一點希望,當然,以他的武功也未必是郭的對手,但在預想中,只要他帶聚豪閣這幾個硬手衝上去拚命,自己一聲「保護督公」的令下,陳志賓那邊亂銃齊發,郭書榮華「不幸」被流彈打死,與聚豪閣人同歸於盡,可說是最好的結局。卻不料半路途中殺出個程咬金,居然讓方枕諾這酸菜疙瘩打亂了陣腳。一把作料灑下來,小雞老雁都脫了骨,這鍋還怎麼個起法?

    尤其重要的是,現在常思豪還下了場子,自己和他的關係盡人皆知,這「保護督公」四個字,無論如何也喊不出口了。因為這樣即便成功殺了郭書榮華,自己的心機也會完全暴露,等於在政治上宣判了死刑,那就有點得不償失。

    念頭在他腦中電轉,表面上聲色卻絲毫未動。程連安在旁瞄著他那對柳葉眼,揣起袖子,不再作聲了。

    郭書榮華沉默了這一會兒,像是仍未能嚼透常思豪話中意味,緩緩說道:「侯爺自稱懂我,可是眼下將要做的事,卻不像是懂我的人應該做的,榮華斗膽一問:侯爺究竟懂了我什麼?」

    常思豪道:「應紅英聯合三派退盟,聚豪閣傳言五方會談,這些事虛虛實實,是誰的策劃,沒有實據,我不敢說,我倒想問你一句:一個身懷絕頂武功的人,給一個病人切脈,探不探得出他是睡是醒?」

    這話問得好沒來由,令人多感奇怪,曾仕權卻立刻反應過來,覺得當初某些自己聽來大覺兀然的話,現在有了根由。急瞧去,見郭書榮華目中微微一空,心裡不禁打了個恍惚,倒又有些不敢確定了。

    常思豪逼視的姿態,讓人們把目光也都匯聚在郭書榮華臉上,只見這位郭督公神色略空了一下之後,密黑的長睫便即垂去,無聲無響,眼圈裡似竟在微微地泛紅,輕輕錯動的頸根,帶動著他的下頜也隨之輕搖,形成了一種哽哽難描之態,彷彿有些話,說又不能說,又不能不說,欲說又無從說、無可說,說來人又未必信,縱使信得,也因把這話說了,反而遠了、疏了,結果這難言就變成了無言,無言又好像成了悔過。

    常思豪語聲寒淡:「怎麼,督公故態嬌萌,戲癮又犯了?」

    郭書榮華笑了。

    這笑容無聲無息,像應陽而化的霜痕,有著苞英舒綻的動態,瞬間帶來一種生命感,令他身上素有的明妍都回歸,使那片隙的憂傷,都成無痕的經過。

    在這笑顏裡,他慢轉明眸:「榮華若有心唱,侯爺可還有心聽嗎?」聲音輕如噫語。

    常思豪:「聽你那一生慣講的假話嗎?」

    郭書榮華的目光像是沾染了塵埃,被那虛無的重量幽幽地拖垂在了甲板上。悠悠慢慢地道:「……很久以前,我總是想要得到他人的理解。後來發現,理解總是不完全、不對等的。於是,退求其次,希望在不能相互理解的時候,盡量能善待彼此、互留一份尊重。可現在我才明白,連這一點小小的尊重,也是奢望。」

    他的聲音淡靜,沒有抑揚頓挫,卻令人感覺到一句冷過一句,說完的時候,卻忽地爽然一笑,抬起眼來:「……不過,沒關係。」隨著話音,天青色的劍身如冰稜生長般緩緩揚起。

    常思豪動了。

    兀然突然,決絕快絕。

    在距離較近的人眼中,他的動只是個模糊的印象,但稍遠處心明眼亮者,則看出了其中的動作組合。

    他的左腳是以一個大跨步在扯身前趟,同時雙握劍柄兩膀旋搖,十里光陰由前往後劃出一道緊致的光弧——這個動作像小孩子搖轆轤把,又像端著染布大盆去潑水,為了一次潑盡,先要把水搖起漩渦。

    他邁出去的左腳只是墊步,跟上去的右腳將直奔郭書榮華的足背,踩住之後,敵不能逃,屆時潑到對方身上的,則是劍光。

    此非劍招,而是刀招,即便是刀法,在一對一時也少有這樣大開大闔的動作,但郭書榮華的劍本在揚起的途中,前刺和下劈的攻擊,都很容易被破解,所以看到常思豪選擇這此式起手,觀戰的大多數人,都不禁暗道了聲厲害。

    這裡的大多數,是指九成左右的士卒、七成左右的東廠幹事和討逆義俠艦上六成左右的俠客。

    第二類看法是:常思豪的勢很足、速度很快,但發動的距離稍稍有點長。郭書榮華的劍雖然往上走著,但只要停下來指佔住他胸腹的方位,或落下來點向他的小腿,他的勢就破了,後手並不樂觀。

    這兩種看法之外,還有十來個人,另有一種感覺。

    在這一瞬間裡,這些人眼中攝入的是一個猙獰的印象,知道這並非高手臨敵應有的姿態,對此感到不可思議。姬野平甚至有種錯覺:常思豪這既不是比劍,也不是決鬥,而是在求死。

    他來不及到別人眼中去確認這一判斷,但他隱約覺得,面對郭書榮華的時候自己雖無畏懼,內心深處其實卻是絕望的,而此刻的常思豪,恰似自己內心的投影。

    郭書榮華的劍既沒去占中位,也沒有下點,反而將左肘左腕微微外翻,使劍柄抬高,在常思豪即將踏到自己之前,將腳尖輕抽側進,就勢旋身一低頭,身如流水,從自己抬起的肘洞下鑽過,肩蹭肩、背擦背地與常思豪交錯而過。當對方前足踏定的時候,他劍拖身後,玉立如松,右臂貼耳伸直高舉,勢如摘星,頸往回勾,凝止的身形,恰與常思豪一劍撩空的低弓步態形成對照,彷彿松峰瞰嶺、月射秋亭。

    甲板悄寂無聲,晚江風景動人。

    觀者不分敵我,看得都有些發直。

    因這瞬間給人的印象,並非是兩人在生死搏殺,而是雙人舞蹈中一個精妙的配合與定型。

    間不容髮,常思豪鼻翼皺狠,旋劍回掃,郭書榮華擺劍相迎,在兩枚劍尖呈交錯之態近乎貼合之時,他將腕子一搖,冰河劍就轉到了十里光陰的另一側,劍脊相搭順勢劃出一個小圈,在一種細膩輕微的金屬摩擦聲中將其粘住,勾回來往下輕輕一按,跟著目光穿越交叉的劍體向前望去,好像一個人看到好友狂喝濫飲,未嗔未勸,只是輕輕攏住對方托杯的手,送過一個關切的眼神。

    四目相對,一種莫名的怒火從常思豪胸中騰起,他猛抽劍暴喝連聲,十里光陰劍如落雷,向前猛劈!

    「叮叮叮叮、當!」

    他攻出五劍,郭書榮華格了五劍,最後一擊明顯著力,使得擊劍聲中暴起宏音,彷彿亂鈴突接黃鐘大呂,音氣斬截,繼而風起雲湧。

    在別人於擊劍聲中心旌神搖之際,常思豪耳中卻傳來「格崩」一響,趕忙掩腹撤步。

    低頭看時,鮮血正從指縫擠迸出來,腹部繃帶斷裂,繞體鬆脫。

    暗夜中,忽然有兩條身影飛起。

    一黃一紅。

    僧袍被風撩起的姿態,於夜色中看來,竟然艷掠勝火。

    常思豪感覺腿一軟,膝頭下扎到中途,被索南嘉措輕輕扶住,跟著火黎孤溫也落在他身側,將一枚紫藥丸拍入他口中。

    郭書榮華撐睫傾身,似有追意,然而只是略晃了一晃,復又定在那裡。

    曾仕權喝道:「你們幹什麼!」

    索南嘉措扯常思豪的衣服替他快速包紮著,郭書榮華一張手,阻住了曾仕權。

    秦絕響居高臨下,眼睜睜看著,欄杆上的指頭越來越白。

    郭書榮華掉轉劍柄,惶恐折身道:「榮華一時失手,侯爺恕罪!」

    常思豪拄劍冷笑:「說你虛偽,你就越發地虛起來了,我不過是舊傷迸裂,自行崩潰,你這幾劍未動真力,哪來的罪過?」

    「自行崩潰……」郭書榮華表情竟有些訝異,眼神發空,似在回想。

    常思豪笑道:「怎麼,練成打法互換,知己知彼,這會兒卻連自己用了幾成力道都不清楚?真是笑話!」

    郭書榮華臉上忽呈怒相,索南嘉措和火黎孤溫急忙橫拳立掌,護在常思豪身前。

    然而卻見郭書榮華斜過臉去腳下一蹭,身子側射而出!

    姬野平委頓在甲板上,一直觀摩著事態,猛然間瞧郭書榮華一扭臉,立刻感覺有兩柄刀從眼睛扎進來,心裡恍惚一疼的功夫,對方就到了!

    誰也沒想到郭書榮華會奔這來。

    胡風、何夕驚急之下,四掌齊出——掌風勁捷,然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這四掌只有方位,沒有目標,像雪崩突然爆發在面前時,登山者驚慌伸出的手。

    「砰」地一響,郭書榮華銀衣飄擺,空中退飛一丈開外,身子旋轉落地。

    自己兩掌分明走空,怎會有聲音?胡風與何夕各自驚愕中,忽然發現身前多了一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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