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所有人都愣住。
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的是姬野平。長孫大哥既然能來,自然是得到君山出事的消息後也想要為對抗東廠出一份力,深得無憂堂真傳、這些年縱橫江南人稱無敵的他,今時今刻現身於此做的第一件事,竟然向對方屈膝下跪,自首請降?
「大哥!」他嘶聲喊道:「你瘋了麼!」
這聲音激風蕩水,令人有一種後腦被敲擊的震感。長孫笑遲跪在原地沒有回頭,也沒作理會,逕向郭書榮華道:「聚豪閣能有今天,是我一手策劃經營,追隨加入者也都是受了我的鼓惑煽動,所有罪責,應由我一力承擔。燕大叔離閣多年,並不知我等逆兵造反之事,楚原等幾位師兄弟長年隱居,也不知情,還望督公對他們網開一面,至於姬野平和其它兄弟——」
「大哥!」姬野平甩著膀子厲聲道:「我們哪還有兄弟!你知不知道,游老死了!燕老死了!龍爺死了!朱哥、江哥也死了!沈綠早死在京師,其它兄弟的屍體就躺在這裡,躺在那些船上!他們的身子還沒硬呢,血還沒涼呢!這是誰幹的?是東廠,是郭書榮華!你想替我們頂罪,誰來替他們償血!」
「什麼——」燕臨淵失驚道:「我爹和老龍他們也……」一口冷氣抽進氣嗓,忍不住又咳嗽起來,燕舒眉忙過去扶住。
長孫笑遲也明顯震了一下,隨即背影僵在那裡,一動不動,整個人像一桶碑。姬野平瞧不見他的表情,卻像是瞧得見他的心,一對龍眼中止不住熱淚滾滾:「大哥,你的意思我懂!但是,沒有必要了……今天就是今天,難得你來了,眾兄弟的英魂不遠,這最後一道,咱們熱熱鬧鬧地走吧!」
「阿彌陀佛!」
隨著一聲佛號,小山上**袖飄展,落在右舷。他掃了一眼腳邊抽搐的陸荒橋,微歎了口氣,向前合十道:「諸位稍安勿躁,請聽老衲一言。」
姬野平橫槍怒道:「禿驢,你又出來放什麼冷屁!」燕臨淵忙按住他小臂,姬野平急道:「燕叔,你不知道,在君山的時候,這禿驢和那雜毛——」燕臨淵道:「住口,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你怎可如此造次?陸老劍客糊塗是上了年紀,小山上人雖常和他走在一起,未見得會像他那樣不明是非。」
彷彿被口痰啐中似地,小山上人緊緊地閉了下眼,又復緩緩睜開,向燕臨淵略點頭致了意,說道:「燕大劍,老衲聽聚豪閣有一口號,說是『聚豪一嘯出江南,懲貪除惡分良田』,請問可有記錯?」
燕臨淵道:「上人記的不錯。這也是聚豪閣一貫的宗旨。」
小山上人道:「分良田之說,想來是源於各地達官顯貴借投獻為名大肆圈地而引起的不滿了。」
燕臨淵道:「正是。」
小山上人道:「其實少林的廟產,也曾被一些人借勢侵佔,近年來更是愈演愈烈,去歲老衲之所以會有赴京之行,這也是原因之一。」
常思豪心想:「之前他說上京是收了鄭盟主的信,敢情別有隱衷——只怕這事還更重要些。是了,少林派倒驢不倒架,他又是鄭盟主的前輩,若非自己有事要辦,怎能一封信就被請去?那也太沒面子了。他這明是要辦自己的事,卻借鄭盟主的信作引由,這樣倒顯得遷就後輩、給了鄭盟主好大的面子了。」雖然鄙夷他這份狡滑,心裡卻知道這多半是實話,然而在這樣一個當口,他說這些話的用意,倒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只見小山上人道:「老衲在京多方接觸,和百劍盟鄭盟主也有過一晤,談話中曾提到此事,鄭盟主深表憂慮,並且提出過一些關於清查土地、重新分配的設想和方案與老衲探討,老衲以為,他的方案相對而言比較溫和,對百姓的傷害也小。其實這懲貪除惡,不單是聚豪閣的訴求,也是國家的訴求、百姓的訴求。可見英雄所見略同,大道總能歸一。」
他向郭書榮華那邊掃去一眼:「督公,各位,朝廷派兵南下平亂,為的是國家穩定、社稷安康、人民能夠安居樂業。聚豪閣的宗旨,掰開揉碎來看,何嘗不如是?」
說著又把臉轉朝向姬、燕二人這邊:「世宗後期也曾想振墮起衰,然而年邁痾沉,力不從心,去年皇上初登大寶,正要有所作為,不料所倚仗的兩位重臣卻被奸黨構陷圍攻,接連被迫致仕。時世維艱,良才難覓,總要穩一穩局面。而今他捭除萬難,力排眾議,毅然下旨開海,可見朝廷政令通和,也能夠照見民間疾苦,相應地做出處理和回應。相信清理投獻、官場整風等事也能夠漸次推行,只不過需要一點時間。作為大明子民,我等也該體會理解國家的難處。」見姬野平張口,他忙伸手虛按,示意請他聽自己把話說完。
「在老衲看來,大家各有立場,目的卻又驚人地一致,只因走在不同的路上,導致分歧叢生,衝突遂起。眼看眾多仁人志士為此流血犧牲,令人著實痛心。老衲以為,勾連外族造反等事未能確查,尚不好做為定罪結論,而今長孫閣主目力高遠,止馬迷津,肯於低下頭來負荊認罪,實為雙方互諒互解、達成共識開了一個好頭。死者已矣,一切還要往前看,大家何妨就此放下暴力和成見,拿出一些理性,也給彼此一個認識溝通的機會?」
最後這幾句話聚豪閣人聽著固不順耳,就連東廠這邊的曾仕權也微微翻起了眼睛。心裡清楚:曹老大和呂涼的失手給廠裡帶來了沉重打擊,甚至督公也小受微傷,但東廠總算一直掌握著主動,所以並沒有把以小山上人為首的這些武林人士推往台前,長孫笑遲的出現給局面帶來了變數,這個時候小山出頭自然該向著朝廷這邊,動手前說兩句場面話給自己臉上貼金倒無所謂,但要說什麼聚豪閣勾連外族造反的事未能確查,可就有點微妙了——這明顯是帶著隱性的威脅。他和陸荒橋在君山親見過丹增赤烈和燕凌雲,於五方會談的事知悉頗多,如果站出來點破內情,那麼東廠無疑要落個釣魚執法之嫌,聚豪閣本來的確要反,多此一事後,卻會由「造反」變成「被造反」,轉化為遭受同情的一方。傳出去朝野震動,勢必有傷廠裡的體面。
一想到事態可能會朝這個方向惡化,他心裡不禁微微地發虛:此前安插幹事入少林的事,督公交給了自己。像往常一樣,此事不用細加吩咐,理當在這趟大事完成之後再細遴細選,穩緩妥辦,但自己一來補過心切,想要追求效率,二來身邊有些人,見識了自己在君山敗輸的醜態,使著實實礙眼,因此把他們的頭一剃,急急安排了過去。現在想來,這事辦的確是有些突兀,可能讓小山上人很不舒服,別看這老東西本事不大,派頭可是不小,總擺出個武林泰斗的造型,把自個兒當盤大菜。自己本已是帶罪之身,如果確是此舉引起了他的反感,在這會兒爆發出來影響了局面,事後督公查問,那可大事不妙。
只見小山上人說完這話後,沒瞧督公和姬野平的反應,反倒往船樓上望去,說道:「此時此地,當以侯爺的爵位最高,也最接近皇上。侯爺歷經大同兵戰,為國事又在萬壽山頂不惜與內閣重臣抗議爭鋒,一片愛國之心天人可鑒,由於侯爺在底層多有走動,交際廣泛,也頗了各界實情,對於劍家的政治主張更是了熟於胸,不知對老僧剛才的說法,侯爺是否認同?」
常思豪聞言怔住,感覺局面忽然變得有些複雜。
首先,小山上人的話等於給自己提了一個醒,因為五方會談子虛烏有這件事,自己也很清楚。如果抓住這一點,或許可以逼迫郭書榮華做出一定的妥協和讓步。但這個前提,似乎還在於該如何利用好自己的身份——小山上人最後特意問自己的意見,又在話裡提到爵位二字,用意不可謂不深。
聚豪閣脫胎於白蓮教,而白蓮教被剿的仇是世宗嘉靖時結下的,如今改地換天,他加意強調這些,用意也很明顯。聚豪閣人口口聲聲為民請命,如果記著這個仇不放,就等於是拿人民當幌子洩私怨。那不是聚豪人的胸襟,所以面對這話,他們寧肯閉口不言,也不會積極置辯。東廠方面對以五方會談設計的事也有顧慮,所以小山上人這一番話等於是拿住了兩家,他的目的,多半真是為了促成和談。
但是,和陸荒橋一樣,小山上人做的很多事明顯是配合著東廠,即使不受操控,至少也有著利益的牽纏。從以往經驗來看,他作出的這個突然舉動,也許正是出於東廠的設計,其中更可能包含著某種陷阱。現在自己受傷未癒,小晴也可能在東廠的手裡,出於種種考慮,行動選擇不可不慎。
而且話說回來,如果他是真心地想阻止雙方,那就應該早在雙方動手之前就站出來說話,而不是等到現在。秦家先出了事,然後是百劍盟,現在是聚豪閣,而少林武當兩派沒落多年,也許他們一直以來等的就是這樣一個時機——當江湖三大勢力都遭受到重創的時候,再站出來,以能事者、主事者的姿態,做江湖與官場的平衡者、挽救武林的大功臣,進而重興武當,再塑少林,復執天下之牛耳。
白塔寺內、東廠宴上和桃園密會的情景如在眼前,雖然對出家人有些不敬,但從這大和尚左右逢源的行為來看,自己這麼想實在不能算是多心。
但仔細再想,倘若真是如此,局面倒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因為不管他出於公義還是私心,總是想把聚豪閣拖出絕地。而最大的問題,反而在姬野平這邊——要他放棄復仇,怎麼可能?
在他遲疑思索的時候,身邊的秦絕響先笑了起來,說道:「上人這是什麼話呢。聚豪閣勾連外族,大搞五方會談,此事天下皆知,而且人證物證俱全,難道在您這兒還有什麼疑問不成?以您的身份,如果懷疑,一定有憑有據,東廠辦案一向用事實說話,您有什麼異議大可當場提交質詢。今天侯爺在,督公也在,那邊艦上還有不少江湖武林道的朋友,雖然趕巧了水連天黑,不是什麼青天白日,但這麼多雙眼睛,這麼多張嘴,怎麼也能論出個長短、辨出個雌雄不是?」
常思豪明白,他這是在把事情往崩了推。因為這話一出口,小山上人的選擇不管是站出來揭露還是退縮,東廠和聚豪閣的戰鬥總是不可避免,而兩敗俱傷正是絕響最樂於看到的結局。至於醜聞,不管揭不揭出來都是東廠的事,和他這南鎮撫司的人沒有半點干係。硬要找出點干係的話,那只能說東廠陷入被動的時候,必然有現任官長引咎辭職,這時候出缺的空位就給了新人上台的機會——也許這就是程連安那一笑背後的含義。
想到這裡,常思豪忽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瘋狂——總不成這兩個孩子,竟然會真起了要掌控東廠、取郭書榮華而代之的野心吧?
只見小山上人聽完秦絕響的話,白眉倒深鎖起來,把目光重新盯向了自己——那似乎是在揣摩,絕響的話是否是出於自己的授意。姬野平、長孫笑遲、楚原、何夕、胡風、燕舒眉等等眾人也都把目光紛紛投向了船樓。面對這些目光,一時間胸中攪纏的思緒已無暇整理,常思豪雙掌按定扶手,緩緩站起身來。
他身軀長大,坐定時已經頭及人肩,站直後高度幾乎接近簷椽,在程連安和秦絕響兩個小身子的映襯下更顯威武雄壯。然而人們都看得出,他那原本栗色生光的臉上,此刻是一種失去血色的灰,眼眸也顯得有些憔悴和晦暗。
倘是別的話題,姬野平早已不管不顧,可此事畢竟涉及聚豪人的聲譽。哼哼帶氣的他,此刻看著常思豪的臉,聯想到自己刺他那一槍,呼吸忽然變得安靜深長。
目光在眾人臉上慢慢轉了一圈後,常思豪語聲沉沉地開了口:「今天,各方各面都到了,人來的很全。我知道,你們都不白給,都各有各的心機,各有各的盤算。」他點著頭,像確認似地再次掃視著眾人的臉,「你們都是聰明人,而我——」他用手指重重地連戳了兩下胸口,扶欄身往前探:「我常思豪是個粗人,是個渾人。官場上、江湖上這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的賬,我一概不會算。」
人們都聽愣了,士卒面面相覷,目光裡顯然都是一個問題:「這叫什麼話?」
常思豪俯掃眾人,繼續道:「和你們的頭腦一比,我這顆腦袋就是塊炭!但是既然問到了,我就告訴你們,在我看來,聚豪閣勾沒勾結外族、造沒造反,根本不重要!東廠的權力是誰給的、合不合理,也不重要!你們誰愛認罪誰認罪,誰愛抓賊誰抓賊,誰愛造反誰造反!不管你們想維護的、想推翻的、想重建的是什麼,都不重要!」
「以前,我曾經問自己最敬愛的大哥陳勝一:國家究竟是什麼?他沒有給我答案。」
「但是接觸鄭盟主後,我懂了。」
「此時此刻,這個答案是什麼,對我來說已無所謂,現在,我只想說一句話。」
說到這兒,他眼盯眾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伸出一根手指,高高指向天空。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國度中任何形態的和平、穩定與繁榮,都不應該建立在對人的生命、自由、尊嚴以及榮譽進行漠視和傷害的基礎之上,否則,它就不配為真正的國,更不配被稱作什麼家!」
在一片靜默中,常思豪盯視著人們,把手指重重地戳下來:「我知道,很多人瞧不起我這個侯爺,說句實話,我是農家的孩子,說不出什麼金石良言,也給不了誰一個明智的決斷,我現在站在這兒,只是一個人,和你們大家一樣,是這世界上最普通一的員。我想,有些事情我知道,大家心裡
也一定都知道:咱們熱愛的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皇權,也不是倚仗著皇權統御人民的官僚,而是咱們自己、是妻兒老小、是故友親朋,是鋤頭和籬笆、是熱炕和米飯、是院裡的井,是門前的溝,是長江,是黃河,是咱們腳下這塊鄉情熱土、是這方能忍受三千年的刀耕火種、始終用糧食供養我們生存的華夏神州!它承載著祖先的榮耀、今人的生活和未來的希望,它過去在這兒,現在在這兒,將來也永遠會在這兒!它是永恆不朽的!國家只是套在它身上的一個個外殼,從來就不是它真正的靈魂和面貌!國家是為我們所建立,就該做為我們遮風擋雨的堡壘,而不是將我們壓砸在下面,聽取我們的呻吟!如果這裡的天秤失去的衡度,正義得不到伸張,生存充滿了痛苦,那麼,這個外殼便該當脫去,這個名不符實的大明,我們寧可不要,我們堅決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