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手扒棧橋木板,好容易爬上半個身子,旁邊一隻肥白大手伸來:「侯爺!」正是張十三娘。常思豪拉了她的手爬上棧橋,渾身濕透,冰涼的水流貼衣而下。方紅臉、胖結巴、瘦子也都從奇相元珠號上下來探看,張十三娘從結巴身上扒下外衣,給常思豪披好,見他大腿上裹著布,殷殷透血,怒道:「是聚豪閣的人幹的?」常思豪點點頭,忙又搖搖頭:「沒事。有一點誤會。」支撐著站起身子,只見荊零雨的大船出港漸遠,淒厲的呼喊聲和風傳來,令人聞之心顫,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喃喃說道:「不成,我得追她回來!」
張十三娘扯臂把頭往他胳肢窩下一鑽,向身邊喝道:「上船!」
五人剛到甲板之上,就聽天崩地裂般連珠轟響,側頭看時,港口外湖面上紅光大起,圓圓地亮了一片,荊零雨的船八方射火,騰起濃煙。
常思豪猛抬頭望向兩側崖壁,工事堡壘中人影幢幢,火把搖搖豎起,一時也瞧不出是哪裡發的炮。他氣得嘶聲大罵:「閣主已答應放人走了!你們放炮亂轟,是何道理!」聲波往復震盪,山壁上無人答言。張十三娘見那船帶火下沉,忙道:「快去救人!」
水手們一齊動作起來,奇相元珠號駛離深港,乘風破lang,直奔火船。
兩船越來越近,只見熊熊烈火中,有人正在甲板上翻滾嘶號,也有人不堪灼熱縱身跳船,落在湖水裡掙扎。張十三娘喝道:「橫舵!放繩子!扔皮圈!」
舵輪一擺,奇相元珠號在水中打橫,常思豪急急掃看,水中似乎沒有荊零雨的影子,忽聽那船頭有笑聲傳來,一個細伶伶的小人在紅紅火光中正張臂向天,形如癡傻。
「小——」
雨字尚未說出口,耳畔一片震肩炮響,那船上騰地崩起十幾個火球,頓時木片紛飛,碎繩蛇竄!
氣浪沖來,奇相元珠號在水中一偏,險些扣了鬥。常思豪腳下一晃,心肺俱顫,臉頰身上被飛來的爆炸物打得吡啪直響,趕忙橫肘擋住頭面。等腳下站得穩時落肘再看,水面上只剩一片殘火,碎板浮沉,荊零雨所在船體早已蕩然無存。
常思豪手扒船欄探身沖水面大聲喊道:「小雨!小雨——」
波浪浮沉,水面上毫無回應。
此時眼前的火光暗去,反而能將遠處看得更清,只見一鐮月下雕出重重帆影,一支由百餘隻戰艦組成的浩大的船隊正向這邊逼近而來。
常思豪愣了一愣,忽見那船隊之中,靠前的幾條船頭上有火苗猛地一吐,登時意識到是開炮了,趕忙回身大喝:「跳船!」話猶未了,雷綻耳邊,整個人被氣浪掀翻在空,打著旋兒地扎入湖內。
常思豪灌了兩口水,好容易浮上露出頭來,只見奇相元珠號接連中炮,火光沖天,張十三娘、方紅臉等人也都落在水中,正在抓夠身邊的木板。常思豪大喝:「你們怎麼樣?」張十三娘喊道:「沒事!」一揮手,拋過來一個皮圈。
片刻之間,奇相元珠號已然沉沒下去,水面上殘存的幾點火星也都虛掠而熄。常思豪左瞧右望,只見那支浩大的船隊在緩緩駛近,為首一隻主艦在行駛中忽地射出一支響箭,在空中炸開,緊跟著百餘條大小船隻同時舉火,瞬間照亮江面。
那主艦是一艘三層樓船,壓風碾lang,舳角勾雄,緩緩探出半個身位,上面有人縱聲喝道:「島上的人聽著!今日東廠奉聖旨率大軍前來討逆!所有船隻不得擅自離港!否則以反抗視之,立刻擊沉!」
聚豪閣瞭哨發現有大批船艦駛近,早有人急急報入,姬野平得知後大驚,趕忙率眾直奔獅子口,與常思豪只是趕了個前後腳而已,此刻在城頭烽口牙子邊接過千里眼一掃,居高臨下,奇相元珠號被炮擊的過程整個都看在眼裡,不由得倒吸冷氣。敵人炮彈命中極高,而且威力強大,這要對付起來可不容易。
郎星克向遠處瞭望著:「看方向他們是從東北水道過來的,難道那邊的兄弟都遇難了?」方枕諾搖頭:「我派盧泰亨作了通知,讓那邊的兄弟小心隱蔽,遇上官船就放進來。」
郎星克道:「軍師的意思是,來個關門打狗?」方枕諾未置可否,凝目道:「聽到有五方會談這件事,我便猜到官府要有行動……」姬野平聽得出來,他這話顯然還有下句,多半就是「只不過沒想到會這麼快。」哼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有什麼?就是個打唄!」
火黎孤溫留在閣中替索南嘉措調治,小山上人和陸荒橋卻都跟了過來,一聽這話,忙往前湊,小山上人道:「閣主!老衲與燕老劍客這兩天已經談了不少了,不管怎麼說,武林官場兩條路,矛盾總是會有的,一旦動起刀兵,那性質可就變了,咱們江湖中人……」姬野平怒道:「雲爺給你面子,我可用不著給!你們兩派與世無爭,那就念你們的經去!少管閒事!」向身後喝道:「來人!」
「有!」登時過來幾名聚豪武士。
姬野平揮臂道:「把兩位前輩請回寨裡歇息!」
「是!」眾武士將小山和陸荒橋一圍:「兩位,請吧?」這一僧一道乃是武林兩大派的掌門,這些年來不管走到哪裡,江湖上的朋友都要高看一眼,客客氣氣,哪受過這等待遇?登時弄了個紅頭脹臉。此時瞧這架式,知道再說無益,只得搖頭歎息,隨武士們離開。
瞧二人背影遠去,姬野平鼻孔中冷冷哼了一聲。郎星克道:「他們畢竟是武林前輩,閣主多少還是給他們留些臉面才好。何況這趟他們又是為了游……」姬野平道:「呸!他們哪是來給游老弔孝!分明是官府走狗,來勸降的!」
朱情過來道:「閣主,官船隨時可能攻過來,我帶人下去,給他們來個迎頭痛擊!」龍波樹橫臂攔住:「這事我們幾個就包了!哪用得著您?何況您還有傷在身,肩膀頭不利索怎麼打仗?且在城上休息,把他們交給我了!」虎耀亭、風鴻野也都點頭請戰。江晚的傷勢最重,被救醒之後聽底下稟明情況,便堅持過來看看情況,此時望定湖面,一臉的憂意:從官船的形制和配備看來,己方想要取勝殊為不易,何況此時大家剛和赤烈上師一場鏖戰,身上多數帶傷?楚原、何夕、胡風三人望著師弟,也都明白他的想法,相互對個眼色,點了點頭。楚原向前邁了一步,向姬野平道:「閣主,也給我們一支令吧!」
這三人並非閣中人物,而且一向在游老劍客身邊與世無爭,姬野平沒想到他們也會請令,打了個沉吟,道:「來者乃是官軍,三位兄長……」楚原截道:「我師死在郭書榮華之手,四師弟的傷也與官府陰謀有關,這些仇我們豈能不報?向閣主請令借兵,不算給你們幫忙,反倒算是欠了你的人情呢。」胡風道:「我等隨師隱居,原無出頭之意,奈何我不犯人,人來犯我,此番就算出手,也不算違反師訓。」郎星克大喜:「閣主……」姬野平道:「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三位相幫,那咱們可是如虎添翼了,哈哈!不過指揮作戰我不成,小方,這回可要看你的了!」
方枕諾微笑道:「大家不必著急,且先看看盧老的本領。」姬野平道:「咦?兄弟,原來你又早有安排?」就在這時,何夕忽然指道:「你們看!官軍好像停下來了!」
喊話之後,官方艦隊在逼近的同時也在減速觀察動靜,靠近奇相元珠號沉沒地點的時候,自然就發現了水面上的倖存者。主艦上一聲令下,全隊停止行進,四五支護航小艇遠遠圍抄過來。張十三娘拍水大罵:「轟我的船!**先人,跟你龜兒拼了!」膀子晃開潑喇喇向前猛游。常思豪位置靠前,趁她游經身邊,趕忙一把扯住,低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先上去再說!」說話間小艇駛近,水兵拿刀槍逼住他們繳了兵刃,這才用勾桿子將幾人搭了上來。
主艦緩緩前移,艦橋邊一人扶欄探出頭來往下掃視著,水兵報告:「回掌爺!搭上來四男一女!」常思豪抹了把臉上的水,抬頭上望,只見船欄邊一張大白臉在逆光中亮慘慘的,彷彿打了膩子,正是曾仕權。曾仕權也瞧見了他,一臉訝異地笑道:「咦?莫非是我眼花了麼?」這時另一條小艇上有人喊:「這邊還有三個尼姑!哎,還有個和尚!啊,好像死了……」常思豪忙喊道:「救上來!快救上來!」一水兵罵道:「閉嘴!這裡哪輪得到你發號施令!」掄槳要打,曾仕權臉色一冷:「大膽!豈可對侯爺無禮!快扶到我艦上來!」
常思豪、張十三娘、方紅臉、瘦子、胖結巴陸續被押上主艦,曾仕權笑道:「哎喲,這話兒怎麼說的?侯爺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呢?」常思豪略掃一眼,見船上除了東廠幹事和水兵再沒有別人,道:「我奉皇上秘旨出來公幹,你又幹什麼來炮轟我的坐船?」曾仕權嘴角抿笑,兩手往袖裡一揣,把頭略低了低:「那可真是對不住了。仕權也是奉了皇上聖旨、督公的將令,率兵來平滅聚豪閣叛逆,剛才瞧見有船離島,當是他們派兵迎敵,因此便來了個下馬威。哪想得到侯爺您在上面呢?所謂不知者不怪,大家既都是為皇上辦事,侯爺大**量,想必也不會怪罪小權罷?」
常思豪壓下火氣,盡量將語氣放緩和了些:「我已和聚豪閣的人進行了接觸,如果條件合適,對他們還有招安的可能。你帶人過來一打豈非前功盡棄?趕緊掉轉船頭,撤兵再說。」此時下面小艇上有人喊道:「掌爺!尼姑和尚都撈上來了!」常思豪忙又喊道:「快送上來!」
幾個水兵將三個尼姑拖了上來,三人都灌飽了水昏迷不醒。常思豪蹲下挨個翻看,那三個尼姑臉上油彩盡去,皮膚都是黑黝黝的,顯然是那三大明妃,和尚卻已死了。忙喝道:「再找!還有!」水兵瞧了眼曾仕權,道:「沒有了,有也是隨船沉底了。」常思豪急奔到船頭再看,水面上浮木漂遠,哪有荊零雨的蹤跡?
曾仕權在後略拱了拱手笑道:「卑職是不敢與侯爺爭功的,不過仕權既奉了將令,那就要完成使命,否則在督公面前可不好交待。」
常思豪擰身問:「郭書榮華何在?」
曾仕權略打了個沉吟,道:「現在江北。」常思豪道:「撤兵!帶我去見他!」曾仕權嘿嘿一笑,無動於衷。常思豪向前邁出半步,登時周圍兵勇刀槍齊指過來。曾仕權道:「仕權軍令在身,還請侯爺原諒。來人哪,請侯爺下去更換濕衣,善加保護,若是有個什麼閃失,可要小心你們的腦袋。」
十幾柄刀槍虛指常思豪身上要害,近不逾寸。常思豪盯著曾仕權的臉,鼻孔中輕輕哼出一聲冷笑:「好。」一瘸一拐,緩緩隨同兵勇前行,經過曾仕權,剛剛錯過一個身位,忽然臉現痛苦:「我的腿……」身子微伏,兵勇們一愣間,常思豪探手入懷,早把肋差拔在手裡,揮刀一蕩格開槍尖,就勢貼地一滾穿過人縫,直刺曾仕權小腿!
曾仕權早有防備,左腳跟一抬,右腳尖一點,微微旋身起跳——刀尖從他兩小腿間穿過——就勢夾住一擰,常思豪腕骨格地一聲,脅差撒手。曾仕權就勢下跪,膝蓋碾肘尖,將常思豪壓倒在甲板之上。他嘿嘿一笑,正要說話,就見常思豪的腦袋忽然往肩下一鑽,「卡叭」一聲,將自己的肩關節扭脫,跟著後腰一挺,單腿掄起——曾仕權怎麼也沒想到,他竟然會自己把自己弄脫臼,一愣之際,耳邊這腿早到,膝窩正勾在他脖子上,登時身子一歪,被勾倒在地,常思豪翻身坐起,一腿蜷一腿伸,蜷著的腿勾定曾仕權的脖子,把他的腦袋坐在屁股底下,伸的腿壓住了曾仕權的後腰,察覺他兩手要動,立刻喝道:「敢!」身往後坐,腿上猛地一收力,曾仕權只覺一口氣吸不上來,眼珠往外直冒,兩條胳膊立刻伸平,鬆弛下來不敢動了。
周圍的幹事、兵勇一見掌爺命懸敵手,刀槍虛指,也都不敢上前。
常思豪身子一搖,肩頭「格叭」一響,對上了關節,張十三娘一見大喜,胳膊一揮抖開兵勇,搶身過來拾脅差頂住了曾仕權的屁股,吼道:「敢動一下,以後就教你龜孫拉片兒湯!」曾仕權感覺**冰涼,嚇得真魂出竅:「不動!絕對不動!」聲音又啞又悶,像是擠出來的。常思豪活動活動腕子,回手摳喉松腿,將他扯起來。說道:「敬酒不吃吃罰酒!還不叫他們返航?」
曾仕權一咧嘴:「侯爺……」忽然**處一疼,原來張十三娘在身後把刀尖又往上頂了一頂。他全身一顫,忙道:「別,別,」滿臉苦相:「侯爺,小權有上命在身,這令要下您就自己下,回去之後,督公面前我也有個遮掩不是?」常思豪哼了一聲道:「好!」向周圍兵勇們大聲喝道:「聽我號令!全體收兵返航!」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恍恍惚惚有些不知所措。曾仕權道:「光這麼喊沒用,其它艦上各有主事將領,大家白天看旗語,晚上看火號。」
常思豪道:「火號怎麼打?」曾仕權道:「用火把左搖三圈,右搖三圈,加上前後前後。」常思豪使眼色讓張十三娘看住他,自己抄過一枝火把走上船頭,依言搖動打出信號,果然兩翼船隻擺頭現尾,緩緩呈掉頭之態。他心下少寬,剛要轉過身來,忽聽週遭轟鳴大起,炮火聲響成一片。急急看時,只見兩翼船艦全部打橫,側面炮口火舌連吐,君山島上頓時像火鍋冒泡般紅了起來。
常思豪大怒,登時意識到信號是錯的,回身看時,張十三娘跌在地上,曾仕權連竄帶蹦正往船樓二層瞭台上攀,水紅斗篷隨風
飄起來,屁股上官服劃開一條大口子。兵勇們一擁而上,將張十三娘等人重新逼住。常思豪只恐傷了他們性命,一時也不敢前衝。
曾仕權上了瞭台,從身邊幹事手中接過一枝火把,前後疾搖,喝道:「全體前進!」艦隊重新掉頭,兩翼先出,中部跟進,呈鶴翼陣型向前開拔。常思豪怒道:「曾仕權!你耍我!」
曾仕權哈哈大笑:「侯爺,仕權初統水軍,對號令旗語都不老熟悉的,難保混淆記錯,這可對不住了。」忽然左翼有兩隻船顯得遲鈍,緊跟著自己這條主艦也沒了動力,他一皺眉:「怎麼回事?」話猶未了,船隊就像受到了傳染似地,好幾隻都緩慢下來,甚至有的停住不動了,緊跟著自己這條船也驟然定了一下,曾仕權大驚:「這是怎麼了!」就見底下有方艙蓋「啪」地打開,一個水手爬出半個身子來,渾身透濕,雙手扒著甲板哭喪喊道:「掌爺!咱們船底漏啦!」曾仕權「啊」了一聲,感到大船明顯左傾,腳下一晃,手裡火把沒拿穩,打著旋兒地掉下去,滾落在湖裡。向兩邊望時,其它船隻或前後傾斜,或左歪右倒,竟也都有了下沉的趨向。風聲中隱隱聽到軍兵們呼喊的聲音:「有水鬼!有水鬼鑿船!」帶著恐慌,此起彼伏。
曾仕權聽得有些發虛,旁邊幹事建議道:「掌爺!棄船上小艇吧!」他登時大怒:「放屁!我帶出多少條船來,就得有多少條回去!所有人給我下去堵漏!」底下那水手哭了,雙臂一張抱了個圓:「掌爺!堵不住了!窟窿都這麼大,而且好幾個!」曾仕權一聽心裡涼了大半截,喝道:「堵不住也得給我堵!你們幾個!把水手都趕下去,封艙!要麼堵住,要麼淹死,讓他們自己看著辦!」幾個幹事應聲跳下,到艙口邊叮噹幾腳,把那水手踩下去,扣上了艙板。
君山島上,姬野平居高臨下,把一切都瞧在了眼裡,他將千里眼往身後一拋,搖起丈二紅槍大喝道:「傳我令!全體上船出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