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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六章 癡子 文 / 九指書魔

    雪山尼冷笑道:「怎麼不是真的?我二人到雄色寺尋你晦氣,你卻不在,又瞧你那破廟裡遮遮掩掩掛著些不要臉的東西,因此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有個打旗的小喇嘛還左攔右擋,也被我一腳踢進火海裡去啦!」

    雄色寺中有不少古時傳下來的唐卡,上面有各種秘法圖形,因多是雙修形象,怕為世俗所見產生誤會,因此做了遮攔,只有經過傳法的人,才能在上師指導下參詳修持。這些唐卡極其珍貴,乃是白教至寶、佛法傳承的證見,是以丹增赤烈這趟出來,還特意安排下了二弟子果若龍森看守門戶,此刻聽了這話,腦中登時嗡地一聲,真如冷水澆頭一般。

    碧雲僧忙道:「上師不可聽她亂說!我這老婆子慣說胡話,口業深重,上師切不可信以為真!」

    雪山尼大怒揪了他耳朵:「誰是老婆子?你嫌我老麼?我又怎麼是婆子了?」

    丹增赤烈慌著眼瞧他二人,知道碧雲僧守戒精嚴,向不妄語,他說沒燒,或許不是怕自己發火,因問道:「那倒是……倒是燒也沒燒?」

    雪山尼道:「燒了!燒了!」

    碧雲僧道:「沒燒!沒燒!」兩人在一起你擰我揪,所幸都沒有頭髮,否則定要扭成抱窩雞。

    丹增赤烈又氣又急,大吼道:「倒底燒沒燒!」

    「好了!」

    一聲厲喝,銳而含嬌,將所有人鎮住。

    只見荊零雨抬起頭來,緩緩伸出一隻左手。

    這隻手當胸指向丹增赤烈,跟著她又舉右手,像擦打火石般「啪」地在左手掌心一削。

    這一削只震得她腕上古木素珠啪啦一響,力道並不甚大,在場眾人不明所以,全都愣了。

    只有白教僧眾和火黎孤溫明白:這是她要提出問難。

    西藏寺廟每日天光不亮,便要集體誦經,一場下來要兩個時辰,誦經完畢後,全寺僧眾聚集在院裡,一邊曬太陽,一邊相互討論佛法,上師會向弟子連珠炮似地提出問題,逼迫弟子快速思考解答,以驗證其程度。弟子也可積攢問題向上師提問。而且提問人人平等,最小的喇嘛也可以向**台問難,唯一的要求,只不過是每次提出一個問題之前,便要像荊零雨這般一拍,表示「我要提問」。

    丹增赤烈掌管白教,**會上常有遠道而來的數百名僧人同時問難,巴掌拍得滿廟山響,他都向來從容不迫,今日這當口,心裡正自焦躁,不想荊零雨竟有閒心問起難來。

    只見荊零雨左手不落,二目前盯,似問似述地道:「異見稠林疑惑牆,無明執劍誰金剛?」

    丹增赤烈和她的目光交對,傲然道:「自性光明即無障,清淨常隨我金剛!」

    「啪!」荊零雨又是一巴掌,「寶珠亦是虛空水,何處我佛如來藏?」

    丹增赤烈道:「萎花藏佛身如蜜,卑女腹有轉輪王!」

    「啪!」荊零雨大聲喝道:「三世諸佛今何在?」

    「這……」丹增赤烈倒退兩步,身子微微打晃,兩眼發直。

    荊零雨輕跟半步:「那雄色寺呢?」

    丹增赤烈雙睛一亮,好似焰火拖尾升天後,突然爆炸開來的閃光。

    小山上人怔忡思索,雪山尼神色愕然,碧雲僧卻會心而笑。

    昔年有一位叫做瑪侖凱普塔(malunkyaputta)的人向佛祖問難,提出十四個問題,佛祖默然無答,後世稱為十四無記。這十四個問題中,有兩個便是:「如來死後有?如來死後無?」問如來死後存不存在。佛祖是遍知一切的智者,對於任何問題都該解答得出,可是對這些問題卻選擇沉默,不是因為答不出,而是因為這些問題過於虛無,無助於心靈的解脫。

    雄色寺是實有存在,並非虛無,但它的燒與不燒,存在與否,是一個既定事實,不因人的爭吵詢問而改變,丹增赤烈剛才的煩惱,其實是心有掛礙,荊零雨提出一個虛無的問題,卻正好切中了他實有的心病。

    只見丹增赤烈在頸間摘下一串黑黃色很不起眼的骨頭數珠,向前兩步,對荊零雨深施一禮,雙手奉上道:「上師,等了這麼多年,我終於可以交出它了。」說話時高凸的顴骨竟然緩緩回縮,鼻樑陷落,瞳孔中幻出琉璃般的金色,整個人如同蠟燭在融化般,以一種肉眼可以察覺的速度緩緩變小。

    荊零雨將數珠接過,丹增赤烈安心一笑,頭頂囪門處「格」地陷落出一塊凹坑。旁邊在押的四大金剛和其它三大明妃一見師尊如此,知是頗瓦往生之相,都忍不住痛哭流涕。丹增赤烈側身道:「我走之後,她便是白教之主,你們要在座下好好侍奉,廣集福慧資糧,精進修行,徹悟實相,早日達到法性盡地,共證無上正等正覺。」說罷再施一禮,退後兩步,雙手合十,渾身皮膚上泛起纖毫熹微的紅光。那紅光閃了一閃,刷地收斂入體,一下從頭頂射出,黑暗的夜空中只見一線直升,越來越遠。

    眾人仰面驚看良久,直到光芒不見,再低下頭時,地面上丹增赤烈的身體已然縮成十二三歲的孩童大小,二目閉合,身上光芒隱消,寂立不動,恍若石雕。

    碧雲僧心潮澎湃,禮讚道:「赤烈上師竟證得虹光身成就,當真是功……」忽然斜刺裡紅纓一抖——姬野平出手!

    只聽「嗆」地一聲瓷裂脆響,槍尖破體而過,丹增赤烈的肉身如同一個打碎的瓶罐般碎裂開來,裡面嘩啦啦竟淌出數千顆五彩圓珠,如米破糧倉,灑滿中庭,每一顆都晶瑩剔亮,在火把照耀下熠熠生輝。

    這一下連姬野平也呆了,手端丈二紅槍,怎麼也不相信眼前發生的竟是事實。

    「舍利……這是真舍利……」

    小山上人呆呆說這兩句,忽然兩頰淚淌,痛哭失聲。陸荒橋道:「上人節哀,您這又是何必?」小山上人搖頭抹淚道:「佛滅度時留下舍利,是為讓眾生明信真實,追佛腳步,一心堅定。這些年來我墮於俗務,身隨三寶,心在紅塵,如今垂垂老矣,大限不遠,方知光陰虛度,佛法實真!可是再想精進實修,卻又哪裡來得及!」陸荒橋回想自己出家以來的經過,一時默然不語。聚豪閣本是脫胎於白蓮教,閣眾之中信佛者佔了大半,眾武士見此情景,全都跪伏在地,向舍利磕頭叩拜。有些不信佛的,看丹增赤烈有如此神奇解脫,也不由自主地隨著眾人跪倒下來。

    姬野平自有雄心壯志,只拿佛法當做人生的參考工具而已,此時此刻一瞧手下人都跪倒磕頭,不由火大,他怒指滿地屍身喝道:「這廝殺人如麻,還得什麼法?成什麼佛?他這明明是拙火脫控,**而死!」

    碧雲僧道:「央掘魔羅亦可證得阿羅漢果,可見成佛與否,在乎悟與不悟,卻不在殺不殺人。」央掘魔羅乃是古印度的一位國王,其性殘暴,曾殺九十九人,取其指節做成項鏈。後為湊成一百節,又想殺釋迦牟尼,卻被釋尊調伏點化,終於學有所成。常思豪不讀佛經,不知其事,小山上人、火黎孤溫和白教四金剛、明妃等人卻都清清楚楚,各自點頭稱善。

    姬野平還想再辯,卻聽方枕諾在簷下召喚,趕忙奔過來,方枕諾低道:「閣主,老劍客有話對你說。」姬野平按槍蹲下身子,見燕凌雲的頭顱軟搭搭靠在方枕諾的左肩,一副有氣無力模樣,一時淚水止不住又復盈眶。燕凌雲愛憐地望著他,眨了眨眼睛,喘了口氣,唇皮輕啟道:「聽我說……」姬野平流著淚:「您說,您說!」燕凌雲道:「收舍利還給白教……放了他們……」姬野平急道:「雲爺!咱們死的這些弟兄,您的仇——」燕凌雲眉頭微皺,目光向跪在地上的閣眾掃了一掃,用盡全身力氣抬起一隻手來抓住他的領子,呻吟般地道:「人……心……人……心……」姬野平登時明白:一直以來,聚豪閣延續白蓮教時期的做法,以佛法信仰來做為維繫人心的工具,如今閣眾都把丹增赤烈當成證果高僧,如果自己這時候做污辱他的事,即便大家口上不說,心裡也一定會產生逆反,這樣人心散亂,便無法再行統召。趕忙雙手抱住了燕凌雲的胳膊,點頭哽咽道:「我懂!我懂!」知道老人這樣全是為了自己著想,心裡更加難過,頭一低,鼻涕眼淚一齊淌了下來。燕凌雲轉向方枕諾,氣若游絲地道:「小方,往後的事,你要多費……」手指一鬆,垂落下去。

    龍波樹跪倒在地,口喚師父,大放悲聲。朱情、楚原、何夕、胡風等人都扶傷圍攏,各自傷感。

    常思豪拄著劍到階下扶起索南嘉措,見他二目緊閉,尚有呼吸,忙呼喚雪山尼施救,雪山尼卻哼了一聲,理也不理,飛身落回院中,一抄荊零雨的手:「徒兒,咱們走!」

    不想荊零雨把手一抽,冷冷道:「你能帶我上哪兒去?」

    一句話把雪山尼問愣了,半晌才道:「咱們……咱們回恆山……」

    荊零雨向碧雲僧那邊瞥了一眼,冷然一笑道:「師父,你幾十年修行全是假,只空落得兩句口頭禪,於人於已又有何益?人生苦短,真法難得,你二人雖然一身武功,身強體健,然而早晚皮囊朽壞,一身蕭然。你若是不能精進實修,依舊糾纏於情孽,不如一癡到底,且蓄了發,與他實實在在做上幾年夫妻,今生今世也算死而無憾。」

    雪山尼蹬蹬倒退兩步,做夢也想不到她能說出這等話來,回思往事,師姐因自己的戲言而得正果,吳道因自己的訣別而誤於玄幻,自己真是悟也悟不透澈,愛也愛不徹底,斷也斷不清淨,盼也盼不如願,幾十年忽忽而過,這個軀殼已經老了,可自己似乎仍然是那個懵懵懂懂的少女,面對人生,一臉茫然。如今頭上無發,身著僧衣,腳踏紅塵,心無彼岸,這……這究竟算個什麼?

    旁邊幽然一聲長歎,碧雲僧過來,輕輕拉住了她的手。

    指尖溫熱傳來,雪山尼心頭驀地一跳,側頭與之對望,看到碧雲僧眼中無限溫柔,一如當初的少年。

    這令她有種感覺:似這一刻,便如幾十年前兩人初次相逢的剎那在重演。

    牽子之手,與子偕老……

    還記得同吟這首詩的時候,陽光清麗,草色鮮鮮。記得二人山坡並坐,頭抵著頭,肩並著肩。記得背後大樹纏蔓,記得眼前苗滿春田,記得那縷清風柔柔拂面,記得花斑蝶翅舞動蹁然……

    心頭往事湧將上來,合化成兩顆淚珠,盈凝睫畔,在火光下晶瑩透亮,琥珀生紅。

    碧雲僧探指在她睫邊,護持著,又不去觸碰,微笑著說道:「瞧啊,你們兩個又亂跑,快回到草地上去罷。」

    雪山尼「撲哧兒」一笑,顧不得滿庭的目光,將整個人、整個身心都扎入他的胸膛,抓得死死,擁得緊緊,悲欣交集地說道:「歡哥,我的歡哥,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

    碧雲僧回過神來,也使手緩緩攏住了她的腰身,歎道:「我負你幾十年……早該給你一個歸宿……」像是時光瞬間靜止一般,雪山尼定了一定,忽地掙脫他懷抱,瞪大了眼睛。碧雲僧愕然道:「你怎麼了?」雪山尼道:「你想還債,是不是?你覺得欠了我的,是不是?」未及碧雲僧回答,她大聲哭道:「我要的不是這個!我要的不是這個!」一跺足,橫臂掩面向外奔去。碧雲僧一時想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急得連撓腦袋又抓鬍子,招手喊道:「你等等!你等等!」隨後急追。

    常思豪聽得糊里糊塗,一見他倆快速遠去,忽然想起一事,趕忙大聲喝道:「前輩!前——」拄著劍也往前追。可是腿上有傷,如何能追得上?出去幾步打個趔趄險些摔倒,眼睜睜看二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荊零雨淡淡瞥了他一眼,回頭向簷下道:「不知閣主要如何發落我等?」

    姬野平鼻根起皺,拳心一緊,站起身來:「五方會談並非由我發起,不過你們既然代表藏巴汗而來,那自是有出兵犯我中原之意!那便饒你不得!」腳尖挑處,將丈二紅槍抓在手中。

    方枕諾沒想到他竟然不聽燕凌雲的遺言,忙站起要勸,卻見荊零雨臉上略現奇色,說道:「閣主這話可就不對了,白教身為佛門正宗,向來慈悲為本,善念為懷,豈能助人發動兵禍?」姬野平大怒:「說得好聽!你們若無此心,那還來干個屁!」荊零雨道:「我倒想問問,閣主聚攏天下豪傑,積草屯糧,又是為的什麼?」

    「問得好!」姬野平雄視四周,紅槍斜指,昂然道:「咱們為了什麼!」

    聚豪眾武士舉火齊聲喝道:「聚豪一嘯出江南!懲貪除惡分良田!千家萬戶白蓮綻,要教乾坤顛倒顛!」此時院裡院外集結的人足有千人之多,同時呼喝起來,真個是聲震屋瓦,直上雲霄。

    荊零雨從容道:「這就是了。其實這次藏巴汗接到書信後,來找赤烈上師商量,問是否該來參加這個五方會談。上師聽說此事大為震驚,力勸藏巴汗切不可出兵,以致生靈塗炭。將他勸走之後,又不放心,因此才率了我等前來,為的正是平息這場禍事。」

    姬野平大怒:「照你的話說,倒是我們的不是了?」大槍一擰,便往前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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