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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三章 海闊 文 / 九指書魔

    那人一身官服,負手步履安閒,如同遊山逛景。身後兩個小跟班,一個細白面皮,臂彎挎布袋,一個黑墩墩空著手。

    一街兩廂的攤販卻都緊張起來,不等到近前,紛紛笑臉迎出揖拜,口中道:「稅官老爺,今兒您巡得早啊!」「老爺,吃點兒早點嗎?」「老爺,我這新炸的油糕,您嘗兩塊!」

    那稅官老爺哼哼啊啊地應著,一步步往前走,攤販們把稅錢都交在他身後跟班的灰布袋裡,不管是肉是菜,是鮮果還是花生,只看老爺目光在哪兒多停留了一會兒,也都統統裝袋一併送上。走了不到半條街,布袋已經變得沉甸甸,另一個小跟班懷裡也已經抱得滿滿,有些拿不下了。

    來到長孫笑遲這攤,稅官老爺瞄了一眼碼得整整齊齊的魚,撲哧兒笑了。兩個小跟班見他笑,也都跟著笑了起來。挎稅袋的細白臉媚眼斜橫道:「大人,您瞧他這幾條臭魚又擺得這般齊整,像寶貝似的,可不是挺可笑麼?」聲音也是奶裡奶氣。長孫笑遲點頭道是,連稱見笑,將稅錢也送進了口袋。稅官眼睛落在那條最大的魚身上,道:「臭魚爛蝦,送飯冤家呀。」

    往日見他們來收稅,只要眼睛落在魚上,長孫笑遲都是毫不猶豫地送上,可今天瞧著那條魚,眼裡便像是望見了兩雙繡花鞋般,身子一時便僵住沒動。僵持了有兩三個呼吸,那細白臉眼神煩躁起來,正要張嘴,卻見他彷彿剛會過意般,搓著手笑起來:「哎呀,這位老爺好像有點拿不下了。怎麼好呢?怎麼好呢?」說著回身在簍上抽出根柳條,把丫杈往大魚口裡一鉤,提起來向細白臉遞過,笑道:「您受累吧。」

    細白臉鼻孔中輕輕哼了一聲,似乎在說「算你識相」,噤著鼻子接過魚,跟在稅官老爺後面,繼續前行。那稅官見跟班確實也抱得滿滿,再經過的攤子,便都只收稅錢,不再收東西。

    長孫笑遲像是感喟、又像是責怪自己似地搖頭笑笑,緩緩蹲回了攤子後面。

    這時稅官從一個粉條攤收完了錢走過,細白臉卻似想到些什麼,停了步子,回頭問道:「你這粉,經燉麼?」看粉攤的是一個老農,滿臉皺紋,線條剛毅,蹲在那兒直勾勾答道:「怎不經燉?好白礬拿的,正經經燉。」稅官聽到對答,也停了腳步回頭看過來。細白臉蹲下撥拉撥拉粉條,又問:「什麼磨的?地瓜的可不好吃。」老農道:「地瓜的黃,我這白條的,正經好土豆粉。」細白臉有些不耐:「勁不勁道?」老農道:「不經燉就不勁道,不勁道就不經燉,正經勁道,又滑溜又勁道。」

    旁邊賣菜的一瞧,這老頭實在不開眼,人家問這頭一句,就是讓你主動送上去,燉魚配寬粉,怎麼這點事都不明白?當下收了一把香菜,用繩一纏,紮成小捆笑著遞在細白臉手上笑道:「燉魚少不了香菜,去腥去惡,越吃越樂,哈哈哈。」回身時向那老農直使眼色。

    那老農嘴唇嘬撅著,兩眼瞪得圓糾糾,看來是心裡明如鏡,就是不願給這把粉。細白臉有些掛不住,笑道:「算了!」猛地往起一站,藉著起身的勁,將手中布袋掄起,「啪啦」地一聲,正甩在那老農臉上。袋中裝的儘是銅錢,掄起來一兩貫一斤,力道極沉,將老農打得身子一歪,撲通摔在身後泥窪裡,濺得泥漿到處都是。

    長孫笑遲在旁瞧得清楚,驀地站起身來,手裡握緊了秤桿子。

    那老農口中湧血,下頜骨歪在一邊,半身都是黑泥湯,這些倒無所謂,一瞧見好好的粉條被濺成了泥條,登時心疼火發,猛吸氣撐身欲起,不料血堵咽喉,一下子嗆得他兩眼翻白,腦勺往後一挺,扎進泥裡不動了。周圍人眼睜睜瞅著,誰也不敢去扶。

    細白臉似沒想到這老頭如此不經打,也有些害怕,稅官老爺皺了皺眉:「挺大歲數,見錢眼開,稅袋也是你能亂摸的?」向細白臉使個眼色:「算了,走吧!」

    三人快步走遠,連剩下的稅錢也不收了。人們圍攏過來,有人一探老農鼻息,驚呼起來:「不成啦!」之前長孫笑遲心裡起了些猶豫,這一步沒能邁得出去,此刻聽見這話,忙將秤桿一扔,分人群進來道:「我看看。」蹲下二指在老農腕上一搭,脈動仍在,忙將他身子搬成側位,伸掌在他背心輕輕一按,內勁透入,老農口鼻之中「嗚哇」一聲,廢血湧出,緊跟著長吸進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圍觀眾人都歡叫道:「醒了醒了!人沒死,人沒死!」於四姐一臉驚喜:「哎呀我的大秀才,沒想到你還會點醫學!」狗嘴孫道:「敢情!文人通醫嘛!」那老農咳嗽一聲,吐出兩顆牙來,分開人腿再一瞧自己的泥粉條,登時老淚迸流,掙扎著要找稅官三人算賬。人們連拉帶勸:「撿條命就不錯了!還折騰什麼?」「就是!早抓把粉條給他也就沒事了,何苦來哉!」老農吼道:「我粉條是大風刮來的?」長孫笑遲道:「氣大傷身,您還是先消消火吧,你看這一袋粉也污了,人也傷了,哪多哪少?」

    「放屁!」老農罵道:「我家裡一共才幾畝地!老兩口子種了土豆翻土豆,翻了土豆漏粉條,一年到秋就指著這點進項,水裡魚有的是,打多少都是白來的!我哪跟你比得!」

    長孫笑遲道:「老人家——」

    老農掙腕子罵道:「你也別在這裝好人!要不是你給他魚,他們又怎會想到要粉條!」於四姐道:「你看看,這話說得就不中聽了,他不也是為你好麼?人家又沒得罪你,要不是人家秀才,你憋了這口血在心裡,現在早見閻王了……」老農眼睛忽然撐起,一把抓住了長孫笑遲的腕子:「對!你是秀才,你會寫字!」不等長孫笑遲回答,於四姐先笑了起來:「可不是麼?你別看他賣魚……」老農哪還有心聽,扯著長孫笑遲道:「走!你給我寫狀子,我到縣裡告狀去!」

    人們一聽這話,登時呼啦啦散開一片。狗嘴孫搖頭道:「你瞧那小白臉不濟?衙門裡的老爺都愛頂他的溝子,那也是個有根基的人哩!別犯傻了!寧可忍一時四壁透風,也不能進一步跳進火坑!堂鼓敲開響嗡嗡,民要告官不得行!」晃著腦袋,領著小孫子又回去看攤了。

    長孫笑遲在老農手上按了一按:「老人家,你這些粉條上的泥,早些清洗乾淨,還能賣的。時間長被泥水泡透,恐怕就不成了。」說著回去抽柳條穿了兩條大魚回來,朝老農手上遞去:「有洗不淨的、賣相實在不好的,便就著這魚,回家燉著吃了罷。忍一時風平lang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老農腳一顛退了半步,顫巍巍歪頭瞧他,兩隻混濁發黃的眼珠裡忽然蒙上了一層水色,活像柳條上的死魚。秋風掃來,將他吹得又打了個晃,身上的破布衫抖得撲啦啦響。

    「海闊天空……海闊……天空……」老人口裡重複著,又把這四字念叨了兩遍,忽然把頭向天仰起,彷彿把淚水又倒灌回了眼睛,臉上皺紋擠擰,鼻孔裡「哼哼呵呵」地,說不出是哭是笑。好一會兒,他掃了眼躲遠的人們,低頭又看看自己的粉條,終是心疼東西,緊著嘴唇把魚往回一推,彎下腰哆哆嗦嗦收攤,裝擔挑起來轉身回家。

    長孫笑遲提著這兩條魚瞧著,見他遠去的背影裡不時抬手,似在捂揉腮傷,又似在擦抹淚痕。神情也為之黯淡下來,無聲地歎了口氣。

    直到下午,一簍魚才算賣空,小魚崽便宜賣得乾淨,倒是剩了幾條大的沒人動問。行人見疏,他托咐身邊人幫著看攤,自己拿錢出去在成衣鋪選了件厚實擋風的白花青藍布比甲,卷包好了往腋下一夾,又買了鹽米應用之物並兩壇水酒,用草繩拴好提著,回來路上瞧見點心鋪正往外擺月餅,一塊塊油紅汪亮,熱氣騰騰。跟掌櫃一搭話兒,這才知道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節了。此時手裡銅錢已然花淨,便和掌櫃商量用魚來換。掌櫃的笑了:「成啊,反正我家過節也要買魚吃哩。」長孫笑遲回去挑了條大的,回來交給掌櫃。掌櫃笑道:「哎喲,這條可是不小。」順手擱在旁邊,扯出張黃草紙在手裡,道:「五仁兒、棗泥、蛋蓉、栗子,什麼樣的都有。你挑吧。」長孫笑遲心想:「小香愛吃甜的。」便選了一塊棗泥、一塊栗子的遞過。掌櫃接過來托著道:「再拿一塊,不打緊的!」長孫笑遲一笑:「夠了,夠了。」

    掌櫃笑呵呵拿草紙包好,扯紙線扎個十字花遞給他,道:「偏你了。還是讀書人,講究。」

    長孫笑遲懷抱月餅回來,往攤後一蹲,瞧著身邊的糧米、酒罈,心裡感覺踏實不少。手裡的月餅熱熱乎乎,還帶著出爐的溫度,烘得胸腹間暖洋洋的。天空中起了點小風,刮得樹葉嘩嘩響。他守了好一會兒,仍不見買主。街上愈發冷清,看看天色見黑,也懶得再等了,裝筐收拾回家。

    一路撐篙逆流而上,不多時眼見牧溪小築已然在望,一陣慵懶的歌聲和著琵琶隨水音斷續傳來,長孫笑遲心想:「小香多日不唱了,今天家裡又無酒喝,怎地這般好心情?」仔細聽時,正唱的是:「……的是你,晴雨隨風任東西,偏頗了自己……相對總無言,啟口兩三句。情到濃時情轉薄,英雄也無趣……」

    「無趣……」

    他聽得心頭一悶,鈍鈍生痛,只聽草廬中又響起男子哈哈大笑的聲音,不禁眉心微皺,急點幾篙貼岸,將竹筏往石頭上一卡,提魚簍直奔草廬,豁然推門而入。

    樂聲倏止。只見水顏香懷抱琵琶,指捏甲片靠坐在桌邊,對面的男子聽見門聲,目光向這廂望過來,膚色栗黑透亮,臉上笑容仍有餘韻。

    長孫笑遲一愣:「常兄弟,原來是你。」

    「啊!」常思豪笑道:「又來打攪你們隱居之樂,不好意思呀。」長孫笑遲僵硬一笑:「哪兒的話。」將魚簍放在地上。搭眼一掃,見桌面上擺著幾盤切好的牛舌、豬耳等熟食,還有兩盞竹杯、一隻開了封的罈子,上貼紅字,酒香透人。心知水顏香向不外出,那麼這些酒食自是常思豪帶來的了。

    常思豪笑呵呵地湊過來:「哎喲,東西買了不少啊,有什麼好吃的?拿出來嘗嘗。」說著蹲下毫不客氣,伸手在魚簍裡翻。他五指一劃,先摸著了那兩罈酒,抬臉笑道:「哈哈,就知道有好東西。」抓起一壇拍開封一聞,登時皺眉:「咦?什麼味兒!這酒壞了!」

    長孫笑遲一笑:「鄉下的酒就是這樣子了。」卻見他連連搖頭:「哪有的事兒!跟上回在你這喝的那雜糧酒差遠了!我在道上買的都比你這強!」又拍開另一壇聞聞,立刻滿臉厭惡,移遠了鼻子:「這壇都餿了,不成不成,你得找他換去!」

    長孫笑遲聞那酒味雖然不佳,但也遠不至於到「餿」的程度,這麼說未免有些誇張,抬頭看時,水顏香一手攏琵琶,一手托竹杯,閒望窗外,面無表情,緩緩飲下一杯,瞧也不向這邊瞧一眼。他一時無語,低下頭,把鹽米等物取出,拎到廚下,回來只見常思豪仍蹲在魚簍邊,手裡正顛著那油紙包,打開看是月餅,登時笑了:「好,好,馬上八月十五過中秋,我這一道淨顧著趕路了,也沒買塊月餅嘗嘗。」說著站起身把紙包往桌邊一撂,坐下拿起一塊便塞進嘴裡。大嚼兩口,瞅瞅餡兒,連聲道:「好!哈哈,月是故鄉的美,月餅是棗泥的甜吶!哎,記得上次來時還是吃春餅的時候,這次來已經吃月餅了,這日子過得還真是快呢!」抓起竹杯,咕嘟嘟灌了一大口酒。那月餅本來就半個巴掌大,他三兩口吃完,又摸第二塊,發現底下沒有了,一臉訝異地道:「哎喲,怎麼就兩塊?啊……這是你和嫂子過節要吃的吧?哎呀,一人一塊吧?結果這塊叫我吃了,這怎麼說的?罪過罪過!」說著將那塊栗子的又小心翼翼地擱了回去。

    月餅的厚度擺在那裡,數量自也極易分辨,他這舉動之做作,自是任誰也看得出來。長孫笑遲一笑:「兄弟,你就別拿我們尋開心了。」

    常思豪翹起二郎腿虛虛一拱手,笑道:「不敢不敢,一塊月餅掰成兩半吃,這才顯得你們夫妻同甘共苦,患難情深嘛。小弟也是想成全你呀。」

    水顏香站起身來,默默把琵琶掛在牆上,轉身進了裡屋。長孫笑遲向她背影瞄了一眼,沒有作聲,低頭落目地道:「上次令賢弟負氣而走,我夫妻甚是不安。」常思豪笑道:「人各有志,強人所難是小弟的不對,怎能怪哥哥呢?」長孫笑遲瞧了他一會兒,道:「你不怪就好。」就在水顏香原來的位置坐下:「不知賢弟此來,所為何故?」

    常思豪抬起膝蓋抱住,笑道:「也沒什麼事兒。我辦事打這兒路過,就來瞅瞅你們過得習慣不習慣。」

    長孫笑遲瞧出他這言不由衷帶著兩分故意,卻也不加點破,更不加追問,應道:「還好。」常思豪笑起來:「嗨,像你這富貴慣了的就喜歡拿窮日子當新鮮。如今我是白米香肉吃慣了,再回去嚼樹根子啃山藥,只怕要嚥不下去了呢!」說著提壇往原來水顏香那只杯裡斟酒,口中念叨:「我啊,是真佩服你們。俗話說得好,窮人乍富,腆胸疊肚,富人乍窮,寸步難行。你們倆原來在江湖上那是多風光!如今在這小河溝邊一待,沒的吃,沒的玩,乾巴巴的日子還能一天天往下過,這就不簡單哪!尤其嫂子,一個女人家,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換了是我,可不願跟你受這罪呢!」說著將斟滿的酒杯往前一推,又給自己斟。

    長孫笑遲一笑:「人神好清而心擾之,人心好靜而欲牽之,快樂非關貧富,而在於心中有無牽掛執著。我和小香繁華歷遍,對

    那些聲色犬馬早已沒了興趣。如今三餐有米有菜,閒彈歌唱,悶賞雲溪,倒也不覺寂寞。」

    「美!」常思豪擱下酒罈,一拍大腿:「兩耳不聽窗外事,老婆孩子熱炕頭,這才是神仙過的日子!來,祝你們早得貴子,干!」長孫笑遲舉杯還笑:「借你吉言。」兩人閒聊天,常思豪似乎學乖,刻意半字不提外間發生的事情,長孫笑遲便也不打聽。這樣沒鹹沒淡地吃了幾杯,看天色已晚,常思豪起身告辭,他也不挽留,送到門外。常思豪從屋後把三河驪驊騮牽出來,道過珍重之後,趁月打馬踏溪而去,白色水花串串連遠,漸漸消失不見。

    長孫笑遲在月色下凝望片刻,轉身回屋,撩開裡間屋簾,水顏香在一片青森森的黑暗裡側身依床而坐,無聲無息。

    他定了定神,笑問道:「怎麼不點燈?」

    水顏香沒有答話。

    浮雲過月,清光透窗而來,在她衣背上鍍出銀色的亮線。

    沉默令屋中產生一股無形的張力,膨脹著兩人相對的空間。

    長孫笑遲想起她之前彈唱的歌詞,一時覺得身心滯重,挑著簾子轉身剛要去取燈,就聽身後水顏香道:「小哀,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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