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休養數日,收拾應用,舉家遷歸原籍。臨行時百官齊齊送行,場面浩大,不知就裡的人都道他是功成身退,載譽榮歸。之後的京師歷經了幾天短暫的平靜,一下子又變得熱鬧起來。
左鄰右舍們發現,李閣老的府前忽然車馬盈門,來訪客人比平日多了數倍。可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這位新任首輔大人常常不在,一問,不是去東廠拜會,就是去了雲中侯府飲宴聽戲。官員們通常聞訊後在門**頭接耳一陣,便都各自登轎上馬,一陣旋風般地消失。
東廠不邀無人敢去,於是侯府門外,轉眼就變得車水馬龍了。
去得最勤的,據說是新任的工部右侍郎鄒應龍,他上上下下地跑動,連門房、買辦都混了個溜熟,看侯府中辦酒宴忙不開,還特意送過來兩名江西籍的廚子。人們紛紛傳頌,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徐閣老這一去,侯爺居然連他最親信的鄒大人都不動,這份胸襟真是無人能比。也有傳言,說鄒大人看不慣徐閣老坐威坐福,早就與侯爺同心同德,只不過時機未到,沒有反水就是了。
欽犯吳時來由廣東安全押解到京,本以為徐閣老在,還能為自己說說話,不想京中改天換日,已然今非昔比。五十九名官員聯名上告一案審清問明之後,聽皇上下旨黜自己罷官歸家,他還暗自慶幸:不管怎麼說,自己的下場比劉師顏還強。知縣劉師顏在押解糧草的途中遭遇曾一本偷襲,身中數箭而亡,屍體抬回來時那個慘狀,現在想來還背脊發涼。
這日秦絕響提了一籃子水果來到侯府,入廳見常思豪悶坐想事,便湊近在籃中撿個大梨遞過,笑道:「大哥,來嘗嘗這杭州大鴨梨,甜得很。」
常思豪瞧見是他,說道:「哦,絕響,可好些日子沒見了。」秦絕響擱下籃子,自己也挑了一個拿在手裡掂著,笑道:「您這身子忙啊,小弟哪能跟您比呢?」常思豪道:「那天的事……」秦絕響笑道:「嗨,什麼事啊,過去的都過去了,我還能記您的仇兒嗎?您打我也是為了我好啊!」常思豪歎道:「絕響,這京師是刀山火海,你那般張狂不是好事。」
秦絕響笑道:「是是。誒,大哥,你這愁眉苦臉的想什麼呢?老徐都倒了,底下這幫人又都聽話圍著你轉,還有什麼不開心的?」
常思豪道:「你哪知道,我將當初鄭盟主的治國設想寫了一份給他們看,李春芳支吾應付,只說如今局面不穩,舉步艱難,這些事還當細加研究、慎重考慮。陳以勤則不陰不陽,有他自己的一套。張居正當面叫好,可是又暗地表示他權力有限,徒有雄心,只能扼腕。其它的人只是來獻媚討好而已,對此更無興趣。徐階雖倒,可是情況始終還是沒變啊。」
秦絕響笑道:「這幾個傢伙都不是好餅,尤其這個張居正,明顯是想讓您再把老李、老陳弄下去,好扶他上位哩!」
常思豪舒氣一歎:「唉,不少事情想來簡單,做起來實在艱難。若是鄭盟主他們在……」秦絕響最不願聽他提起這事,趕忙接過來道:「人哪,不管什麼時候還得靠自己,事呢,不管什麼時候都得往前看,咱們兩兄弟攜手到現在,這局面開創的不也很好麼?別看兄弟我這不成器的整日價東遊西逛,可不管是生意、江湖還是官場,哪個也沒扔下,反而還都搞得紅紅火火。其實事情都是看著難,幹上就不難了,這就叫手是勤漢,眼是懶蛋。」
被他這一勸,常思豪心情也好了許多,道:「別說這些了。馨律師太辦事,早回來了罷?整天與這些官員們吃喝,心裡怪煩的。過些日子就是中秋了,咱們找個機會,自己家人也聚一聚。」
見秦絕響打著沉吟,他忽然像意識到什麼,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小胳膊。秦絕響心猛地一提,瞧他臉色不善,正自忐忑,卻聽常思豪道:「這日子可也不短了,她是不是假說辦事,去江南尋救你大姐去了?」秦絕響心頭放下一塊大石,滿臉驚訝狀:「咦?我怎麼沒有想到?」常思豪移開目光,眼睛直直地:「你大姐被劫,她一直心懷內疚,養傷那陣就想出去尋找,讓咱們死活按下了,其實她也是個熱火的性子,比咱們誰都著急。」
秦絕響小心翼翼睃著他表情,口裡哀歎:「這會兒大姐的孩子也該生下來了。她在聚豪閣的監牢中縱然不受虐待,只怕也是度日如年。說實話,馨姐跟咱們的交情也不算有多深,卻肯潑出自己性命去救她,相比之下,小弟過去做的那些事情……唉,沒出世的孩子有什麼罪過?我真是禽獸不如!」說著以手掩面,嗚嗚哭了起來。
見他如此,常思豪也是一陣難過,輕輕拍著他後背道:「這世上連通感情的其實並不是血脈,而是想法和心思。說起來,親人也不過是與生俱來的一場相識罷了。有了長年累月的相處契合,夫婦間沒有血緣,也可以成為至親的家人,若是缺乏交流,父子間縱有血緣承繼,彼此的想法作為卻仍會相忤相抵。你以前不懂,現在明白了也不算晚,如你所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
秦絕響道:「是,是。」連打了幾個抽噎,止住悲聲。
常思豪攏住他頸子搖了搖,見絕響在自己臂彎裡噙著淚,滿臉郁色,感覺兩兄弟又彷彿回到了從前。安慰一番,將秦自吟在蕭府之事對他講了。秦絕響大喜抬起臉來:「大哥,你說的這是真的?」常思豪點頭:「之前,我怕你再動什麼心思,因此回來時沒對你提起,你不要怪我。」秦絕響道:「怎麼能呢?」又凝眉道:「不過讓大姐在蕭府住著也不是事,按日子算,孩子如今多半已經降生,不如把她們接走為上。蕭府畢竟與聚豪閣有厚,一旦有個變故……」
常思豪眼前浮起蕭今拾月的笑容,不覺微微一笑。搖頭道:「那倒不至於。京師危險,接回來反而不好。不過你說的對,安置在蕭府也多有打攪,還是派人把她接回山西吧。」秦絕響點頭,手裡掂著梨瞄他,又作愁道:「不過,府裡現在空空蕩蕩,僕婦婢子們伺候著也不大熨貼,不像四姑在,自家親人倒是比別人精心。」
常思豪也覺有理,道:「那……莫不如把她送去唐門,那邊有你兩位姑姑在,有小夕、小男她們陪著,你姐姐也不悶得慌。」秦絕響笑了:「這主意不錯,大哥,難得你想得這麼周到。」常思豪道:「你就看著安排吧。」秦絕響把梨往他手心裡一拍,笑道:「交給我了。」
兩人溜溜嗒嗒出廳,閒踱到後園水閣,在廊間一走一過,池中魚兒聽到步音,以為是人來餵食,紛紛聚近,在水中一浮一潛,彷彿點頭哈腰的乞兒。秦絕響笑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魚兒每日游來游去看似悠閒,不想為了這一口食兒,也是醜態百出啊!」甩手將吃了一半的梨拋出去,激起一片水花,魚兒驚逃四散。
這朵水花入眼,令常思豪想起他講的如何處決馬明紹的事,彷彿當時的情景正在重現,輕輕歎了口氣。
兩人踱上早已修葺一新的觀景小亭,秦絕響伸著懶腰道:「大哥,聚豪閣的人東連蕭府,西聚古田,這明顯是要往大了鬧啊。我看皇上再過不久,只怕要下令讓咱們去剿匪了。」
聽到「剿匪」二字,常思豪心情複雜。聚豪閣收攏難民,沒什麼不對,官府封海,也有相應的理由。在這個不亂不治的混沌年頭,是非善惡、官匪軍民,實實不易分清。自己現在,又算是個什麼身份?江湖不江湖,官場不官場,真如朱情所說,像是在夾縫裡一樣,若皇上真的逼自己去打,那可怎麼辦才好呢?
他怔仲了好一陣子,這才想起秦絕響在旁邊,說道:「很多事情成因複雜,並不能單獨責怪他們,這件事情還要想個萬全之策,盡量和平解決才好。」
秦絕響道:「大哥,你就瞧朱情、江晚身綁炸藥鬧東廠那架勢,跟他們還能說得通嗎?明誠君折在我手,咱跟他們就等於坐了死扣兒,您要去和談,那就得先提上小弟這顆人頭了。」
常思豪也覺此事棘手,一時沉默無語。秦絕響湊近壓低了聲音:「大哥,跟反賊扯上關係可不是什麼好事,咱們兄弟在京師混的不賴,到手的富貴哪能白扔?反正聚豪閣也是皇上肉裡的刺,你何不就主動請纓帶兵南下,到時候把東廠的人頂在前面,讓他們和聚豪閣來個鷸蚌相爭?」
常思豪避開他相詢的目光,扶欄探出身去。
波光粼粼,水面上泛著淡淡的腥氣。
秦絕響嘿嘿一笑:「你不在的時候我和金吾常找小安子玩樂,兩下關係處的不錯。前日聚會時聊天,金吾說皇上缺兵少錢,為古田的事很愁。小安子就跟我說,這場仗早晚要打,如今王崇古、戚繼光等大將守邊,能調用的也就是侯爺了,要是什麼時候聖旨下來,你可得讓侯爺把我們的人也帶上,多少擗些功勞,跟著沾沾光。他們既有這等想法,不也正是咱的好機會麼?」
常思豪望著水面凝神:「他這話頭可有些蹊蹺。」
秦絕響道:「嗨,京師這幫人,個個上面順著毛摸你,底下鋼著刀子,還不都是一個味兒?他那點小心思都在我肚裡呢。真帶東廠的人出征,也用不著他個小崽子啊,那必然是督公陪您,四大檔頭隨行。到時候他在京不就為所欲為了?要是這五個人再有個一差二錯的送在江南,馮保像線偶似地把他這小脖頸一提,這堂堂東廠,不就是他『安祖宗』的了嗎?不過我覺得這也不錯,大家都是『鐵拐李把眼擠』,你糊弄我,我糊弄你唄。」
常思豪目光順著水面滑遠:「就算真的出征,真的邀上東廠同行,你覺得以你我的才智,是咱給郭書榮華當墊被,還是人家給咱們做炮灰?」
一句話說得秦絕響悶在那裡,半晌言語不得。常思豪道:「你忘了夏增輝怎麼裝成袁涼宇,當初又是怎麼在兩邊栽贓挑撥的?你我想讓人家鷸蚌相爭,人家也早算計著如何驅虎吞狼呢!」
秦絕響掐腰想了半天,垂下頭,心有不甘地道:「難道這事真的沒指望?以馮公公和您的關係,若是換上程連安主事,再把我從南鎮撫司往上提一提,咱們兄弟就等於把東廠拿在了手裡。那時候才真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常思豪心頭一動:從倒徐之役中看來,郭書榮華左右官場的能力還真是非同小可,內閣六部這些官員行事都要先看看他的臉色。自己說話不起作用,原因之一就是沒有擺佈這些官員的本錢。若是把東廠的位置奪過來教自己人坐了,手裡攥著一堆小尾巴,便不愁劍家治國方略無法推行實現了。他想到這裡喉頭滾動,嚥下一口唾沫,心也跳得快了起來,就在這時,忽然在水中瞧見了一個倒影——那副面容裡的笑意是如此的陰深自得和不懷好意,看起來與徐階、夏增輝、曾仕權等人的笑容別無二致。他忽地意識到那面孔正是自己,驚得猛吸一口氣直起身子,向後退了半步。
猛抬頭,萬里天高,光英如劍。
角門處遠遠有人閃出垂首:「總理事,少林派小林宗擎於門下遞帖,說要拜見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