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岢兩隻手在地上迅速摳泥往懷裡填,說道:「我先衝出去吸引他們注意,侯爺,您帶他倆盡量往西衝,只要進了林子,逃起來就……」話沒說完,只聽耳畔一聲嬌喝「我來!」林懷書衝了出去。
常思豪大驚之下攔已不及,外面銃聲爆響,他一伏身,十里光陰飛轉,「嚓嚓嚓」將棚壁貼地斬開,喝道:「帶梁先生走!」猛地一撐身,單手托住棚頂火梁,向外奮力一推——整個小寮棚拔地而起,捲煙帶火潑拉拉向前砸去,徐府家丁紛紛後退!
梁伯龍眼瞧林懷書滿身血洞倒在地上,大伸雙手向前撲去:「小林子!」已啞的嗓子登時吼劈,血沁滿口。趙岢見勢不好,趕緊扯領把他扛在背上,撒腿往西便跑,棚後還有徐府的人守著,他們扔完火把一直舉銃瞄準,此刻瞧見有人逃走,趕忙放銃,饒是趙岢步速極快,卻也有幾枚打在身上,忍痛繼續前衝間,忽然腿上中了一彈,撲通摔倒,腰間佩刀落地。
徐府家丁大喜:「倒了!倒了!」圍攏過來。
梁伯龍身上也中了兩彈,他歪在地上瞧見趙岢扭曲的臉頰和佩刀,呆了一呆,猛地一滾身抄起刀來沖天高舉,嘶吼一聲:「吾**你親娘哉!」把刀掄得好像一天雪片,兩眼透火生紅,向前猛衝!
徐府家丁見他其狀若瘋,嚇得手抖裝彈不能,剎那間被他衝到近前,一刀一個,砍翻了數人。
常思豪在前方趁火棚一砸之勢衝出去揮劍搏殺,然而對方人手太多,他不敢戀戰,一回頭瞧見梁伯龍還在那亂喊亂劈,登時知道不好,趕忙大喝道:「走!走!」虛晃一劍,捉一人當盾負在背上,急急向這邊衝來。徐府家丁不敢追得太近,只是急急上彈放銃,打得人盾血肉橫飛。
棚後放火的人本就不多,被梁伯龍殺得七零八落,常思豪再一到,頓時幾劍收拾了個乾淨。他連連催促,梁伯龍也反應過來,扔了刀把趙岢抱在懷裡,還想去抱林懷書的屍體,常思豪扯住道:「走吧!」掄著往前一推,自己斷後,兩人急向西逃。
徐氏兄弟大怒,招手喝斥,眾家丁端銃齊上,邊追邊瞄準射擊。道道人影從寮棚間隙湧出來又連匯成片,銃聲下彷彿閃動著星光的黑潮,常思豪邊逃邊往後看,幸而火銃本身精度不高,跑動中鐵彈打出來更是沒準,否則自己有多少條命也不夠扔的。忽然「撲通」一聲,梁伯龍絆倒在地上,趙岢瞧他肩頭汩汩冒血,掙扎喊道:「侯爺,你帶梁先生快走!」梁伯龍喝道:「不!帶他走!」常思豪吼道:「都別廢話!」一下腰扯住趙岢胳膊將他甩在背上,另一隻手架在梁伯龍腋下,連拖帶拽,奮力前行。
他一個人負擔三個人的體重,饒是功夫再高,速度也要受到影響,好容易逃離這片開闊地,眼見已到樹林邊緣,徐府家丁們追了上來,看看相隔有個**十步遠,徐璠喝道:「瞄準!給我打!」
徐府家丁急急剎步,端銃點火,鐵彈在常思豪身畔耳邊飛過,破空聲「休休」作響。與此同時,背後官道上旋風般捲來數十鐵騎,踏得煙塵大起,一走一過間馬上火光閃動,銃聲大作,頓時射得徐府家丁紛紛倒地!
徐氏兄弟早已避在眾家丁身後,待到煙塵散去,那數十騎已經打圈兜回,擔了銃托弓架弩,射住陣腳。官道上蹄聲滾滾,一彪人馬開到。
徐璠一瞧來者都是官府打扮,登時底氣便足,撐身喊道:「呔!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那隊伍中為首之人披一襲墨綠斗篷,面目深隱於遮塵帽內,月光下微露頜尖。斗篷縫隙開處,象牙白雲錦官服隱約可見,下面是貼風抖大紅綢褲,足下一對中腰皂黑官靴。聽他喊叫,理也未理,向旁邊略一展袖,眾騎兵同聲喝道:「放下武器!」音波洪大,聲透雲霄。
徐府家丁平時狗仗人勢,欺負良善尚可,哪受得這等虎狼之威?登時吡裡啪拉把刀槍火銃扔了一地。
徐璠大是來氣,喝道:「都撿起來!」
身著墨綠斗篷者馬後忽然閃出一人,戟指喝道:「就是他!他就是徐璠!旁邊的是他兄弟!」
徐璠見說話那人白髮包巾,面上皺紋堆壘,左胳膊吊著繃帶,正是宋家班的老班主宋有德,登時臉色微變。
宋有德還要說話,穿墨綠斗篷的官人張手一攔,又用二指往前一擺,身後馬隊兩翼迅速包抄,將徐家眾人圍在垓心。那官人嘿嘿一笑:「你這老頭歲數大了,這天色又黑,準是認差了。堂堂徐閣老的兩位公子,怎麼會穿成家丁模樣,帶人出來打家劫舍呢?」他一擺手:「來呀!給我把這些土匪就地正法!」
「且慢!」徐璠心知官家人什麼都幹得出來,忙挺身喝道:「我便是徐璠!你們不認得我,你們的上司總會認得,大家是自己人,不要發生誤會!」
「是嗎?」那官人側過頭去打個響指,士兵押過一串人犯,身穿藍衫,都是徐府家丁的打扮。他沖徐璠道:「這些人攔路劫殺戲班子,被下官遇上,捉了起來。他們招供說是受了徐家兩位公子的指使,下官怎麼能信呢?就地正法了十幾個,其餘的人還是這個口風,這就有些讓下官難辦了。」說著轉向那些被綁人犯:「你們既自稱是徐家兩位公子指派,一定認得他們,那麼現在就來辯認一下,前面這兩位是你家公子否?」
眾人犯挑眉翻眼瞧著兩位公子,一個個不敢吭聲。
徐璠面色微僵,這些人確是自己派出去的,可現在認下他們,就等於承認追殺戲班子是自己指使,眼前這官員的身份還沒辨清,能否為自己遮護還不一定,若是繼續托大,只怕陷入窘境。
徐琨向前半步,大聲道:「華亭境內,托投到徐家門下的人很多,服色也都一樣,我們未必認得他們,他們卻多半認得我們。不過這宋家班的名聲倒是一向不佳。他們經常在前面唱戲,勾結一些小賊在人群裡偷摸,然後兩下坐地分贓,激起公憤也是咎由自取,何況這大晚上的,他們不住店不休息,倉皇出逃,本身就是大有問題。這件事我看還是交給當地衙門處理為妥,這位官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呢?」
那官人一笑:「嗯,有理有理。既然如此,指認主謀也就沒有什麼必要了。不過坐地分贓,總要有贓,經下官檢查,宋家班的人除了幾箱戲服和零碎細軟,隨身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而且就算偷錢,也罪不致死。這些藍衣人犯對眾戲子痛下殺手,已然犯了死罪,來呀,將賊人就地正法!」
旁邊有士兵將那一串人犯按在地上,從排頭開始,一銃一個抵頭擊斃,崩開的腦殼彷彿血瓢般一個個落在地上,剛打到第三個,其它人都熬不住了,紛紛哭拜於地,口中道:「大公子!二公子!救命啊!」「你們不能不管我們哪!」「這些都是您讓我們幹的呀!」
徐家兄弟雖然在這一方作威作福,卻也從未見過殺人如此輕描淡寫的,徐璠一臉怒氣剛要說話,徐琨拉了拉他的衣角,兩人忍住不言。
那些人犯一瞧這架勢,顯然這兩位公子是要袖手旁觀的了,一個個磕頭如搗蒜,爭著坦白徐家如何指使自己強搶民女、逼人投獻、違禁走私等事,乞求大人網開一面。
那官人一擺手,停止了行刑,笑道:「好,不必多說了,將來有讓你們說的地方,來啊,把剩下的綁好,等回京再行細審!」有人應聲將人犯押回隊列。
徐璠一聽「回京」二字,問道:「這位官爺是京師來的?」
那官人從懷中掏出一方紙簡輕輕搖晃。
徐璠、徐琨一見此物都直了眼睛,吸著冷氣道:「東廠駕貼!」
那官人將遮塵帽往後一抿,露出一對煞氣森森的柳葉眼來,狡黠一笑:「正是。」二徐面面相覷,心知東廠的人勢焰薰天,打死三五品的官員都像吃飯喝水一樣,父親徐閣老也要敬他們三分,這幫人可不能輕易地惹火。徐琨哈哈一笑:「原來是東廠的各位官爺到了,家父在朝為官,平素與郭督公也多有往來,咱們那就更不是外人了。」
那官人笑道:「哎喲?看來真是徐家兩位公子在此?卻不知兩位一身家丁打扮,深夜在城外放火射銃,所為何故呀?」
徐璠道:「我們帶人出來是為捕盜捉賊!那邊那個白鬚白髮的大個子以唱戲作幌,偷盜別人財物,旁邊的兩個是他勾結的江洋大盜,這三人武功厲害非常,一個不慎就要被他們逃之夭夭,正好趕上您領兵到此,那是再好不過,將他們亂銃打死,這樁功勞就是您的了。我們兄弟正好擺酒設宴,替大人賀功洗塵。」
那官人哈哈大笑,沖常思豪道:「哎喲,這事兒可有趣極了,大哥,您什麼時候變成江洋大盜了呢?」
常思豪道:「我是什麼人,還不就在兩位公子的一句話麼?」
徐璠一聽二人這對答,登時兩眼發直,指著那官人道:「你……你是秦絕響?」徐琨反應甚快,兩眼盯著常思豪,驚道:「哎喲!怎麼,您……您莫非就是雲中侯常思豪……哎呀!大水沖了龍王廟!我兄弟只道您在廣東被海賊殺了,哪想到原來您沒死!唉,這真是誤會,誤會呀!」
「呸!」秦絕響怒道:「你們若沒認出我大哥,又怎會叫得出我的名字?現在又裝什麼相!」徐琨登時語塞,知道忙中出錯,這下可漏大發了。秦絕響喝道:「給我全部正法!」
他手下軍兵同時舉銃點火,常思豪喝道:「慢!」走近幾步低道:「絕響,這二人暫不能殺,咱們留著還有用。」秦絕響皺眉道:「大哥,今天機會難得……」常思豪點頭:「我知道,聽我的罷。」
徐璠瞧他二人耳語,道是對自己閣老公子的身份也有所忌憚,臉上露出笑容,撥開兄弟攔來的手,晃到近前道:「據我所知,小秦兄弟是南鎮撫司的人,這次請了東廠駕貼出來,有些職權越得太過了也不好罷。其實咱們之間只是一點小小誤會,都是做大事的人,何必放在心上呢?走走走,咱們這就進城去,我徐府作東,咱們喝它個一醉方休!」
常思豪瞧也沒瞧,胳膊掄起往後一甩——「呯」地一聲,拳頭正中徐璠面門,把他連唇帶牙打進了嘴裡,臉上登時現出一個拳坑,鼻血擰著勁兒地就竄了出來,另有一部分鑽進了氣管,嗆得他雙手亂扒,咳嗽不止。
常思豪那只帶血拳頭凝在空中,頭也未回地道:「這是我替林姑娘打的,其它的暫且記下!」軍兵過來將徐璠架住,按在一邊。
徐琨一瞧這場面,知道常思豪盛怒已極,好漢不吃眼前虧,等兵士過來,趕忙也順從服綁。徐府家丁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解褲帶綁在一起,倒地未死的傷者挨個補刀,有隨行醫官救治趙岢和梁伯龍,另有軍士要去給林懷書收屍,梁伯龍急忙攔住,親自去動手料理。
諸事處理完畢,隊伍掉頭向北緩緩而行,常思豪問道:「小晴找到了嗎?」秦絕響沒料到他會先問起這個,忙答還沒找到,不過已經多次加派了人力,相信不管是死是生,很快會有結果。常思豪默然不語。秦絕響趕忙引開話題,講述自己來此經過。言說自己在京中得知南方消息,聽聞大哥在海上遇難,被海賊所殺,登時火冒三丈,如何請下令來立刻調集人手南下,日夜兼程倍道而行。又如何走到華亭地界由於天色太晚,已經紮下了小營休息,卻被一陣亂聲搞得火大,出來一查,原來是徐家的人追殺宋家班的戲子,拿下一問知了原委,聽說徐家分出兩路人馬,另一路在這邊,猜到可能有計,便立刻帶兵過來。
常思豪黯然一歎:「可惜晚了一步,若能早來片刻,林懷書便不至死了。」也把自己在海上逃得性命,漂流到海南等事簡略說了。
秦絕響聽完連連點頭,道:「我說大哥福大命大,斷不至於送在那幫海賊的手裡。敢情是吳時來和劉師顏這兩個狗東西做下的事。他們做的就是徐階做的,咱們今天正好殺老徐這倆兒子出氣,怎麼大哥倒還攔著我?莫非想用在『倒徐』上?」
常思豪道:「是啊,有這兩個人掌握在手裡,不怕徐階不就範。」
秦絕響道:「嗨,把他倆剁成肉泥給老徐送去,說不定他一見之下兩眼翻白,便被氣死了。這不省事兒得多麼?」
常思豪道:「不要小瞧了徐階的忍性。他若是動起手來,整個大明都要天翻地覆,憑你我兄弟幾個,遠遠不是他的對手,這事我自有裁處,不必多說了。」本來秦自吟在蕭府的事,也該一併告知,以免他這當弟弟的擔心。但有恆山之事在先,不得不作考慮,因此瞞過不提。
一行人放緩了行程,北歸路上每日抽時間審問人犯,挖掘罪情。不一日京師已近,秦絕響分人手將徐氏兄弟及眾家丁送至試劍山莊秘密看押,自隨常思豪進城,黃昏時候剛入南門,迎面一隊東廠幹事護著車駕迎了上來,人群分處,郭書榮華下車快步直出,到近前執手相看道:「侯爺,可想煞榮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