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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章 定風波 文 / 九指書魔

    旁邊有銃手在列,三派人等被他煞氣森森的柳葉眼一掃,便都低下頭去。

    常思豪面色木然,想廖公子若是生前聽到此事,多半也是「知我罪我,笑罵由人」,毫不解釋。加之此刻心中空空蕩蕩,也懶得去辯清推卸,便只靜靜地瞧著,那樣子倒像是默認。

    許見三和白拾英趕忙伏地拜道:「我等願聽常盟主號令!」

    秦絕響滿意地點頭,道:「我大哥是千歲的身份,一國的侯爺,豈能為民間盟會忙些閒雜事務?百劍盟和秦家一向交好,如今盟裡遭此大難,我不能不管,只好勉為其難,以這官忙身子,暫時兼任一陣總理事。你二人受應紅英鼓動,做下了一些錯事,但人非聖賢,過錯難免。只要吸取教訓,以後小心,也就是了。」

    許、白二人垂首道:「是,總理事。」

    秦絕響走上前去道:「城外匯劍山莊還有不少人手,待會兒天亮還需要有人陪著陳志賓走一趟,把這逆事給大家講個清楚。盟裡二洛的黨徒還有不少,他們見二洛伏法,也許會有所行動,對這些人的清理根除,關係到我盟的生死存亡,是現今盟裡的頭等大事,絕不可心慈手軟!另外盟中值此多事之秋,要杜絕排除一切潛在的、可能的危險,若有捕風捉影散佈謠言者、鼓動盟眾拒不受管者、擅離職守引退離盟者,諸如此類,一概以二洛黨徒論罪!」說著兩眼向下逼視。

    許、白二人忙將身子更壓了一壓,道:「是!」

    秦絕響緩和了語氣,道:「如今總壇也需要充實人手,玄元始三部總長、治下劍客的名額要按才選拔,也要視此次衛盟行動中各人的表現來定。相信,以你們的能力,都有很好的機會,你們說,是不是呢?」他說話間兩肩微動,做出要攙二人站起的姿勢。

    許、白二人瞧見他手心裡現出兩個小小藥丸,都是**湖,自明其意,相互瞧了一眼,都道:「多謝總理事給我們將功贖罪的機會。」口唇微張,秦絕響兩手一動,將藥丸送入他們口中。由於手心被二人頭部擋著,後面的三派弟子在夜色之中也無人發覺。

    秦絕響微笑順勢將二人扶起,大聲道:「其實二洛謀逆,也是事出有因。我盟的試劍選才,確實令不少人光陰虛耗,熬白了頭髮。這次我和大哥接手之後,將在修劍堂內好好整理一批向不公開的武功秘要,向下開放廣傳,希望大家都能夠悉心學練,共同進步,各得其所。」

    三派弟子一聽這話,都一掃恐懼頹迷的情緒,欣喜若狂,歡聲雷動。

    秦絕響瞧著眾人,嘴角掛笑,向許、白二人道:「恆山派方面,我自有安排。華山派方面,他們是下午離的京,應該也走得不遠,兩位還要負起責任,把我剛才的意思傳達清楚,把賈掌門請回京來。盟中經此巨變,要有一翻調整,我還有許多話要對他說。」

    許、白二人連連點頭道:「明白,明白!」

    便在此時,泰山派中有人衝出隊列,大聲道:「我派孔師叔祖、曹師叔祖以及管掌門、應師娘都死在百劍盟中,這筆賬要怎麼算?」

    秦絕響道:「此事是二洛設計所為,如今二人身死,自然罪孽兩清。孔、曹二老率你們殺進總壇,是不知情由,受了蒙蔽,其罪可以不究,你們將屍體送回泰山,好好安葬就是。擇吉日,我會派人主持大典,重新選出一位泰山掌門接任管理。」

    那泰山派弟子道:「百劍盟的事疑點極多,但我泰山派已經退盟,沒有過問的必要!至於我派中事務,也不勞他人操心!」秦絕響沉了臉道:「退盟是管少掌門中計之後所行的錯誤之舉,豈能算數?你是什麼人,敢在這裡大放厥詞?」那泰山派弟子罵道:「秦絕響!你想把我泰山派收入麾下,那是癡心妄想!你有什麼本事?還不是仗著你爺爺的名頭在江湖上招搖撞騙?如今你投靠了官府,血洗百劍盟總壇,便是天下武林同道的公……」這最後的「敵」字尚未出口,只聽「撲——」地一聲,一柄長劍從他胸口透了出來。他僵著身子回頭望去,顫手驚道:「蔡師兄你……」

    被喚作蔡師兄那人一抬腳,將他屍身踹倒在地,向上拱手:「秦總理事息怒,這管晉民仗著自己是已故掌門的遠房親戚,在派中一向沒大沒小,那倒也罷了。如今他竟然狂妄至此,膽敢當眾散佈對我盟不利的謠言,大搞分裂,顯為叛盟之舉,此等敗類,自當殺之,以儆傚尤!」

    秦絕響瞧此人前額如瓢,後腦如勺,長得瘦津津甚是滑稽,眼中不禁微微浮起笑意:「嗯,泰山派數百年盛譽宏隆,果然還是有膽略、識大體的人多,還未請教兄台名號?」

    那人道:「不敢!在下蔡生新,是故掌門管莫夜先師座下開門首席大弟子。當初家師有緣受過山西『憐危大劍』那克福、那老劍客幾天指點,那老劍客又是尊祖秦老太爺的好友,算起來在下也是秦老太爺的孫輩。」

    秦絕響聽他又是「開門」又是「首席」的,一勁兒往自己臉上貼金,又貼不上什麼好頭銜,便知其為好虛無能之輩,這種人喜歡拿著雞毛當令箭,一方面擅於向下施威,一方面又需得依靠主宰、附於強權,正是當下合用之人。點頭道:「這麼說,絕響倒要稱呼您一聲兄長了。」蔡生新忙道:「不敢!」秦絕響道:「兄長對盟裡的事情很上心啊,既是管故掌門首徒,那麼泰山派就暫請兄台來統帶執掌,不知兄長可願意臨危受命呢?」

    蔡生新大喜:「多謝總理事!」

    秦絕響歎道:「兄長萬勿說什麼謝字。其實你我此刻都一樣,只是事急難以迴避,臨時替長輩代理一二而已,兄長能否真正坐上這個位子,也並不在於我,而是要看你能為泰山派做些什麼,又能為盟裡做些什麼。公道自在人心,你我兄弟還要勤勉努力,好自為之啊。」

    蔡生新也頗有些小精明,知道他這是要自己回去後廣攬人心,安插黨羽,否則這屁股下的椅子也坐不穩當。當下向上拱手,畢恭畢敬道:「多謝總理事教誨!屬下一定盡己所能,追隨常盟主、秦總理事左右,全心全意服務盟眾,鞠躬盡瘁,死而後矣,但求本派能夠盡快重整旗鼓,盟裡也能夠早日撥亂反正,才好承接亡者遺志,繼續宏揚劍學,利惠世民,澤被蒼生。豈敢對掌門之位多有奢望?」

    秦絕響本來手裡又捏了粒藥丸,一聽他這話,便知用不著了,笑道:「很好,無私之人,方有大用!你等皆當效之!」

    三派弟子低頭齊聲道:「是,總理事!」

    此時在陳志賓監理下,修劍堂內的屍體都被一一抬出來,準備移去守中殿內停放。秦絕響瞧著瞧著忽覺不對,避開常思豪,拉過陳志賓低問:「小晴呢?」陳志賓看著成排長短的屍體,眼也直了:「咦?這……這怎麼回事?」秦絕響眼睛一瞪:「你問我?」陳志賓忙垂首道:「是,是,屬下明白。」立刻帶人去搜。

    秦絕響深知這丫頭若是跑了,大禍可是不小,然而這時候太忙,也顧不得許多,只好先處理眼前事。他先以防趁亂失竊為由,命人將九大劍宅子裡的僕人清出,封鎖院門,又叫來門衛詢問,聽到索南嘉措得知丹巴桑頓在宮中失利出醜後便即放心離京的消息,暗暗啐了一口,也便作罷。眼見許見三、白拾英帶人正要出發,又有些不放心,將二人喚過來問:「依你們看,華山派那邊有問題麼?」許見三低道:「您放心,老賈這人看似忠厚持重,其實熱心名利,平常你好我好,四處抬人,為的不過是讓人也來抬他,我們過去依情一說,沒有不順當的。」秦絕響點頭,揮手讓他們去辦,掃一圈見無別事,拉著常思豪重歸堂內。

    修劍堂正堂之中空蕩高闊,本是幾位大劍動手演練之所,陳設簡單。轉入後堂,眼前便覺一亮,只見後堂圓弧穹頂高高拱起,縱深極遠,壁上燈火通明。堂中擺滿一排排丈許高的古木書架,木質細膩,棗色暗紅,上面各色古籍新著,怕不下數萬種之多。行走其間,真有步入書林卷海之感。

    秦絕響隨手在架上抽出一冊翻看,裡面寫的是各種擒拿手法,未過幾頁,覺得繁複無聊,便即插回,又走幾步,抽出一冊,拍掉塵土打開,紙質焦糟不堪,輕輕一翻,便掉下兩頁,聞起來還有股陳霉味道,當即扔在一邊。走來轉去,忽瞧見靠牆邊單有一架長列上,擱的並不是書,而是無數塊青森森形狀各異的石片,這些石片也不知經了多少年風雨侵蝕,質地粗糙,形狀特異,較平的一面上,隱隱約約有蟲子在動。

    他心中好奇,便走過去細看,只見這些蟲子原來都是蝕刻的小小人形,在燈火照耀下,陰影一動一動,因此便像活蟲一般。這些人形刻得極其簡單,一個圓代表頭,一豎代表身體,幾條斜線折線,便是四肢,逐個看去,每個人形的動作都很相近。

    秦絕響瞧了一會兒,忽然明白,擺正身子,側頭望石,腳下順著這列書架向前急奔而去,從頭跑到尾,頭部盡量保持水平,眼中人形便如動起來一般。他大感有趣,閉上眼仔細回味,身子隨之而動,自然而然,打出一個極短的拳式來。這拳式極其流暢簡單,說不上有招,僅有一個動態而已,他只隨想隨動這麼一下,卻感覺渾身上下無所不顧,整身如蟲如蛹,彷彿春芽生機勃發時那緩緩萌萌之態。睜開眼來,頓覺回味無窮。只見這列書架盡頭最後一塊石片上沒有人形,卻刻有楷書小字,寫的是:「余觀雨後枝上青蟲拱步妙趣天然參以武學研悟十載創此一勢茅山華陽洞主王十白記於景定元年八月初五」。

    一見「王十白」三字,秦絕響登時想到:「這莫不就是『王十白青牛湧勁』的練法?」可是上面明明說的是青蟲……忽然明白:楊樹上有一種肉蟲,遍體青色,行動遲緩如牛,小孩子們都管這種蟲子叫「青牛」,黑色帶殼的,則為「水牛」,有紅斑帶毛的,則為「花牛」。想來這位王十白前輩,能閒在雨後看蟲,必是位大有童心之人,起名「青牛湧勁」,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登時心頭大喜,又從頭到尾跑了兩遍,將這動勢牢牢記住,然後一邊踱步,身上一邊「湧勁」,心想這內功之中的無上絕學,竟然只有一個動勢,真是奇絕妙絕。

    常思豪此刻無思無掛,對什麼武功典籍毫無興趣,但一看秦絕響的姿態,便知他動了哪裡的肌肉,內在的勁路也都一目瞭然,知他是在練著一種特殊的內功,瞧著秦絕響跑來跑去,停下來又扭來動去,遠遠瞧著像一隻蟲,十分好笑,然而心中平靜如死,又絲毫笑不出來。

    秦絕響身上有此動勢,滋味絕佳,再翻那些典籍,便都興趣缺缺。走馬觀花地繞了兩圈,便懶得看了。他定了定神,前後左右地瞧瞧,從書架林中撤出身來,到堂外召回馬明紹,吩咐道:「給我加派人手看守此處,任何人不得入內。」馬明紹點頭,剛走出幾步正要叫人,又被喚住,只見秦絕響低頭琢磨了一會兒,道:「還是算了,先去忙你的吧。」馬明紹滿目疑惑,施禮而去。秦絕響轉身又回來,望著滿堂的書籍,問道:「大哥,你有什麼想看的沒有?」

    常思豪搖頭。

    秦絕響道:「那就算了。」先到那架長列處,把一塊塊石片搬起來扔在地上砸碎,又扳住書架邊緣,猛地一拽——書架折倒下來,嘩啦啦立時砸倒了一片。他掏出火摺往裡一扔,黃紙舊卷本就乾燥之極,沾火頓時濃煙四冒,火光雄起。

    常思豪問:「你不給他們整理了?」

    秦絕響抱臂笑道:「書這麼多,怎麼整理?這就是最好的整理!他們要學,我就把大宗匯掌往下傳傳,也算是給我秦家祖宗揚名露臉了。」說著伸出手去向火,只覺渾身暖意融融,暢快無比。

    常思豪眼望火光,尋思:「他這做法若在以前之我看來,分明是錯。為何此時的我,卻絲毫沒有氣憤,眼中只有跑步、搬動、砸毀、點火這些分離了感情的行為,而不覺得他是在作惡?」

    世間財富、是非、道德、名譽等種種,皆因攀附於人身而有意義,人們也會因執著於事物表相,而產生種種虛妄的情緒意見。而進入活死人狀態後,是以死人的角度來看待一切,恰如虎潛深淵,魚躍峰頂,看到慣常之下全面的世界,舊中有新,新還如舊,觀感自然不同。佛門中有「看山不是山」的說法,說看到山峰隆起之前是海溝,大湖乾涸之後是盆地,所以山不是山,海不是海。其實眼前的山仍是那山,而人的觀察角度和深度卻起了變化。這種狀態正與活死人相類。常思豪初入此境尚不適應,是以一時腦中翻覆錯綜、堆山走嶺,表情卻怔怔如癡,如同木偶一般。

    火光越來越盛,煙氣漸濃,秦絕響拉著他退身出來,吩咐馬明紹派人看守,暫不救火,燒淨為止。忽有人飛身來報:「稟總理事,大事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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