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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五章 對攻 文 / 九指書魔

    說話之人正是大名府副使王世貞。

    徐階清楚,王世貞的父親王舒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當年做過浙江提督、大同巡撫、兵部右侍郎等職,官聲尚可。但與韃子、倭寇開戰,卻都是連戰連輸,而且一感覺要打仗,就讓妻子兒子先跑,躲得遠遠的。後來灤河失守,一場大敗,嚴世蕃趁機指使御史彈劾了他四條大罪,嘉靖帝下令,將王舒下獄查辦,最後砍了他的腦袋。今天這出《金瓶梅》裡唱的王尚書龜縮膽怯,最後被治罪砍頭,顯然諷刺的正是他。

    王世貞是個大孝子,當初王舒下獄的時候,他和弟弟四處磕頭,求人去救父親。別人不管,徐階卻曾出頭在嘉靖面前力保,雖然沒成,但仍被王氏兄弟奉為大恩人。此刻徐階見他站出來,便知道用不著自己多言,有他說話就行了。這才胸有成竹地又閉上了眼睛。

    隆慶這戲正聽得入迷,忽然被人打斷,便有幾分不悅。肅聲道:「王世貞,你飽讀詩書,乃當今文壇領袖,因何大庭廣眾之下,如此失態無禮?」

    常思豪聽到王世貞這名字倒是一愣,想起他是煮食嚴世蕃大腿那人。當初聽曾仕權說起的時候,本以為他縱不是個凶神惡煞似地人物,至少也是個狠角色,沒想到站到眼前這麼一看,此人生得七尺身材,玉面長鬚,倒是風流倜儻,文氣十足。

    王世貞大聲道:「皇上,這齣戲宣yin揚穢,格調低下,實屬不堪,依臣之見,應當立即將這班戲子拿下,緝拿作者,一併交有司問刑,責其有辱斯文,傷風敗俗之罪!」

    陳以勤扶案側目,一聲輕笑道:「元美此言差矣。夫子亦云:食、色,性也。色乃人生大欲,為陰陽化生,萬物繁衍之本。這齣戲在老夫看來,人情描畫,狀之若生,表演節制、到位得體,並無任何不妥。所謂仁者見仁,yin者見yin,元美也是知音懂畫之人,當學會於留白處落眼,於無聲處聽雷才是,莫要學那繞肉青蠅,專盯腐處!」眾官員一聽這話各自掩口,傳來幾聲竊笑。

    王世貞臉色發白:「陳閣老,世間夫婦之道乃是正yin,這齣戲演的卻是什麼?無非是偷情的淫婦,浪蕩的瘟生,聚在一處行些連三搭四勾當,做些損陰喪德事情!分明滿眼是黑,又從何處看留白?分明滿耳yin詞,又從哪裡聽雷聲?閣老也是進士出身,兩榜的底子,須讀過春秋左傳、四書五經,懂得人間禮樂,知些義理倫常!怎能如此顛倒黑白,曲解夫子真意,編排理由,反而為這yin戲去作支撐!」

    陳以勤冷冷道:「如此說來倒是老夫假道學,閣下是真君子了?這齣戲唱將出來,頭一折便有情事,老夫倒要問問,那時怎麼不見你王副使大聲痛斥?等戲唱到這般時候,閣下反而站出來阻止,豈不是太蹊蹺了麼?總不會是王副使因同姓相憐,在替戲裡的王尚書鳴不平罷?」

    王世貞本來顧念著父親的名頭,不願把事情點破,此刻見陳以勤不留情面,也自火了,大聲道:「既然陳閣老把話說到這裡,下官也不便遮掩,不錯,下官正覺得此戲明裡說陰暗含影射,行的是誹謗之實,嘲諷的是我大明上下君臣!二蔡指代嚴家父子,一望便知,自不消說,那蔡狀元明顯用來罵李次輔,王尚書說的則是家父!雖然迂曲模糊,誰又會聽不出來!下官倒覺得有些奇怪,陳閣老替戲班子這般維護,不知是何道理?」

    劉金吾對朝廷舊事極為熟稔,一經他提醒,登時反應過來,朝戲班子瞧去,心想今天他們換戲,除了可能與顧思衣有關,莫非還別有隱情?梁伯龍又是什麼時候跟陳以勤混到一起的呢?看來這幫戲子交遊廣泛,八面玲瓏,還真不敢小瞧。

    眾官之中有的早瞧出端倪,有的初懂乍悟,略一回味也已想到,一時議論紛紛。

    陳以勤冷笑:「照你這麼說,這戲班子倒像是我事先安排下來,故意要給你們難堪的嘍?」

    王世貞斜了詹仰庇一眼,把頭仰起,鼻中冷哼:「下官無憑無據,豈敢妄言!倒是今日小年國宴,本為吉祥盛會,有人卻從一開始便無端發難,如此接二連三,未免巧合重重,讓人不得不疑!」

    詹仰庇一聽,登時白眼圓翻,霍然站起:「王世貞,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王世貞重重一哼,不去理他。

    詹仰庇雙睛冒火,豎臂向天,搖著指頭道:「詹某揭批貪墨之徒,乃一心為國之舉,你無端指摘我懷有陰謀,是何道理?」王世貞冷然道:「下官可沒說是詹御史您在無端發難,閣下又何必心虛如此,先行對劍入鞘?」詹仰庇氣得渾身直抖,顫手指道:「你這是無中生有,惡語傷人!雖不說透,又有誰瞧不明白!你父親王舒當年屢戰屢敗,誤國非淺,就算這戲裡真是影射了他,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民憤使然!」

    王世貞最聽不得別人指摘父過,一張玉面早氣得白森森更無半分血色,他陡然提聲道:「韃子兵強馬壯,戰敗並非我父一人之責,他是被嚴氏父子藉機陷構致死!今秋皇上已經為我父平了反!照你這話,是說當今皇上昏庸,平反平的不對嘍!」

    詹仰庇怒道:「那當然是……」話說一半,粗紅了脖子,再也說不下去。如果說老皇爺嘉靖殺得對,那自然是指摘皇上不對。如果說皇上平反正確,那麼自己的話顯然就錯了。

    常思豪靜靜聽著,見王世貞不著一字,卻佔儘先機、得盡風流,盛怒之中仍能構下陷阱讓詹仰庇入套,不禁暗暗佩服。斜往上看,只見徐階安坐悠然,眼皮不抬,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顯然一切盡在料中。

    「啪——」

    隨著一聲猝響,一隻玲瓏玉杯碎在殿心。

    隆慶霍然站起身來。

    王世貞和詹仰庇一見皇上滿臉怒容,趕忙折膝跪了下去。

    隆慶繞過龍案,盯著兩人伏低貼地的頭顱和衣領間露出的一段頸子,臉色凝寧如鐵。

    劉金吾心中猛跳之餘也趕忙把頭垂低。他一向跟在隆慶身邊,從未見過皇上如此臉色,知道今日大宴,先是李芳被告下獄,次是番僧譖言添堵,徐閣老又遞單佯辭,皇上一直勉力周旋,好容易開場戲高興一下,卻又被這兩人給攪了,皇上涵養再大,也不免忍耐不住,此時誰有一句話說得不對,怕就要有殺頭之禍。百官更是擱筷罷盞,怵惕弓身,心似弦繃。連紫宸台上的馮保,也縮肩低眉,加倍小心。

    就在這滿堂寂寂,落針可聞之際,忽然一個高亢的聲音喝道:「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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