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劉金吾後背平貼於牆,滿臉訝異,身子正緩緩下滑。
常思豪趕忙過來一把扶住,問道:「怎麼回事?」
劉金吾驚魂未定:「我進院子看您慢慢悠悠地走著不知想什麼,喊好幾聲,都沒回應,上前探手想拍您肩膀,還沒沾上,就感覺一個雷滾進懷裡似的,腦子一空,身子就飛了。」
他足下踩穩,低頭一番檢視,哪裡也沒受傷,更覺古怪。問道:「您這練的倒底是什麼功夫?」
常思豪一笑:「我只是在院中隨便走走,算什麼練功夫了?」
劉金吾扑打著身上塵土,嘟囔道:「隨便走走就能步到人飛?好像轉星垣一樣……」
常思豪盯著他:「你知道『轉星垣』?」
劉金吾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您別看我常在深宮,武林中也有我的情報網,對於各門各派的絕技都是很有瞭解的。」
常思豪微怔,側目道:「你時常陪在皇上身邊,沒少去三清觀吧?」
劉金吾嘿嘿一笑:「什麼都瞞不過您。我是聽安碧薰提過。說這功夫取自星空運作的動勢,練得好了就能步到人飛,縱是萬馬軍中也來去輕鬆,如駒過草,跟您剛才打我上牆的感覺差不多。而且,」他立掌口邊作神秘狀:「據說練到極處,還能踏星步鬥,登臨仙界。」
常思豪淡淡道:「是嗎?那還真了不起。」
劉金吾道:「您別不信,這世上真有玄奇異術,我就親眼見過不少。白塔寺有幾個喇嘛,有的能隔盒觀物,有的能活埋七日不死,有的能讓銅錢漂在水裡。那兒的主持小池上人和我是好朋友,這幾般他都使得。我的賭術就是他教的,真的是百戰百勝,屢試不爽。」
常思豪對他擲骰子的本事已有領教,問道:「那你學了隔盒觀物沒有?」劉金吾一笑:「這個倒也學了,不過沒有練成,白花了五百兩銀子。」他略一回味,隨即又補充道:「沒練成是我自己不好,放不下皮毛色相,想了這些,便看不穿了。但他們神通的確是真的。」常思豪見他話雖懊悔,卻笑得忸怩,便已猜了個大概。不再深問,道:「顧姐姐呢?」
劉金吾東瞧西望:「她不在嗎?大概別處有所差遣吧。皇上也忙得瞧不見人,畢竟快過年了哩。」
常思豪本來想去見隆慶準備告辭離開,一聽這話又有些無奈。此時外間腳步聲響,進來不少太監,手裡或捧或抱,拿著各式盆景飾物、彩掛宮燈。頭領太監與劉金吾打過招呼,言說是奉旨而來,為過年做準備內外都要佈置一番。劉金吾交待兩句,任他們去忙,便又拉著常思豪出來遊逛古跡,買東瞧西。
常思豪對購物沒多大興趣,只拿走路當做練功,他原本已然時刻肩松氣沉,行走坐臥都在樁態,如今又加上意識,對應不同的時辰細細體味內在氣血流注變化,非但行走不倦,而且走的時間愈長愈神采奕奕,體會越來越深。幾天下來,劉金吾反倒有些扛受不住。
這日又閒遊了半天,劉金吾央道:「千歲,咱們越逛越遠,到哪兒都拿腿量,我可要心疼您這腳了,不如咱道上改騎馬或是坐轎吧。」
常思豪心中暗笑,道:「逛便是狂行之意,不放開腳步去走,反要騎馬坐轎,豈不是大錯特錯。」劉金吾整日與他廝混,已經摸到些脾氣。步速放緩,懶懶道:「說實話,您這一身內功,走起來自然不累,我卻是腳板起泡渾身酸,眼瞅便要散架了。」
常思豪暗思:「這小子鬼頭鬼腦,在京裡卻也算我一個近人,何不使些好處結了他心,往來行動也有照應。」當下道:「如此你用氣血去走,便可輕鬆一點。」
劉金吾怔怔問:「用氣血去走?那又是怎生走法?」
常思豪道:「一般人走路總是放不得松,而且眼睛東瞧西看,神馳於外,難以體會到氣血的運行,其實只要精神集中,在吸氣之時,放鬆身體令全身氣血下行,血沉足底,氣落丹田,邁出一步踏定之時,心肺卻放鬆,借重量產生的壓感助力將氣血反彈,經膝至胯上行勢衰時,丹田加個抖擻,鼓蕩之下便可抽上心頭,如此配合呼吸完成一個循環,就像對心肺進行著按摩,走起路來便如睡覺一樣。」
劉金吾遲疑道:「如此說來,您是用兩隻腳減輕了心肺的負擔……」他忽地睜大眼睛,停下腳步:「莫非,這便是《大宗師》中所說的——真人呼息於踵?」
常思豪不知《大宗師》是莊子所著經典,聽這話頗覺新鮮:「不知道。反正這麼走,自然輕鬆不累就是。」
劉金吾追上幾步道:「可是,舉手抬足都要靠筋肉之力,心肺哪能帶得動腿?只怕沒那麼大力量。」
常思豪道:「人之呼吸、心臟跳動,腸中蠕蠕,都不須用力,又數十年日夜不停,無須意識控制,除死方休,這便是氣血運作的結果,也可說是人體先天真力。死人為何不能行走?人初中風時,筋肉沒有變化,為何卻會僵癱?人命在呼吸之間,亦在血液流動之間,呼吸之力有多強、氣血的能為有多大,不用身心體會永遠不會明白,武功本來也不是嘴上說說而已的東西。」
劉金吾嘴角挑挑,頗覺無稽,常思豪一聲謔笑,反手虛撩來,逼得他下意識收腹後避,卻正被常思豪後手扶住臀峰。常思豪指著前面一道平拱石橋:「上身保持這姿勢,往前走。」
劉金吾的注意力轉到身上,感覺自己這姿勢像在一個腳尖堪堪沾地的高凳上坐著,肩頭不由自主地僵緊。被常思豪一拍,胳膊放鬆下來,上身的重量壓到了腹胯之間,大腿一抬,重心便似從斜面上滑了出去,步距不由自主地遠了許多。他蹭蹭蹭接連奔數步,如同燕子低飛,迅捷輕盈,竟收不住腳,驚喜大叫:「真是輕快!這便是氣血之力?」
常思豪抱臂觀望不答。
劉金吾幾步之間已然竄至橋心,停身站定,眉花眼笑,連叫有趣。
常思豪緩步跟來,道:「這只是移動重心的走法,還在筋骨力的範疇,卻是體悟氣血真力必經的根基。你現在走得僵硬,遠遠不在狀態。其實你只要把自己想像成一個盛滿氣血的大水囊,若能找見擲囊於地時波流前湧的動勢,就會明白這力量有多驚人了。」劉金吾伸出手掌自瞧自問:「皮肉筋骨畢竟是有形之物,怎能變成水囊?」常思豪望著橋下乾涸的水道一笑:「人自非水,又何必成水?身上心裡都有水的神意即可,此為借假修真。」
劉金吾笑道:「修真?這倒好像老道修煉那套東西。」
常思豪冷冷瞧著他:「他們那叫『修虛』!離開了這身體,什麼也不是!」
劉金吾見他變了臉色,忽然像意識到了什麼,肅然道:「武林中人向來保守,除了嫡傳弟子,別人花多少錢也只能學個皮毛,很多地方給句話點撥,武功就不一樣了,可是師父偏不說。少這一句,練一輩子也是白搭。您這,可是告訴我真東西了。」
常思豪移開目光:「那當然。我剛才教你的,便是我『無上英雄門』中,秘不外傳的心法,你知道也就罷了,練不練但憑你自己,但是絕不可對外人說起。」
劉金吾見他神情鄭重,登時醒悟,肅容恭身:「是,金吾明白。」眼珠忽又微動,低頭探問道:「不知千歲……」
常思豪心想:「這廝倒乖覺得緊。」不覺目光放遠,想起以前和秦絕響論勇讀星時的情形。那時候兄弟間情深意篤,毫無隔閡,與他細細講論武功的同時,自己體會也更深,除了教學相長的喜慰,還有不再孤單的溫暖。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在京獲益良多,有心想把對這世界新的看法,還有武功內在進境的體會都傳遞與絕響,讓他和自己分享這一切,可是想起臥虎山圍火對談時的樣子,又覺得與他隔得越來越遠。這幾天到獨抱樓去問始終沒有絕響的消息,也不知他倒底是在如何打算,直令**覺彷徨悵寥,大有物是人非之感。
打從家鄉出來以後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日子好像過得熱鬧非凡,靜下來卻會發現,原來身邊還是只有自己。世上原本聚少離多,而寂寞常在。交個朋友都要動上許多心機,好沒意思。
他想到這兒,大覺興味索然,緩緩道:「金吾,我這千歲的頭銜,倒有一多半是你封的,其實說穿了只是個笑話。我這人沒什麼本事,可是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男子漢。賭技、神通再高明,在我看來,都算不上是好男兒立身的本事。走幾步就腳疼抱怨,還談什麼行軍打仗、說什麼做天下第一大元帥?」他緩步踱近,大手按在劉金吾肩頭:「格鬥中身法步法是致勝關鍵。只要把它練好,將來有機會到校軍場上考較武功,那些尋常武舉定非你的對手。」說罷深望他一眼,錯肩向前走去。
劉金吾默然低頭僵立原地,屈臂按劍,五指漸漸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