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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四章 情葬 文 / 九指書魔

    雪地間微光連綴,晶瑩成一片清涼世界。

    若不抬頭去看那沉星的夜色、黯月的凝雲,幾乎可以讓人滿懷欣喜,暢樂其間,忘卻這玉華之下竟非純潔樂土,原還是那瘡痍滿目的人間。

    天空中沒有一絲動勢,寒封鐵壁,霜冷京城,就連風都好像被凍住了似的停止了嗚咽。

    京師內外萬戶千家門窗閉緊,燈光星星點點散佈其間,明暗參差,彷彿炭火的餘燼。

    兩條黑影如梭似箭,在屋閣、巷道之間蹈雪馳縱,正向深深的幽暗中射去,使令這大地之上,如同有了兩顆竄逝的流星。

    荊問種本想一鼓作氣追上將之擒下,奈何廖孤石東拐西竄,猶如河溝裡泥鰍般難捉難逮,而且速度奇快,比之他離盟之時超出一大截,這般神速的進境,實出自己意料之外。

    眨眼之間,廖孤石已然到了城牆根底,提縱而上,手足並用快如狸貓。

    荊問種從小巷中閃出,抬頭看時,廖孤石距城頭已剩尺餘。

    雖然相隔較遠,夜色中又看不太真切,但他心中仍是生出了一種熟悉的感覺。

    廖孤石本就是他的外甥,雖然性格孤僻,說話不多,但是兩家來往密切,東方大劍由於久在修劍堂研修,家事上荊問種多有照應,兩人不管是在盟中還是私下,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

    然而這種熟悉,卻非自己對他理所應該有的那種熟悉,荊問種心中感覺異樣,一時又想不出所以然來。

    閃念之間廖孤石已然翻城而過,他不及多想,趕忙提氣緊追。

    出城不多遠,便進入了棚戶區,這裡房子多是土坯造就,低矮破爛,屋頂有的是茅草搭成,有的是葦芭築土,大多老舊不堪,且窄巷兩邊堆滿柴枝敗禾,極為難走,廖孤石卻對道路極為熟悉,行來直如地鼠穿溝,速度不降反升,顯然是有過算計和準備。

    荊問種提氣躍上牆頭,專撿屋頂行走,雖然很多地方不堪著力,但仗著一身輕功尚能應付,總算有了居高臨下之利,不致丟了目標。如此又追了一盞茶的功夫,出了棚區,城戶漸遠,足下已是遠郊曠地,眼瞧廖孤石的身影遙遙在前沒入疏林,時隱時現,仍是速度不減,心知他少年人武功身體都在朝陽旭日之期,四野荒寒,自己再追下去,只怕也是空費體力,便凝住身形,大聲道:「且住,我有話說!」

    廖孤石腳步不停,又出去十丈開外,這才止住身形,隱於樹後。

    荊問種大聲道:「小石!你我是骨肉至親,何苦刀兵相見,其實一切事情並非沒有挽回餘地,你在盟主那裡胡亂攪鬧,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廖孤石半晌無話,並不回身,也不應答。

    荊問種道:「我和你娘,並非你想像的那樣,你怎可輕信謠言,誣她清白,甚至……」

    「住口!」

    廖孤石截道:「你們既然做得出來,又有什麼不敢認的?」

    荊問種壓住怒火,音色中大有切痛:「你這孩子,你根本什麼也不知道!你娘尚在閨中之時,確曾與我有過一段過往……」

    廖孤石嘶聲道:「你終於肯認了麼!」

    「你聽我……」

    「好!你說!」

    相隔半晌,荊問種這才緩緩道:「當年我愛劍成癡,被家人當成不務正業的閒漢,後來什麼都不管不顧,棄了一切來百劍盟,你娘之所以千里迢迢進京來尋我,也是跟家裡賭了氣的……唉,其實都是過去的事了,說來又有什麼意思?我們的事說來庸俗得很,可是活到了歲數,才知道它之所以庸俗,是因為世界原本如此。」

    他歎了口氣,繼續道:「年輕的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可以有個與眾不同的人生,走過來回頭再看,原來自己這雙新鞋,走的其實還是別人千百年重複下來的老路。本來我想,憑自己的本事進京必得施展,可是入了盟又過得不好,熬了三年仍郁不得志。當時滿腦子都在想如何往上爬,見她來了便沒好氣,只怕在那時候,便在她心裡種下了怨根。」

    廖孤石道:「有怨她都會主動捨身幫你?荊大劍,你果然好本事!」

    荊問種道:「當年你爹在盟裡,論人才武功都是有口皆碑,那一屆的試劍大會上呼聲極高,進修劍堂是定准的事。要說你娘那麼做是出自我的指使,是冤了我了,可是她旁敲側擊地提起之時,我確實沒有反對。仔細想想,她後來的決定,也真是和我賭了這一口氣……」

    他說話聲越來越低,疏林中枯枝嘩響,簌簌生寒。

    北風微漾,閃動的衣袂,令他更像一尊被套上衣衫的木雕。

    荊問種喉頭梗梗,隔了好一會兒,這口氣才長長歎出來:「唉……男人,感情的事痛痛癢癢就過去了,算不得什麼。這些年來,苦的是你娘。她相夫教子過日子,看著我青雲直上,和她的距離卻越來越遠,漸漸的娶妻生女,竟成了兩戶人家……我和你舅媽,總是吵架,一吵便是你娘來相勸。而她自己和你爹卻一直是相敬如賓,從來沒紅過臉。在外人眼裡,我們或不如你家過得和睦美滿,可是我卻知道,他們那種相敬如賓,是怎樣的一種毫無親切感的相對。孩子,那種冷,你經歷過,心裡清楚,但你不會瞭解的,真正的夫妻不該是這樣的。」

    樹後靜靜無聲。

    荊問種仰起臉來看著天:「歲月無情,我們都老了,也許在她的心裡,唯一可以聊以慰籍的,便是我能夠遂了心願,讓她沒有白白付出。可是這些年來我志得意滿,心卻越來越冷,越來越懷舊。如果再讓我重新活過一次,也許我會選擇在家鄉終老,和你娘平平靜靜地過上一輩子。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過去的日子又怎麼能追得回來呢?」

    說到這停了一會兒,忽又失笑,搖頭道:「沒有經歷,又何來看破。也許即便是一切重來,我也一樣會走上原來這條路吧,離開了現實,一切不過是空談。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順理法則悖於人情,從人情則悖於理法,對錯難言。有些別人看來是錯的,在我和她之間卻順理成章。孩子,你娘是個苦人,你更是個苦人,你爹爹在修劍堂研學,一年到頭難見幾面,你性子太孤,除了你娘,誰也走不進你心裡。可是我沒想到,你竟能下得去這等狠手……」

    他向前邁出半步:「那時候我看見你娘渾身是血,恨不得把你撕碎!可是我知道不能那麼做。你是你娘唯一的骨血,我若傷了你,她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息。孩子,是我葬送了你娘的一生,你錯得也足夠徹底,但是人生就是這樣,過去的事情人無法改變,與其讓它成為壓在你我身上的包袱,不如好好去想想如何突破這個局。其實待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便會知道,愛恨情仇都太虛幻,半分也握不在手裡。男子漢大丈夫,該當立足現實,志向高遠,一切還需向前看!如果你只是成長,而不去成熟,那豈不是一直要做個長不大的孩子?」

    他觀察動靜,見廖孤石在樹後毫無反應,也不知是在內心權衡,還是根本沒聽進去。便又加大了聲音道:「如今這世上,我也只剩下你和小雨這兩個親人,以我現在在盟裡的地位、你爹在武林的影響,不愁給你安排一個光明的未來。你仔細想想,就算你避世遠去,背負著弒母的惡名,遭受著盟裡的追緝,人生有何快樂可言?」

    他一面說著,一面緩緩向前探步。「就算你向世人宣說此事,搞得我身敗名裂,你爹爹又會是何心情,你又從中能得到什麼好處?難道你爹會認為兒子替自己出頭是光彩之極,難道人們會稱讚你大義滅親,是個不折不扣的衛道義士?醒醒吧!這種事情只不過會成為茶餘飯後的談資,不單咱們幾個成了笑話,整個百劍盟也要跟著戴羞蒙塵!」

    廖孤石所靠之樹已愈來愈近。

    「你縱然不顧及我和你自己,也應該想想疼你的鄭伯伯,想想小雨,你鄭伯伯嘔心瀝血經營不易,你妹妹她一個姑娘家,傳出這樣的家史,如何嫁得出去?縱嫁得出去,夫家又會怎樣看她對她?難道你想要她真就做了一個尼姑,面對青燈古佛安靜地去終老?你只想要這一時的痛快,可曾想到有多少人一生的追求和幸福都在你手裡!申遠期已經因你而死,你難道還想把這次的個人災難,擴大演變成一場毀滅所有人的浩劫?」

    「住口!」

    「住口!」

    「住口!」

    廖孤石佝身連吼數聲,淒厲有如嘶號。

    這悲慟至極的聲線尖銳至極,撕人心肺,將荊問種驚得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臉上煞然變色。

    只見廖孤石驀地轉過身來:「是你,一切都因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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