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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九章 書畫 文 / 九指書魔

    水顏香的眼睛本來已是酒意朦朧,在紙上略走兩行,卻忽地閃亮,彷彿被洗去了迷離。

    查雞架相距不遠,竟被她嚇了一跳。

    廳中一片安靜,所有人都看出端倪,感覺這闕唱詞似乎寫得大不一般。

    曾仕權遠遠瞧見,向長孫笑遲回掃了一眼,犯起琢磨,只因他草書寫得太快,雖在一桌,內容也沒有人能看清,甚至有一種錯覺,好像他只是隨意地畫了些圈圈而已。

    水顏香目光在紙上走了三遍,眉鋒舒展,嚓嚓幾下,輕描淡寫地將那紙詞稿撕成碎片,隨手一揚——細碎紙片連同其它人所寫那一沓詞稿俱都拋在空中,四下飄搖墜去。

    眾人怔了一怔,議聲潮起,哧笑不絕。李逸臣目露得意,眉心皺起:「哎呀,太過分了,太過分了。這個水姑娘也真是狂,希望長孫閣主不要與她這女流之輩一般見識才好。」

    曾仕權面無表情,兩眼不離戲台。

    水顏香仰頭深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左手攏琵琶作實按弦,右手虛空打輪,象牙假甲離弦寸許,開始彈挑躍動。

    眾人都不知所謂,只怔怔然地瞧著,只見她初時闔目悠悠,手指輕緩,漸漸眉頭蹙起,輪指漸急,密如疾風驟雨,萬馬奔騰。彈到後來,振臂之間,青花小袖獵獵飄忽,竟有起舞之象。

    常思豪對樂器一竅不通,但是觀其指法緩急互易,時重時輕,重時轟轟如崖折天塹、石崩巖裂,輕時渺渺,如九宵之上浮雲過箏,心下忽悟:「我練天機步已到瓶頸,速度再難提升,可以說應了那句『欲速則不達』,缺少的豈不正是這起落緩急的韻味?對敵之時也是一樣,人可以一鼓作氣,然一味鼓作,久而必衰,須得攻防互濟,轉換陰陽,讓身體在緊張中求得鬆弛,這種鬆緊張馳的狀態換而思之,正是一種節拍,與她這彈琵琶的指法,大有相通之處。」

    想到這,手指不由自主地隨之動起來,體內氣勁形成十股不同力度的波流順由手臂通往各處經絡,帶得週身血脈如被線牽動的偶人,笨拙而緩慢地動了起來。

    水顏香閉目運指,表情悲喜憂愁隨形變幻,眉間時忍時舒,陶然神醉,恍如此身已破八荒外,拋卻人間萬事休。

    廳中唯見指影光搖,卻寂寂無聲,眾人俱都被她這無聲虛奏所鎮,看得瞪目結舌。常思豪體內波流則愈來愈強,動勢也愈來愈順隨流暢,酥癢溫暖的感覺直達腳趾,彷彿這些被控的氣血又形成了一個內在的自我,它正在由無靈魂的偶人,向呀呀學語的孩童轉化,並且不斷成長、滲透、包容、替代著原來的肌肉骨骼。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錚——」地一聲——象牙甲忽地勾上籐絲絃,使得音質有了實相。

    然而也正是在這一刻,絲絃崩斷開來,琵琶打了個滾兒跌落於地,發出曠曠空音,水顏香睫開驚目,隨之站起。

    「啪、啪、啪。」

    掌聲清亮,是長孫笑遲。

    水顏香垂手道:「先生可是奚落?」

    長孫笑遲:「非也,姑娘此曲鼓得絕妙,在下是真心相贊。」

    水顏香:「先生可於無聲處聽琴?」

    長孫笑遲一笑:「驚雷本自虛空起,龍吟何須有實音。」

    水顏香無話,一縷紅線自指尖順滑而下,滴落台板。

    人們靜得沒了呼吸。

    徐三公子忽然尖叫起來:「血!是血!快,快搶——」

    「好了!」

    一聲厲喝,竟是水顏香發出,令人難以置信。

    徐三公子驚得一怔,「救……」字最後半個音登時被噎了回去,雌雄眼同時撐圓,好像被卡住了脖子。

    相隔半晌,水顏香道:「小香恨生為女子,難以唱出先生詞中偉象,虛鼓琵琶,想作一曲陪襯相和,未曾想指到弦崩,壞了樂器。多半也是蒼天示警,告訴小香才力不逮,不可逞強。」說罷向長孫笑遲深深望了一眼,哈哈一笑,轉身離去。

    鮮血一滴滴落在身後,顏色艷紅,賞心悅目。四胞姐妹相互瞧了瞧,心意早通,起身相隨。

    曾仕權「嘿嘿」一笑,轉回頭來,向李逸臣道:「曲終人也該散了,咱們走吧!」高揚也站起身來,一桌人各自拱手作別,江晚和朱情二人親自將幾人送下。

    樓下不少錦衣衛和東廠番子簇擁過來,將暖裘服侍曾李二人穿了,跟著他們出了顏香館。常思豪來到階下,向他們去的方向瞄了一眼,只見街上紅燈照雪,行人漸稀,那百來號人披著黑色斗篷,腳步匆匆緊緊,彷彿歸巢的烏鴉。抬頭看去,蒼穹冷暗,夜色將天空浸出了重量,烏沉沉地,壓得心頭發悶。邵方貼近高揚低低道:「烈公,長孫笑遲抵京之事,咱們須得趕緊稟報盟主才是。」

    本來倚就在顏香館對面不遠,高揚使個眼色,引二人前行,幾步便到了門前。這才向邵方道:「他敢在大庭廣眾之下現身,顯然是有恃無恐,我觀他與徐家不似從屬,關係卻也非同一般,目今情勢雖然尚不明朗,但京城不比別處,諒他還不敢搞大動作突起發難,你且進去,通知好各處人手做到心裡有底,沒有我的命令,先不可輕舉妄動。」邵方點頭自去安排。高揚在門口要了兩匹馬和常思豪騎了,直奔百劍盟總壇。寬街快馬,不多時即到,兩人拴了馬匹來至後院,鄭盟主家大門開著,裡面木屋燈光滿溢,映得雪色澄金,暖意塗窗。一人笑嘻嘻地迎了出來,小辮歪歪顫顫,甚是可愛。

    高揚道:「你爹呢?」小晴笑道:「在屋裡和荊伯伯聊天呢,說是有人來了,讓我出來迎一迎。」高揚點頭,帶常思豪挑簾而入。兩人換過鞋往裡走,高揚道:「盟主,你可知道誰來了?」說話間進了茶室,只見鄭盟主與荊問種兩人於一張卷邊書案之側相對坐定,旁邊小桌上架著小茶爐,裡面炭火幽藍,水燒得咕嘟嘟輕響。鄭盟主捧著杯茶正閒閒而飲。

    荊問種提筆不知在寫些什麼,聽見聲音回過頭來一笑:「你來了,坐。」

    高揚道:「不是我來了,是長孫笑遲已然到京,咱們可得多加防範。」

    鄭盟主微笑按手示意他坐下,眼睛仍回到案上,常思豪目光也隨之轉去,這才看清紙上山形稜露,枯樹掙扎,荊問種執筆塗勾,原來是在作畫。鄭盟主道:「我們也收到了消息。他抵京後先進的徐府,跟徐階談了一個時辰,然後去口福居找了徐三公子,最後跟他去了顏香館,多半是被安排住在那邊了。長孫笑遲此行雖速,其實卻並未刻意隱藏行蹤,甚至可以說來得非常高調。這一陣子徐府封禁較嚴,故而咱們的人有所耽誤,不過我已把消息傳下讓大家提防,你不必擔心了。」

    高揚皺眉道:「他居然先找的徐階?那可大大不妙。」常思豪心想:「那又有什麼不妙了?哦,是了,高揚認為長孫笑遲既是黑道梟雄,他跟著徐三公子在一起,多半是想借這草包去接近徐閣老,以便實現自己的什麼圖謀。但是既然是人家先與徐閣老有了接洽,那說明他很可能與徐家的關係已經很深。否則一個黑道人物縱然手眼通天,徐閣老又怎會那麼給面子,竟能和他大談一個時辰?」這時小晴取來暖墊,他和高揚接過坐了。

    果然荊問種說道:「我和盟主也正在聊這件事,我們推測,長孫笑遲與徐閣老關係大不一般,雖然咱們是第一次捕捉到他們的接洽,但是可以肯定,之前他們的聯繫,一定不會少。公烈,你們去顏香館了?」

    高揚道:「邵方來報他們今天開張,我自然要去看看。」遂將經過講說一遍。

    鄭盟主微作沉吟,喃喃道:「如你所言,他們跟在徐三公子身邊,對外裝作像是幕僚門客,又不受他的指揮,看來長孫笑遲的地位,又遠比我們想像中的為高了。」

    常思豪接過小晴遞來的茶水,擱在唇邊緩緩吹著,心想:「確實如此。像長孫笑遲這種人物,對官家勢力縱然有所依附,無非為藉機借力達到自己的目的,又怎會甘為他人奴僕。」

    荊問種醮好筆墨,停腕於空,眼睛看著畫卷,似乎在縱覽全局,尋找下筆之處。

    高揚道:「聚豪閣這幾年發展壯大,除有地方官員被買通庇護,朝中自然也少不了人,咱們心裡明鏡一樣,卻一直沒查出蛛絲馬跡。想不到,這幕後黑手竟是徐階。他可是當朝閣老,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沒有辦不來的事情,扶持聚豪閣這樣一個黑道幫派,又是出於什麼目的呢?」

    荊問種道:「之前咱們為了實現劍家宏願,給予高拱的支持只怕過於偏重,不能不引起徐閣老的擔心。他得勢只顧安插親信,鞏固自己的勢力,對於國家政事向來保守,以前翻來覆去還能說些恢復祖宗成法,致君堯舜上的調調,現如今坐得穩了,持諍奏疏便只說些宮禁之事,繞著皇上打轉固寵,政事乾脆避而不談了。咱們的想法在他眼中,顯然比較激進。高拱一招走錯,跟著郭璞致仕,我盟在內閣失去半壁江山,致令他徐階一家獨大。這時對咱們動手,正是最好的時機。」

    他說話時筆尖斜落,柔柔塗抹,淡墨鋪開,山石間朦朦朧朧,多了一股氤氳壓抑。提筆又去蘸墨,續道:「近一年來他動作頻繁,朝中大批官員換血,其中就有不少與我盟有關的人,顯然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然而這些只不過是開場小戲而已。他沒有全面發難,是因為江湖和官場不同,他對咱們這些舞槍弄劍的人還是有些怵頭。如今長孫笑遲進京,他在武力上有了靠山倚仗,接下來醞釀已久的大戲,多半也就該拉開場了。」

    高揚冷笑:「聚豪閣那些人,都是一些烏合之眾,京城不比別處,他敢調大隊人馬進來火拚?除了少有幾個人物身份較高,其餘大部連劍客身份也達不到,這些人便算都到了京師,不用咱們修劍堂的幾位出手,我玄部十個人就把他們包了。」

    荊問種道:「公烈不可輕敵。你想想小常說的,明誠君沈綠在秦府一戰中輕取秦逸,這是何等功力?江晚今天一招能將曾仕權的偷襲化解,更是不可小瞧,你也不想想,那可是東廠的三檔頭!曾仕權論武功雖不及郭書榮華和曹向飛多矣,但是擱在江湖之上來說,只怕也得三五個劍客合力才能和他打個平手。」

    高揚眼睛瞪了一瞪,又縮回去,眉頭皺緊,似想到什麼,又張口待言,鄭盟主道:「有些事情,解決起來並非只有武力一途,咱們還是應該多想想別的對策。」荊問種道:「從公烈的轉述判斷,信人君江晚和了數君朱情,似乎對東廠或多或少有些敵意,或者說,很不喜歡。長孫笑遲卻有所忍讓曖昧,態度不是那麼明朗。盟主,你覺得在他心裡,究竟是何想法?」

    鄭盟主垂目思索良久,道:「長孫笑遲既然『無敵』,對於東廠,他多半也是能交則交。徐閣老這邊有了他,若是再聯合上東廠,那對我盟可是大大不利。」荊問種道:「是啊,雖然馮保那邊,咱們一直維護得體,但是官場不比義氣江湖,局勢風向若變,只怕什麼都靠不住。」

    兩人沉默下來,茶壺裡響起咕嘟嘟的水聲。

    小晴提大壺續了些涼水進去,撥了撥炭火,笑道:「你們凡事都往壞處想,那朱情先生說太監督軍弊端的話,不是很有正氣麼?曾仕權用話挑撥誘導咱兩家,他們也向高叔叔暗暗表示了希望不要誤會,而且還引曾鞏寫柳條兒的詩來諷刺姓曾的,長孫笑遲都在場,如果他們一開始就有和東廠聯手的心,應該不會做出這等事吧?就算徐閣老有這個意思,底下人合不到一處,他也是大事難成,咱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呢?」高揚聽了大覺順耳:「哼哼,說得好,我看也是,你們盡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咱們一向雖沒妄自尊大過,卻也沒必要妄自菲薄呀,就算他們聯手一處,打傢伙就是,也用不著喪氣!」

    荊問種道:「小晴說得大有道理,老鄭啊,咱們大概都上歲數了,想法是有些不夠積極。哈哈哈。」這一笑,筆尖兩個墨點滴落在紙上空白處。皺眉道:「你瞧,黵捲了呢。」鄭盟主一笑:「不妨。」接過筆來,用筆尖在那兩個墨點上略加點按,引出兩根線條,筆鋒一抿,兩隻飛雁振翅之形頓時躍然紙上。荊問種道:「你倒著畫,反比我正著畫的還要傳神!」兩人相視而笑,小晴湊到高揚身邊,笑嘻嘻地問:「那個小香姐姐,真的那麼漂亮?有多漂亮?」

    高揚一刮她鼻子:「小孩子家家,倒來打聽這事,放心,你長大了,準保比她好看就是!」

    小晴心裡甚美,抿著嘴歪著頭又問:「那聲音呢?她唱歌好不好聽?」高揚當時只留心桌上動靜,哪顧得聽曲,敷衍了一句:「還可以吧。」小晴問:「那歌詞唱的什麼?」鄭盟主臉色一沉:「又犯癮了不是?平日和你初喃姐和雪冰姐她們談習一二也便罷了,風塵女子傳唱的東西,你打聽幹什麼?」小晴嘟嘴道:「風塵女子也不是沒有好人,薛濤的文采好,梁紅玉的武藝高,都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常思豪見鄭盟主臉上陰沉又要呵斥小晴,插言道:「那水姑娘的歌詞曲調是自己寫的,倒是很好聽。」當下把她出場時唱的歌詞誦了一遍,因和著韻調,記得倒也大致不差。

    靜靜聽完,荊問種喃喃重複道:「『千古無數幻夢,唯寂寞難醒』嗯,鴻圖霸業,兒女情長,到頭來確也多歸於寂寞二字……今人作詞,多半只有情緒,缺乏感情。她這支胡曲小令不合文法規矩,便是市井尋常艷詞俚曲的樣子。感情有一些,字句倒也一般。」

    高揚道:「嗨,我對這東西可是不懂,不過那些有錢

    人,把她誇得像嫦娥被文曲星附體了!」

    小晴道:「只不知那長孫笑遲最後寫了個什麼樣的唱詞,惹她那般誇讚?可惜稿子撕了,否則倒能看個新鮮。」

    高揚道:「哈哈,長孫笑遲寫的太快,彷彿一堆亂草,就算不撕,擱在面前也未必認得出來。」

    常思豪忽道:「我知道他寫的是什麼。」

    小晴笑道:「是嗎?那你再念來聽聽。」

    常思豪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我知道他寫的是什麼,可是也不知道他寫的是什麼,你明白了吧?」

    小晴直勾勾瞧了他半天,道:「我明白了你說的是什麼,可是也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你懂了嗎?」

    常思豪一頭霧水:「不懂。」

    小晴翻起眼睛道:「那就對啦,咱們一起去跳井吧。」

    常思豪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她說的一起跳井,也是「不懂」的意思,臉色發苦,想了一想,解釋道:「是這樣的,我記得他當時下筆的動勢,可以完全模仿重現出來,只是他寫的東西,我心裡實在不知道是什麼,這下你明白了吧?」

    小晴仍是半懂不懂地瞧著他。鄭盟主將筆遞過來道:「既然如此,賢侄可憑記憶再寫一遍,我們大家看看。畢竟言為心聲,文達心意,說不定籍此可以得窺一些長孫笑遲的想法,能讓咱們心裡有個大概。」

    常思豪點頭接過,案上荊問種那張畫上只有些山石枯樹和兩隻飛雁,尚有大量留白,他將筆移至空白處,閉上了眼睛,心中回想長孫笑遲下筆的動勢,彷彿黑暗中那匹奔馬復又現於眼前,筆鋒刷地一落,塵煙再起。

    字數本不甚多,筆意連貫,一氣呵成,很快寫完。

    就在筆尖離紙的剎那,耳邊忽地響起驚呼之聲,常思豪睜開眼睛,不由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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