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聞聽此言,腦中嗡地一炸,只覺彷彿有十七八個心臟同時在胸腔、手心、頭頂等處蹦跳一般。他直勾勾瞧著馨律的臉,一時竟忘了她是何人,自己又身在何地。意律、神律過來合十道喜,他仍僵立不動,毫無反應。
馨律不知其中原由,只道是他初為人父,一時懵愣住了,笑道:「只因尊夫人的病症影響,脈動變化劇烈,晝間又失於察看,喜脈初時不甚明顯,貧尼今日才行分辨出來,從時間上推算,約摸已有兩個多月了。」
常思豪向病床上的秦自吟瞧了一眼,作出一點笑容,道:「多謝師太。……我,唉,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一旁孫守雲笑道:「不知道該說什麼倒也無妨,不過可得知道該做什麼,雖然日子還長,但像什麼小衣服呀,小鞋子呀,小肚兜呀,都要提早準備,免得到時慌亂。」常思豪垂首道:「是,是。」孫守雲道:「至於搖籃呀、尿布呀,一個也不能忘,還要買些撥浪鼓呀、小風車呀什麼的,免得孩子沒玩耍,小時候多讓孩子玩,長大了才聰明呢。」
意律笑道:「瞧你說的,倒像是有過生養似的。」
孫守雲大羞,跺足道:「師姐!人家是上次探親回家,看過小侄子嘛!」
一眾俗家弟子們嘻嘻哈哈,幾個小尼也都抿嘴笑了起來,一時喜氣滿堂。有俗家女弟子道:「守雲師姐,你那小侄子長得可像誰?」孫守雲道:「像我嫂嫂,生得好看著呢!」前面那女弟子道:「聽說生男孩兒像母親,生女孩兒像父親,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又一人笑道:「你生一個不就知道了?」那女弟子嗔道:「誰取笑我?瞧我不打你?」眾人又一片哄笑。
因是大喜之時,常思豪又在場,馨律雖覺玩笑不雅,倒也未加阻止。有人問:「掌門師姐,常夫人懷的是公子還是千金?」馨律一笑:「雖然還不大明顯,但從脈象看應該是個男孩兒。」孫守雲道:「啊喲,那多半長得要像常夫人了,她那麼漂亮,孩子肯定也好看。」眾人七嘴八舌地附和。
常思豪心中苦極,靜靜地聽她們談論,陪著笑容,好半天,待議論漸息些才道:「內子在無想堂內攪鬧,師太勞累辛苦,連日不得休息,在下想接她到客房同住,不知師太意下如何?」
馨律點頭:「也好,辛苦倒不辛苦,她這病不見起色,按原路治下去料是不行,我也正要靜心思考,再覓良方。」
待抱著秦自吟回至下處,已是子末丑初時分,常思豪將她放在炕上安置好,自己枯立一旁,聽著她病中嚶嚶嗚嗚的哭泣之聲,愣愣發呆。燈昏夜寂,冷風搜入,透骨寒涼,他細細掩了窗門,到灶間填了火把炕燒熱,又燃了木炭,將火盆推近炕邊,這才搬凳過來坐下。秦自吟哭聲漸響,裂肺撕心,到後來,悲抑不可名狀,只有氣機抽動,哭得沒了聲音,聽得他越來越痛,暗想:「我若是也能像她這般,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可有多暢快?偏生心裡堵悶之極,卻哭不出來!」
正想間,忽覺肩上微溫,一襲暖裘披在背上。
原來阿遙不知何時,已然來在身後。見他回頭,輕輕叫了聲:「大哥。」
常思豪心知天寒剛一披衣之時,必會先感一涼,然後才會轉暖,顯然這襲暖裘已由她先行用身子偎熱,才轉披到自己身上,這等細心,的是少有。苦苦一笑:「小妹,把你弄醒了。」
阿遙在他腿邊蹲下,伸手向火盆取暖,輕道:「大哥,你不開心。」
常思豪聽她是用陳述的語氣,臉上皺起笑容:「是啊,有一點。」
阿遙喃喃道:「不知為什麼,人總是不開心的時候多些。」
火盆中炭塊燒裂,發出啪啪的聲響,常思豪琢磨著這句話,大生滄桑之感,怔怔地呆在那裡,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阿遙忽道:「下雪了。」
門縫處,有雪花凌亂飛入,閃出瑩寒的微光。二人彼此交換一下眼神,都有賞雪之意,站起身來,吱呀呀推門而出。外間冷風刺面,殺人二目。常思豪忙張開臂膀,將阿遙護在自己暖裘長衣之下。
來至庵外,臨崖望去,但見滿天清光,亮了夜色,冷烈的強風將天地間的距離扯近,彷彿再低些,天空便要被群山劃破刺穿。纏繞於峰宇間沉甸甸的雲層洪波濁浪般翻捲著,彷彿被什麼強大的魔物拽曳吸噬,正極速流瀉向天空與大地的彼端。雪片如薄羽繁花,在空中便已被風絞磨成粉,直向山下那廣闊的林原樹海,莽莽世界中蕩去,潑剌剌有如鉛雲瀉地,冰碎九天。
阿遙在他衣縫間探頭觀望,見此奇景,不由心神滌蕩。開口讚道:「雪舞銀華星河黯,烈風撕雲怒九天,好一場瑰麗雄壯的雪啊!」
常思豪二目微凝,神思飛遠:「瑞雪兆豐年,但願來年無旱無災,大家都有飯吃。」
阿遙回首,微微一笑,身子向後略倚,靠在他胸前。
雲逝如水,雪暢風狂,二人就這般靜靜駐立,靜靜地觀賞。
許久,秦自吟的歌聲和著風嘯,從庵中飄了出來:「愛別離,癡嗔戀,情絲是難斷……」
阿遙一聽她的聲音,立時像意識到什麼,身子僵緊,與常思豪稍稍分開了些,冷風見縫插針般自腳底搜入,二人身上均感一涼。
曲聲隱隱約約唱下去:「曲終人散,徒發奈何歎:半面慳緣,何惹相思怨……」
常思豪聽出,這正是初見她誤將自己當成蕭今拾月時所唱的曲子,心中大是酸楚。阿遙感覺他身子顫抖,喚道:「大哥,你怎麼了?」
隔了好一會兒,常思豪道:「吟兒……她懷孕了,已經兩個多月……」雖然極力忍耐,語聲中竟仍帶出些嗚咽之意。
阿遙怔住,她一直隨侍左右,知道他們二人雖然有過肌膚相親,卻未行夫婦之道,那麼據時間推算,秦自吟腹中孩兒必是那一場慘無人道的**中所得。這才知他先前於屋中鬱鬱失魂,所為何故。然而雖知如此,卻欲勸無言,輕喃道:「是麼。」
常思豪長吁了口氣,沒有說話。隔了一隔,阿遙垂下頭去,輕聲道:「大哥,我聽你這些日子,一直稱大小姐為『內子』。」常思豪道:「嗯。」阿遙略側頭回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並非為了秦家的臉面,定是早就決意要娶了她。」見常思豪凝目望雪不知所思,又續道:「大哥,我知道你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你總覺得最初的陰錯陽差,使得自己欠了她的,她卻從不曾虧欠你什麼,你的內心裡雖也有喜歡,可是對她更多的,卻是道義和責任,是不是?」
遲了好半天,常思豪才道:「我說不清……我和你說過,自從我明白了骨氣的含義,便再不覺自己卑微,可是在她面前,我始終,唉,始終感覺抬不起頭來,感覺配她不上。」阿遙垂目一笑:「說什麼配不配的,那些都是給外人瞧的東西,夫婦間情投意合就好,大哥看得淡尊卑,如何看不破這個?」
常思豪慘然道:「是我毀了她的幸福,否則,她本該有更好的選擇。」
阿遙歎了口氣:「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或許是命裡該著吧。她現在有了你,難道不比愛著一個影子好些?就算她能和蕭今拾月相見,人家未必會喜歡她,就算喜歡她,也未必有你對她這般好,究竟哪個是幸福,可也難說。」
常思豪一陣苦笑:「你就知道誇自己的大哥好,卻把人家都貶了,我對她好,人家便不能對她更好了?」
阿遙一笑嫣然:「我可沒貶,天底下,可再也找不出你這樣的好哥哥。」
常思豪見她妍容明燦,心裡也被帶動得輕鬆許多,忖她原來很是內向,也少笑容,如今倒是開朗了不少,除了確實過得比以前開心之外,大概一多半是為了讓自己高興。瞧著她通紅的小臉,笑道:「好了,咱們進屋去吧,雪寒風冷,待久了,可要把我小妹子的臉蛋兒凍成大蘋果了呢。」阿遙小嘴兒一抿:「呵,剛才我說什麼來著?這不立刻就應驗了?你呀,心裡每時每刻都是別人。」常思豪哈哈大笑:「你就對這些小事上心。」邁步欲行,阿遙卻喲地一聲,身子微歪,動轉不能。原來在雪中立久,只顧著看雪說話,腳竟凍得麻了。
常思豪將她抱回屋中,秦自吟在炕裡東側角落陰影中仍自顧自地倚牆唱歌,對他二人毫無反應。這火炕甚是寬敞,他將阿遙放在炕沿邊上,把火盆向她腳邊推近,又添了些炭,問道:「感覺如何?」阿遙笑道:「沒什麼感覺,緩緩就好啦。」
常思豪心下一驚,知道若是此時感覺刺痛、發癢倒還好些,凍傷最怕無知覺。雪景雄奇,一看起來便忘了時間,剛才在外面站了那麼久,秦自吟都已由哭轉唱,怕是有一個多時辰的功夫了,自己內功已深,氣足血旺,自可御寒,可她一個小女孩雖然被攏在暖裘之中,腳下又怎能抗受得住?忙道:「快脫下鞋子看看。」
阿遙甚羞,臉色更紅,搖頭道:「沒事的。」常思豪瞧著她鞋上雪化透濕,布料有霜硬之感,不敢耽誤,道:「你別掙動,仔細體會著,若是疼,可趕快聲張,切不可忍!」說著抓起腳踝去除她的鞋子,動作極是緩慢小心。
阿遙紅了臉,只覺兩腳確實如同消失了一般,也自害怕,不敢抗拒,待鞋襪除下,不禁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