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牙旗角扯向東南,凌空抽得啪啪脆響。
沙塵暴起,如霧似煙,天地一派昏黃。
整個大同城都動了起來。
所有換崗休息中的人全部被喚起上城,參與佈防,從高空俯瞰下去,縱橫如網的街道上,移動中的軍士和民兵彷彿一個個蟻蟲,在颶風中準確地尋找著自己的位置。
遠處一股黑潮在塵煙中若隱若現,緩緩前移,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小小的黑點眨眼間放大了數十倍,變作千軍萬馬,直取西門。
最前面一支馬隊約有七千餘人,領隊騎手身裹紅綢背插藍旗,餘人皆著黑亮的重鎧,腰掛彎刀,斜挎長箭袋,身後背一張大弓,胯下馬亦披著黑色護甲,戴有面罩,僅露出兩隻眼睛。
他們背上的大弓約有六尺來長,弓體內裹岑木,外纏牛筋,絞擰而成,看上去相當粗壯,握把處有一個內向的環形套口。
距城尚有**十丈遠時,馬隊忽然拐了個彎,行進方向改成與護城河平行,重鎧兵們動作一致,摘弓抽箭,單腳退鐙,在馬上一個翻身,弓身環形套口已套在腳上,抬腿斜指於天,食指般粗、五尺來長的三稜重箭就位,後腰一挺,雙臂叫力,嘎嘎嘎大弓拉滿,一聲尖哨,萬箭齊發,射向城頭!
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從馬隊拐彎到箭雨覆城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城上位置靠前的守軍慘叫連聲,兩掌厚的皮盾竟被重箭射穿,透臂而過,餘人趕忙伏低。
敵騎射部隊在高速行進中用腳尖虛瞄,竟能射得如此準確,可見平日訓練有素。嚴總兵登上箭樓觀看形勢,心知他們這是要逼開城邊的兵卒以避免遭到還擊,在如此密集的箭勢之下與其硬抗並非良策,下令眾軍小心規避不可露頭,同時命箭樓兩層射口打開,居高臨下與其對射。
明軍之弓較弱,力量不足,箭頭皆為翼狀,在強風中失去準頭,兼之敵軍重鎧在身,根本無法對其造成威脅。嚴總兵望著迎面而來的漫天風沙,心想老天怎地也助起韃子來了,這樣下去對守軍太過不利。
眼下的情況,只能動用炮擊,但是敵軍主力未到,騎射部隊的帶狀陣形又不密集,現在用的話發揮不了多大威力,浪費彈藥,未免可惜。
敵軍馬隊前部馳至與城角相對處折返而回,途中續射不輟,隊頭追銜隊尾,鏈條般形成一個循環,他們已將弓的角度調高,強箭射在空中,以高拋物線落下,避開橫向的盾防禦,直奔明軍頭頂。
重箭份量十足,落下來開磚透地,紮住不倒,遠遠看去,城頭上彷彿長起無數高粱,根本沒有容身之所,四處奔逃的明軍慘叫聲連成一片,不少人頭肩中箭,一個趔趄便被幾支箭釘在地上,擠不進敵樓的人蹲縮於盾牌之下,聽著頭頂篤篤聲響,牙齒跟著得得打戰,老兵亦多如此,駐守邊境這麼些年來,就沒見過這樣的陣仗!
嚴總兵心中算計:從城西北角到西南角約一千五百步的距離,騎射部隊奔馳較快,單人一個往返至少能射出二十支強箭,七千人的隊伍,只在城外走上一個循環,射入城中的箭便有十四萬以上!
看頭旗的位置,敵人已經在繞第二圈。
「難道俺答把全軍的箭都集中交在這七千射手身上了?」嚴總兵雙拳反覆握緊鬆開,調整著心緒,心知敵人箭再多如此射法也會很快用盡,只要撐得一時,就有翻手的機會。
忽聽箭樓門洞處有人高喊:「二總管!箭勢太猛,別去了!」
低頭看,城上一人手擎半扇門板,在箭雨中竄縱,尋傷者拖救回箭樓之內,出去一次,門板上便釘幾十支箭,往來幾趟,那門板幾乎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毛刷。
那人眼見著最後幾個正在掙扎中的傷者轉瞬間又中數箭,一命嗚呼,救已不及,只好退身而回。
城外敵軍仍走馬燈似地施射,遠處昏黃的沙霧間又有兩隊騎兵顯現,黑壓壓徹地連天覆滿了曠野,粗略估計一下每隊騎手都在一萬五千以上,兩隊各有領軍大旗一面,左黑右紅,上書大字,都是八思巴文,旁邊綴著略小的漢字,左隊旗上寫的是博,右面那隊寫的是蘇,雖是順風而來,旗角竟能逆風向後飄揚,速度之快,難以想像。
嚴總兵舉千里眼瞭望,心知俺答軍旗向來繡上蒙漢雙語,以揚其威名。看字號,來者必是博日古德和蘇赫巴壽。此二人驍勇善戰,軍功素著,俺答一上來就動用了王牌軍,看來這次突襲他是勢在必得。
兩支軍彷彿賽馬競速般竭力奔馳,腋夾雲梯的騎兵側頭互望,唯恐讓對方佔先。
奇的是右隊之中有不少馬匹沒有鞍轡,亦無人騎乘,反被催在前面。
先頭騎射部隊兩下分開,讓出道路,箭勢仍然不停。
嚴總兵揮手喝道:「準備炮擊!」
司炮手聽令舉盾上前,欲裝彈備射,然而盾牌難以護住全身,一露頭便被箭雨所傷,不能靠近炮台。
兩隊敵軍轉眼間已到近前!
右隊蘇赫巴壽軍中數名百夫長搶先而出,馳到護城河邊,下馬沿河排成一線,每人相隔幾步遠,掣刀回身相候,無人騎乘的戰馬被後軍摧動上前,百夫長彎刀到處,撲撲撲斬斷馬頭,馬屍借衝力和慣性,跌入河內。
眨眼間護城河水已被鮮血染紅,城上明軍見者心驚,知道韃子以遊牧為生,對馬匹極為珍視,平日朋友走訪到家,都要先問牲畜是否安好,然後才問家人健康,今次突襲為了爭取時間,竟然用此辦法,顯已抱定破釜沉舟的決心。
箭勢忽停,韃靼騎射部隊完成使命,箭袋已空,全體撤回,未折一人一騎。與此同時,左隊博日古德軍衝前的騎兵隊形忽散,士兵伏身一拉胸前線繩,肩背處甲罩打開,彈出一團白色軟布,軟布中的折疊骨架遇風蓬然而鼓,展作丈餘寬的鷹翼巨箏,眾人雙腳退鐙,猛地一躍——
馬往前衝拉起箏索,韃子兵借助強大風力騰身而起,頓時數百人化做鶴羽雄鷹,扎向城頭!
他們所騎戰馬衝到護城河邊,亦都被百夫長斬首,數二十個數的功夫,馬屍堆平,護城河已然填滿截流,後軍踏屍而過,直到城下,駕起雲梯!
嚴總兵瞧得清楚:敵兵拴在腰間的箏索長度比城牆度略高,此舉無非是借風力而起,高度一到便割斷繩索,墜落城頭,戰馬起的作用倒更像是拋石機。當時一聲令下,全軍齊動,箭樓上弓手瞄準空中施射,女牆側火器營冒出頭來,銃聲連響,硝煙瀰漫,火藥味嗆人,頓時鐵砂鐵彈交織成網,罩住一片天。
敵軍身在空中無處可避,非死即傷,不少人身中數箭耷拉著腦袋,手足垂低,被風吹得遠遠飄走,餘人彎弓居高臨下對射,地面明軍亦有傷亡,更有一部分已經在火銃手裝彈間隙穿透箭網落上城頭,與守軍就地展開肉搏,韃子兵豁了死命,彎刀到處血雨狂飛,勇不可擋,守軍大駭,紛紛後退。但這些敵人為給順雲梯而上的地面部隊爭取時間,只在城垛周圍拚殺,顯得極有法度,轉眼背後已有數十人攀上城頭!
嚴總兵心想糟了!守易皆因城牆高固,現在敵人竟有空中部隊直達城頭,防守優勢立化無形,要是上來的人再多些,殺出條口子打開了城門,那大同可就完了,得趕緊把這一路軍撲滅!未等下令,早有一隊人怒吼著衝了上去!
這小隊共十七人,一個個身著黑袍,手執長劍,頭上光可鑒人,竟是一群尼姑。
為首一人身形瘦削,鳳眼薄唇,目中透著一股冷冽之氣,長劍專刺敵咽喉,一劍一個毫不留情,身形到處,韃子紛紛應手而飛,跌下城頭!
眾軍一見連這群年輕尼姑都如此奮勇,自己難道還不如個娘兒們兒?個個火氣暴漲,嗷嗷怪叫,一掃被箭雨壓制時的頹靡之氣,挺槍掄刀,一擁而上!
韃子再勇,登上城頭的人畢竟是少數,怎抵得住眾人圍攻,幾個照面下來空降部隊和先攀上城頭的少數敵軍已被全數殺盡,眾人前擁,滾木擂石順著城垛一股腦兒地往下狂拋,韃子們在底下彷彿落進了搗蒜缸,一個個骨斷筋折,慘聲不斷,雲梯上的人更是未爬到一半便被砸得腦漿迸裂,紛紛折落,不大功夫,梯下屍已成山。司炮手快速裝填炮彈開火,十多門大炮連珠施射,炮彈在韃子軍中炸開了花,頓時斷肢與馬腿齊飛,鮮血與硝煙共舞,韃子抵擋不住,略有退勢。守軍正待慶賀這階段性的勝利,忽然陰影罩身,抬頭看,一千多敵兵乘風而至,背上鷹翼巨箏連雲蔽日,遮住本已昏黃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