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馬林成身邊那頂小轎的窗簾挑著,一女子微露側臉,笑吟吟地東張西望,看見什麼新鮮有趣,便招手停轎,自己跑出去摸看,中意的便求買下,馬林成板著面孔,有不悅之色,那女子嘻笑撒嬌,相陪甚殷,左一句「夫君」,右一句「官人」地嬌喚,說些軟話磨著,馬林成才揮手付錢。
常思豪道:「那女人是馬總兵的夫人?」
「嗯,」陳勝一將腰間刀帶攏了一攏,「人都說馬總兵怕老婆,今日觀之,卻不盡然。」
常思豪心想:「這女人看起來也蠻漂亮,並不像什麼厲害的潑婦,馬總兵怎會怕她?」和陳勝一對視一眼,想到了招勇抗敵之事,道:「不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去,咱們跟著看看。」陳勝一吩咐隨從自去買辦物品,二人混在人群中不緊不慢地跟著,暗暗觀察。
逛了半條商街,前面多是娼樓妓館,馬夫人招手道:「官人,轎子窗太小,看什麼都不方便,我想騎馬。」
馬林成道:「這回咱們出來帶的都是步下兵卒,只我自己這一匹,哪有馬給你騎?」
夫人道:「那你下來坐轎裡,咱們換換好不好?」
馬林成皺眉道:「我一個大男人,豈能坐花呢小轎,成何體統!」
夫人笑道:「那還是騎馬好了,我坐在你前面,你摟著人家。」下轎來到馬前,把那一隻軟白的手探出去。
馬林成無奈,只好拉她上馬,腳下略磕,馬兒緩緩前行。夫人靠在他懷裡,笑靨如花,在咯嗒咯嗒頗富韻味的蹄聲中,彷彿貴妃醉酒般指點著街側樓上倚欄而望的艷妓:「官人,你瞧她漂不漂亮?」馬林成臉上僵硬:「一般。」夫人道:「那個呢?」馬林成略瞄一眼:「湊和。」夫人輕哼了一聲,低道:「在我面前,你倒知道裝人,前日在於大人家裡,當著那倆姐妹花又說甚來著?」馬林成苦臉壓低聲音:「夫人,街上人多,你可給我留些臉面。」
夫人道:「韃子厲害得很,你那幾個雜兵只知喝酒吃肉,欺負那些窮儈,豈是他們的對手?去也是枉送了性命,那些江湖人平日便不把朝廷放在眼裡,又豈會聽從你的號令?就算能同去抗敵,他們見勢不好自能仗武功保命,你這蠢牛哪還逃得出來?於耀庭為的是自己坐得穩當,他會安什麼好心?弄兩個小賤人迷得你神魂顛倒,什麼都應下了,瞧你那點出息!」
馬林成極力板著面上的窘意,道:「夫人,老於雖參贊軍務,壓著我一頭,但我倆互知根底,乃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我那點事在他心裡,他那點事在我手上,料也不敢強逼,咱們安心在太原待著就是。我已經聽了你的話,那事就別再提了。」
大明自永樂時便以文臣參與軍務,巡撫總攬一省之軍政,乃是「封疆大吏」,歷經變遷,到嘉靖帝時軍中人事任免、軍餉的供給皆由巡撫主持決策。嘉靖初,在楊廷和主持下將各地鎮守中官撤回,總兵地位不如從前,軍務多由巡撫統管指揮,但在制度上兩者仍屬平級。陳勝一暗自皺眉,心想巡撫大人指揮不動馬總兵,看來組義勇軍的事泡湯了。常思豪此刻內力已深,耳聰目明,雖然街上人聲嘈雜,他夫妻二人說話時壓低了聲音,仍被他聽個悶真,心下甚鄙:「原來阻力在這,馬林成這麼大個男人,可真沒出息。」
夫人淡笑,纖手一擺,改了語氣,悠然道:「你若領兵去了大同,這花紅柳綠的繁華,今生可還見得著麼?」馬林成斜眼瞧著艷妓們的臉蛋,默然不語。夫人道:「唉,男人本性好色,也是正常,可是若為色迷,丟了性命,非但不值,且讓人笑話。你若每日面對我看得厭了,過些日我在丫環中挑個溫順漂亮的讓你收用了就是,好歹都是自家人,不能起什麼坑壞之心。」
馬林成聲音發顫:「小娥,我不是東西!這世上只你一個人真心真意對我,為我著想,我卻去幹那不齒的事情,你別說了,我誰也不要,我只要你一個!」
夫人輕輕握住他攏韁繩的大手,聲音柔和又有些哀淒:「官人,小娥可是出自真心,我老了,不似從前那般好看了……」
馬林成擁住她道:「別胡說,你才二十九,美著呢。」
「行了,」夫人暗掐了他一下,嗔笑道:「我知道了,這街上人來人往的,你可得規矩一點,讓百姓們看了成什麼樣子。」
馬林成嗅著她的髮香,輕笑道:「誰愛看誰看。」
夫人靠在他懷裡,斜睨著兩邊的青樓女子,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馬林成陶醉於她髮香之中,忽有所思,身上的僵意夫人感覺得到,回頭看他一眼問:「你在想什麼?」馬林成眼睛瞇起:「我只是覺得有些奇怪,於大人請我議事,四周守備極嚴,窗外離得近的兵士也聽不見屋中的談話,那兩個姐妹花的事情又是怎麼傳出來,讓你的丫環聽去的呢?」常思豪遠遠聽見,心下也是一震,和陳勝一交換一下目光,隱約有一個不好的念頭在心底升起來。
夫人輕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他府人買了那兩名女子,自是有人瞧得見……」她忽然停了口,意識到一個問題,就算有人知道巡撫大人買了那對姐妹花,又怎知會用她們來「待客」?當時議的是軍政要事,守備森嚴,屋中形成一個密室,內中發生了什麼,怎會有人知道,並且傳到坊間,又湊巧傳到我貼身丫環的耳中?
馬林成道:「你也感覺出奇怪了麼?此事蹊蹺得很。除非當時有人在屋中偷聽偷看,否則此事不可能外洩出去。」
夫人道:「可是你不是說,當時幾百兵士將屋前屋後團團護住,連個螞蟻也靠近不得,怎會有人能進到屋中,探知內情?」
馬林成冷冷道:「普通人自是難能,但是對於江湖上那些武林高手,這事就容易得很了。」
夫人指掩唇邊,失聲道:「如此說來……是……」
陳勝一向常思豪使了個眼色,二人退遠,上了一間茶樓,尋桌坐下,陳勝一面色凝重,沉默不語。常思豪心知那消息是自己和祁北山二人盜聽而來,僅講給秦家幾個人知,秦絕響悶在家裡不可能到外面去,要傳出去,也是祁北山、谷嘗新和莫如之這三人,而將如此重要之事外傳若非出於秦浪川的授意,他們絕對不敢。這麼快速並容易地傳給馬夫人的丫環這種特定的對象,用意更是明顯得很。
好半天,陳勝一才開口道:「巡撫大人欲以勢相壓,使人沒有辦法拒絕,馬夫人守夫善妒是出了名的,老太爺這麼做,顯然是想利用她拖住馬總兵的後腿,來個釜底抽薪,這樣一來,是他們自己人撤了梯子,咱們自然不用再組人手去參加什麼義勇軍,巡撫大人也說不出什麼來。」
常思豪道:「那天於大人到府,祁北山不在,大概就是出去辦這事了。」
陳勝一點了點頭,這件事情秦浪川唯獨知會祁北山讓他去辦,和自己並沒商量,顯然已有隔心之感,喟歎一聲道:「以老太爺年輕時的脾氣和血性,必定傾起全力以赴國難,只是晚年他大有退心,什麼都看得淡了,此次明誠君率眾殺來,秦家損失不小,元氣大傷,目今作下如此決定,實也不能怪他。」
兩人沉默良久,都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常思豪目中有些茫然:「陳大哥,國家究竟是什麼?」
陳勝一一愣。
常思豪道:「擊退韃子又如何?保住了皇上、大臣、官吏們,有什麼用?讓他們吃喝玩樂、黨鬥爭寵、欺壓百姓?韃子是來是走,老百姓也沒好日子過,縱然沒人來搶,可每天奔波勞碌,最後將打來的糧食、換來的銀錢,還不都要拱手扔進稅袋?國家是個什麼?它就是一個疆界線麼?我們為什麼會想要守著它?」
陳勝一凝思半晌,緩道:「你問的問題,我也想過,但是沒有答案。只覺韃子所到之處屠掠一空,太過慘酷,便該阻止,與什麼國家興亡似乎也沒多大關係。」他望向窗外,神思飛遠:「其實韃子也是人,漢人也是人,人們所做的一切,都為了三個字:要活著。每個人都有權利活下去,但是為了自己的生存剝奪別人的生命就不對了。」常思豪點頭,若有所思。
陳勝一收了收神,手指無意義地捻動著茶盅蓋鈕,繼續道:「我年青出學之時,曾經有過一個夢想……我對自己說,我今生不要求功名,亦不要做隱士,只要在世上逍遙自在地活,有人需要我幫助的時候,我伸出手,沒有人需要我的時候,便靜靜走開,把人生當一場旅行,看著風景走過,任年華逝去而不哀傷,面對死亡之時沒有遺憾和愧疚就好了。」
常思豪道:「可你好像沒實現。」
陳勝一淡笑道:「可能是年輕時的幼稚想法吧,夢想終究是夢想,不是現實。」
常思豪道:「實現了就是現實。你沒有去實現它,自是另有原因。」
兩人四目交投,不必萬語千言,陳勝一已讀懂了他眼睛裡的話。
美人一見終身誤!
秦夢歡早已心有所屬。
燕臨淵,那個只在人言中得以管窺一二的偉男子,不知身在何方,卻可令一個人,一生一心繫之。
美人一見,終身誤。
多年守望的不過是一聲輕歎,要經過怎樣的蝕心刻骨,才可讓兩個人眷屬終成,相對守白頭!
難道將青春和生命就這樣殘酷地耗盡去。
美人,一見,終身……
……誤?
「哈哈哈哈!」
陳勝一忽然放聲大笑,笑得奇暢無比。
「思想決定行動,過得怎樣,全憑自己,與別人有什麼干係,以女人為借口,不是丈夫所為!」
常思豪肅容舉盞:「陳大哥,秦家上下,我只敬你一人。」
陳勝一看了看他,眼中露出笑意:「茶太淡了,小豪,咱們去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