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人久己不見老太爺出手,未料這一擊竟然凌厲如斯,真個如閃電驚鴻一般。
秦自吟嘶聲喊道:「別殺他!」
秦浪川大感氣悶,雙足落地,化掌為爪,蓬地抓住常思豪的肩頭,往天上一甩——
這一招變化極快,眾人抬頭望時,常思豪身子已凌空射起老高,還在不斷翻滾向上,幾乎要超過融冬閣的屋脊。秦逸自知父親剛才發力過猛,掌到身前已是欲收不能,只得以此卸力。在場一些丫環婢女看得驚心,各自失聲掩口。
秦浪川回身向樓上吼道:「又不嫁他,又不殺他,你待如何?」
秦自吟掩面大哭,逃進屋去,婢子趕緊跑去守著,怕她再尋短見。
一時間院中諸人都呆然發愣。秦逸道:「爹爹,女孩兒家面皮薄,我看吟兒既不願你殺他,自是有她的想法。」說話間遞個眼色過去,低低道:「爹爹,吟兒一個女孩兒家,玷衣捋袖的……不如就著這個茬口……大陳把這小子帶回來的心思,您還不明白嗎?」
秦浪川忽地放聲大笑,將他的低語蓋過:「哈哈,原來如此,老婆子活著時候,也便總這樣和我鬧彆扭,唉,這女孩兒家的心意,還真難琢磨。哎,這黑小子呢?」他環顧四周,竟似忘了常思豪被自己扔在空中。
撲通一聲,常思豪直直摔落在泥坑裡,濺起好大一片泥漿水花,本來相距不遠,秦逸可以凌空推他一下,以卸勁力,但心知他也跌傷不得,不如讓他吃點苦頭,所以在旁冷眼相觀。
陳勝一跑上前去把他攙扶起來,笑道:「常兄弟,恭喜你啊!要做秦家的孫姑爺啦!」他在秦府多年,只聽秦浪川的話音,便已明白了他的用意,因此上來一口道破。常思豪道:「陳大哥,你可別拿小弟開玩笑了。」
秦浪川一翻眼睛:「誰開玩笑?婚姻大事豈能玩笑?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小子想拍拍屁股就走人麼?」
陳勝一笑道:「老太爺已經吮了,常兄弟還不謝過?」
常思豪道:「她喜歡的是蕭今拾月,怎會嫁我?」
「什麼?」秦浪川一聽此言,瞪圓了眼睛:「你再說一遍?她喜歡誰?」
常思豪道:「蕭今拾月。」
秦浪川甚奇:「他是我秦府大仇,吟兒喜歡他?怎麼可能?」轉頭問秦逸:「這事你知道嗎?」
秦逸略一驚怔,眼珠轉轉,也茫然搖頭,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
常思豪便將秦自吟在中毒神智不清時說了些什麼都一一轉述。
這些話秦自吟剛才自然沒說,秦浪川聽完,這才徹底知道事情的真相,撚鬚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這幾年上門提親的,她一概不理,原來竟是愛上了那邪性陰森的小子。我可不是因為老五死在他手上才貶低他,那小白臉有什麼好?吟兒喜歡他?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沉吟片刻,又道:「我秦家向來沒什麼規矩,敢愛敢恨,才是秦家的兒女,她喜歡那蕭今拾月,也沒什麼不對,只不過依我的眼力來看,那小子雖然劍術絕倫,但性子偏了,是個鑽牛角尖的主兒,天賦高格,氣像有限,什麼劍道之極,恐怕他是悟不出來,若不能改,嘿嘿,將來可就難說了。」
秦逸目光遙遠:「試劍大會一別四年有餘,不知此子武功進境如何,倒也讓人頗為期待。」
秦浪川搖頭:「他那劍法,盡走偏窄奇詭的路子,往往能出奇制勝,厲害倒是厲害,但是過幾年,只怕要練成鬼了。武術由技而進道,層次再高,便不是功力的比拚,而是人性的對抗。心胸有多寬,氣象就有多大,你看那些佛門高手的功夫,精純嚴謹,氣象圓融,那便是他們心無旁騖,依佛法修性所得。」秦逸點頭。
秦浪川續道:「出家修行是避開干擾,世間修行則干擾極大,能不動心而直攀高境,卻又難得多了。紅塵亂世,紛繁複雜,有大成就,必非常人也,所以世間要麼不出,出便是大高手。其實佛法道宗也不過是給人找一個安心的理由,能夠無住自安,空相去執,則逍遙自仙。而為了澄心養靜,去守定一個法門,倒是有執了。」
秦逸道:「如此說來,您說那蕭今拾月氣像有限,便是他執著於劍的緣故了,心中有執,反而難以參破劍道之極。」
秦浪川一笑:「要不我怎麼說他鑽牛角尖呢?他蟄伏於蕭府之中,日參夜悟,費盡心機,把天生一個好腦子都白瞎了!這世上的大聰明人,都犯一個毛病!執於劍則不如無劍,你平日也學酸儒舞弄文墨,豈不知若想寫好詩,功夫在詩外的道理?更何況,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劍道之極,一層之上,更有一層境界,生有涯知也無涯,武道何嘗不如是,便算窮盡此生,也走不到盡頭!話說回來,那些至高境界,也要看是否與此人脾性相符,拿刀法來說,我當然知道剛柔並濟的高妙,但偏偏就是不喜歡。硬要去用,反而有違自然,什麼是自然?發乎其心,順乎其意,就是自然。就像一隻熊掌,你不喜歡吃它,再珍貴對你來說又有什麼用?」
常思豪聽他談武論道,與寶福老人頗有相似相通之處,不由神色俱住,身上泥漿滴滴嗒嗒落下,渾不放在心上。
秦浪川浸淫武學數十年,一談到相關的事情就跑題,此刻回過神來側目瞧了他好半天,寒著臉道:「我且問你一句,你覺得我那孫女兒怎麼樣?」
常思豪道:「她長得倒是不錯……」
秦浪川怒道:「什麼叫『她長得倒是不錯!』就是生得面如黑熊,你也得受著!」
常思豪翻翻眼睛,心道:「那一出齊宣王入洞房,老子可不會唱。」
秦浪川盯他一會兒,換了副臉色:「哼哼,你動手時我也都看見了,武功如同寫字,有什麼樣的表現,就有什麼樣的心境,也就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性如何。你這小子麼,還頗對我的脾胃,要說選孫女婿,我可要投你一票。吟兒她現在一時想不開,將來日子長著呢。她的心你自已去爭取,爺爺我可幫不上忙!」轉頭問秦逸:「你這個當岳父老泰山的怎麼說?」
秦逸略皺眉頭:「只是此事也太……唉,於咱們秦家臉面上須不好看。」秦浪川哈哈一笑:「方纔我的話全白說了?怎地你還是執著於常情?」秦逸愧然一笑,道:「爹爹說的是……」忽然秦浪川目光放遠,喊道:「站住!」原來秦絕響正悄悄溜往角門,聞言嚇得身子一僵,竟不敢轉過身來。
秦浪川沉著臉:「你放蛇咬人,釀成大禍,就這樣走了麼?」
秦絕響轉過身來,小臉上儘是哀悔之色:「爺爺,我跟他鬧著玩的,以後再也不敢了。」
秦浪川罵道:「鬧著玩差點鬧出人命來,這也叫鬧著玩麼?平日裡你幹些什麼,當我不知?小畜生,我秦家就算沒有了你,自此斷子絕孫,也不能留個禍害,為害人間!」
祁北山見他面容冷肅,趕緊道:「老太爺言重了,少主只是年少頑皮,老太爺還是饒他一次……」
「我饒他還少了?」秦浪川瞪著眼睛:「小畜生,你現在到五方齋去等我,準備挨五百鞭子吧!」
常思豪忙道:「既然他已經知錯,這事也就算了吧。」
秦浪川剛要說話,秦逸插言進來:「絕響,還不謝過你常大哥寬恕之恩?」
秦絕響嘻嘻一笑,施禮道:「謝謝常大哥大人不記小人過,改天我來找你玩好了,小弟對常大哥的身手可是羨慕得緊呢!」
秦浪川心知秦逸念著亡故的五弟,還是處處維護著他,兒子既然話己出口,找了台階,自己也不好再堅持,冷哼一聲,喝道:「性如湍水,放任自流,各人的將來,全憑自己的性情造化,你若是個阿斗,再如何扶也沒有用!善惡皆出一念,你未做一事之前,要想想清楚!如果自己想不明白,便給我放老實些!再四處惹事生非,被我知道,休想輕饒!滾吧!」
秦絕響臉上似笑非笑地陪了個乖,一溜煙逃了。
祁北山道:「老太爺,咱們回踏雲亭再殺上幾盤如何?」
秦浪川嘿嘿一笑:「你呀!就是怕我想起來生氣,再收拾那小東西,放心吧,我說不管他便不管他!咱們府上有貴客,這棋先擱下罷。」又道:「逸兒,這院亂七八糟的,也甭收拾了,你讓吟兒到她四姑那屋住下,有個人陪著也好些。大陳啊,你帶我這孫女婿去洗個澡,換身衣服。來人哪,通知廚房,在知雨軒擺上一桌酒席!」又轉向荊零雨笑道:「荊姑娘,方才只顧著和家人說話兒,冷落你了!」
荊零雨嘻嘻一笑:「不打緊的,我在這兒看著聽著,也熱鬧著呢!要是旁邊再有個人敲小鑼兒,那便更好了!」秦浪川側目瞧著她,這小丫頭古靈精怪,剛才的一切只怕瞞不過這對小眼睛,笑道:「哈哈,小丫頭拐彎兒罵我們在耍猴戲!頑皮得緊呢!」荊零雨嘻笑:「豈敢豈敢!」秦浪川道:「小姑娘俏皮活潑,頗得我心,哈哈,待會兒咱們好好喝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