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妖塔表面上是沒有門的,按照鍾道臨的想法,也不過是想循著黑水河的走向從水中進去,沒想到就在他準備來個霸王投江的時候,整個煉妖塔似乎猛地晃了一晃,緊接著是從塔身射出的無數道黑芒交織而成的光柱,瞬間擊中了鍾道臨的胸口。
令鍾道臨驚異的事情發生了,本以為是煉妖塔自身防禦的光柱撞中自身胸口後,非但沒有任何受傷的感覺,反而有股冰寒沏肺的涼感以胸口為圓心,迅速的傳遍全身。
鍾道臨自身也被這道黑色光柱所化,彷彿被點燃般的從皮膚上竄出了無數黑色火苗,肉身就那麼的從虛空消失無蹤了。
煉妖塔內,一片春意蕩漾。
遠處煙波浩淼的翠湖之上,魚鷗唱婉,煙水粼粼,水霧渾然一體,雲蒸霞蔚,纖雲弄巧,湖後山峰若隱若現,嫵媚含羞,近處亭台樓閣高低錯落。
珍禽異獸悠閒漫步,奇花異草奼紫嫣紅,份外妖嬈。
亭閣水榭旁的虛空之中黃光閃動,迷離的霧氣被扭曲的空間扯碎,漸漸現出了一道快速組合肉身百骸的虛影,還沒從方纔的驚訝中緩過神來的鍾道臨剛一出現,便被眼前的所見再次深深震撼。
鍾道臨現在所處的地方明顯是個群山簇擁下的翠谷,青山隱隱,芳草萋萋,花紅似火,綠柳如煙,蘭香幽遠,萱草吐綠。
他萬沒想到在孤寂荒涼中坐落的煉妖塔內,居然會是一派清幽春色,圍繞在身邊的雲霧細雨絞纏,繚繞而上,使人感到如披輕紗,仿若在雲霧中漫步,眼外撲朔迷離的巍峨山勢,似刀削斧劈,絕壁圍繞,崢嶸俊秀。
身處谷底仰首上望,懸崖,峭壁,彩虹,藍天,白雲,堪稱絢麗多姿,驚險俊美,令人歎為觀止,俯視谷底,巨石橫生,錯落雜陳,更是別有風骨。
直到此時,鍾道臨的耳旁才響起一陣轟隆,凝神細聽,竟是遠方落瀑咆哮而下,從山瀑飛下的白浪匯而成譚,溢出的潭水與漫天飛灑的點點玉珠積成小溪,從地勢高處朝低窪處緩緩流淌。
潺潺溪水流過鍾道臨腳下,油然使得他感到一陣迷茫,難道真的是絕崖盡處自有奇景,還是煉妖塔根本就跟自己想的不同?
煉妖之塔,這個讓人一聽就覺得是鬼蜮的地方,居然會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奇秀之地?
懷著迷惑不解的心情,鍾道臨穿過水榭,舉步緩階登上了一旁的樓閣,這些亭台樓閣不知道是誰建的,伸手觸摸椅桿扶手,居然沒有一絲累塵,雖然沒有特別用油脂打磨的光滑,卻也陣陣幽木清香入鼻,使人熏然泛起迷醉美感,迷惑緊張的心情也隨之放下。
鍾道臨信步亭台水榭之上,不多時就已經逛遍了周圍樓閣群,九十九處建築不分南北,不依朝陽,完全依山谷地勢高低走向而建,甚至分不清哪間是主,哪間是次。
這樣不分主次的建築風格在華夏族群中是不多見的,也讓鍾道臨一下子沒有了頭緒.
從三皇五帝之後,天朝之人建房築殿,無不依尊卑地位破土立屋,皇城講究的是堂堂正正,從車馬道至城牆,必為外方內正,御城坐北朝南,拱衛禁城的外城仍一定是方方正正,元大都,洛陽,咸陽,開封,長安等都城,莫不如此.
就算是江南水鄉小鎮,儘管道路崎嶇,沿水道而建,村中望族跟城內高閥官宦仍會把房屋建的高而正,幾乎讓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主次之別.
這是華夏大地幾千年來形成的建築傳統,即使受中華文明滋養同化的番邦異族千百年來都這樣建房。
可鍾道臨明明發現此地樓閣佈局大氣而不失雅致,只是通過簡單的采光,襯景,點綴,映像就能借助自然之力將景致延伸而出,有些地方甚至高低屈曲任其自然,完全不假人手,自然而然融入山川秀景之中,又不會破壞周圍景致的和諧。
崖上若有樓閣,隱約朦朦薄霧之內,在虛無飄渺中,貝闕珠宮,瓊樓玉宇,幻化成一個五光十色、光怪陸離的迷離仙境,令人心旌搖蕩,目眩神馳,惶然不知天上人間。
如此借助自然而又融入自然的建築手法已經達到了宗匠的境界。
此地九十九處房屋如果不是碰巧,那就一定是延續了皇城的」極於九」的習慣,可對比之下卻沒有皇城的沉穩內蘊的磅礡氣勢,一下子讓鍾道臨摸不透此地究竟是何人在居住。
為何一個人都見不到,房屋中卻不見灰塵,甚至連一絲頹廢之氣都沒有.
看著遠處飛灑而下的流瀑激撞在山下深潭,潭面接觸落瀑那點的水面好像沸騰的開水,白浪蕩漾,激流澎湃,可那不見底的深潭依然平靜不為衝擊所動,一靜一動相映成趣。
鍾道臨初見之下倒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凝神細想之下卻不由得有悟於心,嘴角輕笑下飛身騰空竄入潭面之上,又忽然改變身形換成頭下腳上,大石頭江般的「撲通」一聲投入深潭,激起了一朵飛濺的白花.
水波輕起,從鍾道臨消失潭面的一點畫著圈的朝外蕩漾開去,慢慢變為無形.
此時已經在寒潭水底入了定的鍾道臨早已拋開了一切雜念,不存一智,無有一心,手捏蓮花法印,嘴角含笑,漸漸進入了大混沌的太虛之境,靜靜的等待著某一刻的來臨.
煉妖塔內不知道是否有日月,是否有隨之而來的晝夜,通過鍾道臨的觀察,似乎這裡更是某種極陽與極陰的單純轉換,陰中藏陽,真陽中又含有極陰的一點。
陽極盛則轉為陰,逐漸陰陽平衡,然後又被打破,再平衡,如此循環,以宇宙最根本最簡單得兩極力量滋生萬物涵養,生生不息.
或許已經夜了,山谷中鬱鬱蔥蔥的林木已經被灰暗的陰影籠罩,無數茂密伸展的枝幹卻由慢到快的擺動起來,幅度越來越大。
不知何時刮起的山風早已將本就稀薄的雨霧吹散,谷內枝葉相撞的沙沙聲跟呼嘯而過的冷風驚碎了山谷的幽寧,暗夜的力量代替了白晝,夜已經深了。
驀的,從寒潭之中升起了道道幽光,仿若水的精靈突然飄蕩而出,林中的百木也彷彿伸懶腰般的甦醒過來,一個個灰濛濛的虛影依次從樹木中透體而出,與寒潭內升起的幽光絞纏在一起,化為各色人形朝山谷中緩緩飄去.
接著,靜謐的山谷響起了孩童們的嬉鬧聲,婦女們的責備囑咐聲,男人們的爽朗笑聲,整個山谷彷彿突然間活了過來.
深潭下一直將靈覺延伸出去的鍾道臨察覺到了這股生命磁場波動,漸漸從入定中醒來,卻並沒有立刻衝出水潭,只是悄悄用靈覺的觸角慢慢的觀察這些生靈,不,應該說他們更接近於死靈,這些人都沒有肉身,更別說用七竅呼吸了.
說接近於死靈,而非下結論就是死靈,是因為這些人雖然沒有生氣,卻也沒有死氣,更像是一個個純精神體,平常寄生在水土木之中,到了晦至朔旦,震來受符,天地媾精的時分,陽盛而陰,這些幽靈一般的精神體就趁機出來透氣.
如今煉妖塔究竟是做什麼用,是誰建造的,又是通向哪裡,鍾道臨一概不知,之所以在深潭中入定,就是為了讓潭水這層保護色來避免被人發現,引起暗中之人的警覺。
如今「眼見」這些幽靈都已經現身,自己在水潭裡再呆下去已經沒有了意義,心念一動間收回千斤墜的功力,身體慢慢的朝上浮去.
一座普通樓閣外的花草野地上,一位身穿黑袍,長髮束於腦後的中年男子正四肢趴地,笑呵呵的馱著背上的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小女孩爬來爬去,小女孩嘻笑的拍著胖乎乎的小手,不斷催促著胯下的中年男子」快爬,嘻嘻,快爬呦!」
中年男子聞聲哈哈一笑,雙掌撐地,兩膝跪地朝前爬去,任勞任怨的馱著小女孩到處爬,小女孩稚嫩的童音夾雜著中年人暢快淋漓的大笑,構成了一幅溫馨的畫面,讓一旁正悄悄觀看這一老一少嬉鬧的鍾道臨也不由得露出了發自肺腑的笑容.
突然,正在爬來爬去的中年人猛的停了下來,伸手攬住背上小女孩的腰肢將其抱住,忽然躬身挺腰而起,一邊將小女孩放回地上,一邊扭頭緊緊盯住鍾道臨藏身的樹後,冷喝道:」是何鼠輩,既然來了為何不敢現身?」
不待中年人吩咐,聽到這聲冷喝的幾十人同時朝這裡圍攏,一個婦女更是趕緊將中年人腿旁的小女孩抱走.
不見中年人怎麼動作,忽然在他手中多出了一把內蘊青芒的古樸巨劍,寒光閃爍,殺氣逼人.
站起來的中年人一掃剛才滿地爬的老好人形象,碩長壯碩的身軀上,雞胸豹突而出,古樸的面容之上長目鞍鼻,虎口豹唇,雙眉之中突出的一塊凸骨更顯此人乃意志堅毅絕倫之輩,簡單握劍當中一站,就顯得威風凜凜,不怒自威.
鍾道臨一見此人傲然立起,瞳孔猛然一縮,暗看之下也贊個英雄了得,既然被人叫破,只得悠閒的從林木叢中踱步而出,尚未走到中年人身前便抬手抱拳道:」峨眉山天道門太乙真人座下,不學末徒鍾道臨,見過始皇帝!」
中年人聞聲一震,揮劍虛空一斬,雙目寒光迸射,大喝道:」你怎知我就是那個荒淫暴虐,狂征暴斂,窮奢極欲,焚書坑儒,薄恩寡性的暴君嬴政?」
「哈哈哈哈!」
鍾道臨聽中年人如此一說,忍不住開懷大笑道:「陛下不稱孤道寡,居然放下身段與孩童嘻樂,已經令在下吃驚非常,現在居然把後人評價的陛下暴政統統笑納,更是令在下感到有趣,說到能夠認出陛下來,豈不知當年尉繚已經描繪過陛下的相貌?」
「哼!」
中年人不置可否,只是冷哼一聲.
「秦王為人,峰准,長目,摯鳥膺,摯,豺聲!」
鍾道臨笑嘻嘻的跟中年人打趣道:「就算是尉繚不做任何描述,擁有嬴兄如此吞天霸氣的千古英雄人物,氣勢又有幾人能夠裝得出來,千秋功過後人評說,那些只會動嘴皮子的筆桿子又有幾人能夠真正明白你呢?」
「哈哈!」
鍾道臨說著說著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忍不住樂了起來:「更何況當年嬴兄捏螞蟻般的先後殺了一百多個儒生,數量雖然少卻因此得罪了天下讀書人,那幫孔仁義的弟子說到拔城滅國,維護大一統或許不靈光,可要說到睚眥必報,內鬥糾批可是一個頂一個的強,你老兄不遭人恨,小弟才真會奇怪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中年人也聽出了鍾道臨話中的含義,眼中卻沒有得到人理解的感激之色,傲然道:」不錯,孤就是大秦始皇帝,那個在邯鄲城外趙莊內被人像狗一樣欺負,年不過十,手中鐵劍傷人濺血不過丈的趙政…那個拔城滅城,遇國滅國,逐匈奴,亡百越,殺人如麻,戮屍盈野的嬴政,但凡劍鋒所指之處,一片屍山血海,肉聚成山,血流成河,那又如何?」
鍾道臨眼前此人當年滅六國,廢謚法,以世計,廢封建,行郡縣,築長城,書同文車同軌,五巡天下,北逐匈奴,南征百越,收宇內兵刃於咸陽,鑄十二銅人永震天下,一生孤傲,唯我獨尊。
這一憤然陳詞,就連身前的鍾道臨都感到陣陣寒意不停襲來,忍不住歎道:」小弟還以為前輩不稱孤道寡,於民同樂,已經真的大徹大悟……」
尚未說完便被秦始皇一聲冷笑打斷,鍾道臨前稱陛下後稱兄,到最後又改口前輩,秦始皇知道眼前這小子對他沒有什麼敬畏之心,卻也不在意,只是冷冷的一字一句道:」匹-夫-之-見,天下雖大,卻又有幾人配跟我談論這個天下?」
秦始皇,單手拭劍,冷森道:」尊律法,懼權勢,媚上欺下,近貴遠貧,螻蟻般苟延殘喘,此為弱者;遇弱則遠,寬下責上,行走天下以心尺為綱,愈挫愈勇,遇強更強,此為強者;藐律法,不規俗矩,不屑與俗人為伍,與天與地與強爭鬥,生當人傑,死亦鬼雄,此乃梟雄霸者;持王霸之劍,平天下,小萬物,定律法,束萬民,世間萬法道記皆能唯我所用,此為王者!」
說著秦始皇雙目望天,語鋒一轉,傲然道:「而為帝者,恨斷情無,虛於厚德而治於無情,心辣親絕,終其一生無人可與之論道,無紅顏與之相隨,必將一生孤獨!既為帝,又何求被人理解?又有誰有這個資格理解我?莫說那些人云亦云的讀書人,就算孔丘小兒也不過是帝王家的一把刀,用著了拿來用用,不用了隨手一丟罷了,他在孤眼中又算的了什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秦始皇一番憤世嫉俗的強弱論使得周圍瞬間跪倒一片,無不入魔般狂熱的山呼萬歲.
「人生不過百年!」
鍾道臨淡淡開口,並沒有被眼前狂熱地人群感染,反而對面前的秦始皇升起了種莫名的同情:「前輩即使成了千古一帝,即使圖成萬世霸業,比起浩瀚宇宙一呼一吸間已是滄海桑田,又算的了什麼呢?」
秦始皇聞言,孤傲凌厲的眼神突然間黯淡了下來,扭過頭來深深看了眼鍾道臨,歎道:」我不知道你怎麼會來到這裡,又是所為何來,但你卻是第二個能夠明白我的人,我站的層次太高,高到我可以感染影響下面的芸芸眾生,而無人能夠影響我,只有站到你們這樣人的高度,或許才能明白我,因為帝王之道上還有個更為難測,那是人或許一生都無法追尋到,卻又飛蛾投火般偏偏要去追尋的……」
「天道!」
兩人異口同聲地道出了那個答案,相視一笑,直到此時彼此才感受不到對方的敵意,一切盡在不言中。
秦始皇一揮袍袖,示意眾人散去,接著將手中寶劍收起,忽然劍眉微皺,這才想到鍾道臨這個不速之客是憑空冒出來的,大為疑惑道:「你是怎麼到的這裡?」
「我來取一冊東西,順便想得到一個答案!」
鍾道臨頗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苦笑道:「東西或許是拿到了,或許沒拿到,小弟自己也搞不明白,但那個答案或許嬴大哥能夠幫幫忙!」
秦始皇或許是近千年來一直近道遠權,生出了些許微妙的人性化表情,瞠目愕然道:「就算我問得不清不楚,你卻也不用回答得這麼含糊,什麼叫或許是拿到了,或許沒拿到,你個小娃娃來這裡拿什麼?又需要孤…我給你什麼答案?」
「方家,不!」
鍾道臨看到秦始皇這麼好相處,不免打蛇隨棍上,笑呵呵道:「既然嬴前輩如今入我道門修煉真身,那麼小子就稱呼前輩一聲道友了!」
秦始皇看著眼前這個嬉皮笑臉的小子不由得皺了皺眉,千年來自己刻意放低身段想修煉不死金身是沒錯,可在塵世時數十年的積威之下,身旁敢這麼跟自己嬉皮笑臉的除了幼稚未脫的孩童還真沒人敢。
雖然被鍾道臨喊聲道友心裡挺受用,畢竟自己就愛這個,能得到鍾道臨這個能上天入地的「高人」承認,那是跟以往大為不同,可總是覺得心中有些轉不過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