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道臨緊跟幾步,發覺墨白突然立定,彎腰從地下撿起了一件好像布錦的東西,閃到墨白身旁站住,訝道:「什麼東西?」
「你看!」
墨白皺眉將手中的黃白色物品遞了過來,鍾道臨拿到手中一看,分明是一條撕裂的絲布,上面還有點點的血跡,看樣子剛干了沒有多久,仔細端詳了一番,沉聲道:「這好像是穿在衣服裡面的內衣,血跡是幾小時辰內凝結的,血在凝固的時候沒有沾染到沙粒,應該是撕下後才埋入沙土中的!」
「不對!」
墨白搖了搖頭,將染血的布條從鍾道臨手中拿過,指著其中一邊的刺花說道,「這是女人的內衣,沙漠中的民族通常不會像中原女子一樣束胸,都是貼身穿戴寬鬆的棉布衣物,便於吸汗和散熱,而且這也不是埋在沙下的,應該是無意間掉下被塵沙所掩蓋。」
說罷眼中殺機一現,想到了點什麼。
鍾道臨渾身一震,大喝道:「快走!」
說著運功提氣踩沙而起,朝前方電閃縱身躍去,憑著超人的精神靈覺,他感覺到不遠的地方發生了可怕的事情。
墨白一言不發的縱身跟上,施展出幻魔九變的輕身功法,跟鍾道臨並肩朝前飛射而去,完全不理會打在身上的沙粒,越跑越快。
翻過幾個連綿的沙丘,一片平坦的沙地展露出了面容,幾個泥土鑄成的擋風牆靜靜的豎在幾座土石結構房舍的四周,稀稀落落的幾個木質帳篷已經變成了焦炭,空間中散發著一股焦臭味,使人作嘔。
鍾道臨忍住胸腹之中翻滾的感覺,靜靜地走了過去,路上的沙地上到處都是乾涸了的血跡,把平坦的沙土地面染成了片片殷紅,幾具**的女屍就那麼扭曲的躺在院落的周圍。
這個自然村唯一的一口水井旁,擺滿了十幾具老幼參差的屍體,有的斷頭,有的斷手,無一例外的渾身是血,面容扭曲,幾具屍體沒有闔上的雙眼露出了恐懼和憤怒,顯示出了死亡前的悲慘遭遇。
鍾道臨靜靜的閉上眼睛,雙眉之間股股清涼感傳來,靈力形成的氣感遊走不息,而後慢慢擴展開來,探查著周圍的力場狀況,除了墨白鬼魅般從幾間土屋中掠進躍出的生命形態,整個自然村一片死寂,連屋後養牲畜的棚子都是空空如也,居然人畜不留,盡皆屠戮。
感覺到墨白輕輕來到自己身旁,鍾道臨緩緩的睜開了眼睛,一抹凌厲的森寒殺機從眼縫中迸射而出,他想不到在現代社會中居然還有這種滅絕的屠殺存在,冷喝問道:「是不是他們幹的?」
墨白搖了搖頭,沉聲道:「多數為鋒利的器物所殺,只有兩具壯漢的身體是被石箭頭射穿胸骨而死,不應該是妖族或者滅影極的人幹的,而且這裡的女人明顯受到輪暴,我看更像大漠沙盜的手法!」
鍾道臨虎目圓睜,大怒道:「大漠沙盜,又是他們,可恨上次沒有將他們趕盡殺絕!」
看到墨白訝異的神色,鍾道臨將阿里商隊遇到沙盜圍攻的前因簡要的說了說。
墨白拍了拍鍾道臨的肩旁,沉聲道:「大漠沙盜最可怕的地方是像沙漠裡的風暴般,每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出現,跟著是瘋狂的殺戮,搶掠,姦淫,人畜不留,住在沙漠邊緣的人都被迫遷往沙漠內陸去,可住在沙漠內部則更是危險,就算是被整體滅絕了,可能外部幾年後也得不到消息。」
「怎麼就沒人管?」
鍾道臨驚怒的問道,怎麼也想不通現在還有這種事情的發生。
墨白淡淡道:「蒙古人的軍隊連整個城縣的人都往往屠戮殆盡,大漠沙盜比起他們差遠了,多數是些貧苦出身又不想勤苦勞作的亡命徒組成,平時在家放牧種地,遇到過路的小股商旅和規模不大的村落就統一行動,從不留活口,大漠中到處都是這些沙盜,跟草原上的馬賊一樣,平常組織嚴密,隱蔽得很好又心狠手辣,不容易被人剿滅罷了!」
鍾道臨走到水井旁,檢查著幾具屍體的致命傷,果然如墨白所言,幾乎都是被尖銳的物體刺穿肚腹或者用鋒利的物體劃破喉管而死,回頭問墨白道:「墨大哥可知道此處有何規模比較大點的沙盜?」
墨白苦笑了一下,不屑道:「這種下三爛的烏合之眾也是我幻門當年一位師兄偶然遇到,我這才得知大漠之中居然有這樣的事情,我對他們所知就好像你對本門的瞭解一般,都是只知道皮毛,就憑這個猜測是誰幹的,根本不行!」
鍾道臨心想墨白提起的那個師兄,或許就是當時到樓蘭古墓尋寶不成的人了,看來幻宗一直都在尋找開啟古墓的方法,怪不得第一個找上自己的就是墨白。
想了想,鍾道臨對這裡的慘象不想過多接觸,歎道:「我們走吧,總有一天我要叫這幫人血債血償!」
墨白點了點頭,二人收拾了一下憤怒的心情,向沙漠中的小城阿拉塔格行去。
阿拉塔格的雅滿蘇、彩霞山、馬莊山等地本是極度荒涼的無人區,只是近代在此發現了大量的石巖跟金礦,才使得這裡慢慢的聚集了些人影,阿拉塔格也慢慢的發展成了一個很小的城鎮,說他是城鎮不如說他是個街道,整個小鎮中就那麼一條街道,一個只賣麵食肉類和自釀酒的酒館,除此之外連個像樣的客棧都沒有。
二人行到小鎮的外圍,沙土路面的旁邊,兩顆光禿禿的歪脖子白楊上斜斜的用麻繩掛著礦山招人的告示木牌,寫滿了歪歪扭扭的毛筆字,一陳風吹來,刮的木牌不住扭動著和樹幹碰撞,丁丁噹噹作響。
古樸的小鎮外的茅棚下,坐著一位身穿灰布衣,滿臉皺紋的老婆婆,手持用秸稈製成的扇子,悠閒的扇涼,花白的頭髮紮在頭頂,幾縷髮絲隨風飄擺,一個石桌上,擺了兩杯用光滑小石板蓋住口的涼茶,旁邊一口圓形封蓋大鍋上擺了個小木板,用炭筆寫了幾個秀氣的小字:「兩個制錢一杯,解渴消暑!」
鍾道臨和墨白對望了一眼,淡然而笑,老太太恬靜的神態感染了兩人,心中被殺戮和大漠酷熱不住折磨的心靈,微微感到一絲涼意。
二人走了過去,鍾道臨搬了兩把石頭小凳子擺在身旁,和墨白輕輕的坐下,因為元廷濫發的紙幣在大漠不怎麼管用,鍾道臨乾脆放了一塊碎銀到桌台上,就準備抓起石桌上的水來喝。
穩坐釣魚台的老太太這才發現了突然出現了兩位客人,趕忙笑瞇瞇的站了起來,看到鍾道臨猴急的要喝水,趕忙道:「呦!小伙子不急,這水不能喝!」
「哦?」
鍾道臨愕然的放下了水杯,疑惑道:「怎麼了大娘?這水怎麼不能喝?錢放桌上了。」
老太太慈祥的笑笑,責怪道:「大漠裡出來的人,就算你沒錢,難道大娘不能讓你們倆孩子喝口水?這水放久了,太髒了,我給你打新的去!」
說著老太太放下扇子,掀開圓鐵鍋的蓋子,用木瓢舀出了一大勺水,重新從石凳旁拿了兩個杯子,給二人逐一倒滿,笑道:「喝吧孩子,渴壞了吧?」
鍾道臨和墨白這才恍然大悟,一邊責怪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邊感謝慈祥的老大娘,拿起杯子喝了起來,清涼的茶水順著喉嚨灌下,整個身體涼颼颼的舒服,酷暑隨著幾杯涼茶進肚,消失無蹤。
一旁坐著的老太太看到二人喝完一杯就拿起水瓢添一杯,直到他們喝了幾水漂的水,差不多有十幾杯才停住,老大娘也不打擾二人,就那麼放下水瓢到二人身前,笑道:「喝完了自個添,別太急了,撐壞了肚子!是剛從礦上下來的吧?慢慢來,別嗆著!」
老太太以為二人是從附近的採礦上剛下來的外地人,如果知道他們徒步橫穿了沙海而來,恐怕會大吃一驚。
鍾道臨和墨白微笑著點頭道謝,也不多做解釋,用杯中的茶水濕了濕布巾,擦拭著臉上的塵土。
「看!」
鍾道臨指了指杯中的茶水,感歎道:「佛法就像桌上的這杯水,我們人的一切痛苦,就好像口渴一般,重要的是拿起桌上的杯子,然後飲一口水,這樣就可以止渴了,這樣一切問題就解決了!可是,由於種種原因,古今許多佛門修行人和道教弟子,他們施設各種不同且複雜的『喝水止渴』的教導與修習的方法,反而越來越離佛遠了!」
墨白擦了擦脖子上的土泥,想不到鍾道臨突發感想談佛論道起來了,感興趣道:「小臨意有所指的是?」
鍾道臨笑了笑,喝了一小口茶水,道:「譬喻說,他們會教人家如果要喝桌上這一杯水,讓自己解渴的話,必須先在客廳演練一百遍花樣繁多的舞蹈,接著手腳還要比出各種無意義的『手語』姿勢一千遍,另外,口中還要唸唸有詞,默誦咒語一萬遍……經過以上這些之後,然後才可以喝桌上這杯水。而且當他們喝了水之後,他們錯認為不再口渴是在於前面的舞蹈、手語姿勢、默誦咒語所導致的功效。」
墨白笑罵道:「你乾脆直說現在的僧侶都是太重形式不得了?」
鍾道臨微微點了點頭,淡淡道:「我要說的是,『五蘊無我』的體驗就好像是那一杯水!而喝水之外的一切行為,都只是因時空背景、可有可無的過程而已。如果人能瞭解道法佛法真正的本質,其實只在那一杯水──五蘊無我而已,那麼他便可以省卻許多時間和精神,集中心力去探求那杯水,好讓自己及早解渴!」
墨白挺了挺腰板,鄭重道:「這正是你的神奇獨到之處,可以使精神力量排除表相物質的干擾,直抵真如,否則你也不會在路上的短短幾天內屢做突破。」
言下頗是羨慕的神色。
鍾道臨咧嘴笑了笑,道:「世間如夢幻且無常,此身如中陰且短暫,小弟更覺得《煉妖秘錄》內修煉精神法門的方式像禪,是與諸佛菩薩同一個鼻孔呼氣的解脫經驗的『古仙人之道』,不僅是意志的鍛煉,還包含正確的宇宙人生,以及不忍眾生苦的大悲心,可惜小弟師傅無救苦救難的大悲之心,只許論道不可談佛,小弟看來是得道無望了!」
說罷自嘲的笑笑。
墨白不屑的哼了一聲,冷冷道:「那最好,如果你是什麼悲天憐人的傢伙,老子還不奉陪呢,如今的人都缺乏堅忍、強韌的意志力,尤其可令世人迷醉的事物很多,都無暇反省自身觀念的矛盾,更無意放下立即的享樂,去發掘內心不安、空虛的真正原因。」
頓了頓,嘲笑道:「除了能夠快速滿足表面意識的玄談空論和可以撫慰對鬼神、凶厄和死亡恐懼的宗教,較易贏得人們的喜愛和信仰外,重視人格淬煉、強調實證經驗的禪會有前途嗎?自欺欺人的東西,不信也罷!」
一向以來墨白受的訓教都是弱肉強食,物競天擇,只有強者才能支配這個世界,要他去相信世間每個人平等才是大同,還不如讓他相信月亮比太陽大來得容易。
鍾道臨瞭解墨白的為人,沒有破口大罵就已經是很給自己面子了,不在意的笑笑:「所謂『佛』就是覺悟的人,人格很圓滿的人,何必非要把佛神話呢?佛家六祖曾經說過:『自心既無所攀緣善惡,不可沉空守寂,即須廣學多聞,識自本心,達諸佛理,和光接物,無我無人,直至菩提,真性不易,名解脫知見香。』」
搖了搖頭,接著道:「其實,解脫功德香就是解脫了,何必再於其上安立解脫知見香呢?歸根結底都是和儒家一樣的,不過是培養自身修養罷了,把佛弄成個泥人銅像來崇拜,反而是落於下乘了!」
「來,乾一杯!」
墨白聽鍾道臨這麼說很和自己胃口,拿起一杯茶水朝鍾道臨碰了過來。
鍾道臨哈哈大笑,掌力一吸,桌上的一滿杯茶「嗖」的一下飛入他的右手,不灑一滴出來,正巧趕上墨白推來的茶杯,「叮!」的一下茶杯碰撞而起的清鳴。
二人相視一笑,大口乾了一杯。
「兩位客官,要坐推車到鎮裡麼?」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二人的身後傳來,鍾道臨和墨白不由得扭頭望了過去。
一個大概有四十左右的男人,穿著洗得發白的麻裝,推著一輛木輪小推車車,兩條用來載客的破爛木板固定在了車後,滿臉期待的神色瞧著兩個明顯的外鄉人,憨啞道:「天快黑了,俺這塊地方夜路不好走,趁天色還亮著,到鎮裡找個地界歇歇腳吧,俺的車便宜著哩,五個『至正』銅錢送兩位過去。」
中年人用不太流利的磕巴語言,熱心的推銷著他的載客生意。
鍾道臨微笑著搖了搖頭,到了他們這個級別的高手,早就視黑夜如白晝,二人又是剛過來,想多坐會兒,只好拒絕車伕的好意。
中年人神態顯得有點急迫,大手拍了一下車座,對今天唯一可能做成的生意顯然不想這麼放棄,努力道:「要是覺得貴,那您看給四個成不?哎,您要是真誠心坐,您說個數,俺看中了就拉二位客人過去!」
大漠的憨厚漢子沒能悟到鍾道臨墨白二人不坐車的原因,只是老實的人為自己要價太高了。
鍾道臨沒有說話,突然心靈中彷彿被什麼觸動了一下,開始認真打量眼前這張臉,試圖從這張臉上發現一些語言之外的東西,這是一張四十歲中年男人的臉,長長而黝黑的臉龐,上面有著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滄桑,尤其是額頭,深深的皺紋,顯露出生活重壓下的疲憊,是各種壓力在上面不斷推搡,擠壓而最後凝固成的深壑。
他的臉上便總是顯出憂傷和愁苦的表情,即使是笑,也是份外的淒苦。
但誰知道這就不是他的生活?
誰知道他笑的時候心情就不是淒苦的?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早早爬起來,算算家裡的餘糧,然後憂心忡忡地推車出門去,來到這個小鎮一角,等待運氣的來臨。
也許他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所以他必須努力爭取每一個可能的機會,才能使家庭暫時逃離飢餓的威脅。
但是,即便他成功逃離了,他最好的生活也就僅此而已--他不能指望更多,因為他從來沒有得到過更多。
也許這些年來,他養活了一家人,卻沒存下一分錢,他很少挨餓,卻從來就吃得不好,他的生活基本在原地踏步,雖然奇跡般地沒有更糟過,卻也從來沒有更好過。
這是一場沒有結果,沒有希望,沒有盡頭的搏擊,面對看不見的敵人,他拼盡全力,也僅能維持個平手,上天對世人的眷顧之情在他身上卻是如此小氣,他從來沒有給過這個中年人更好的機會,哪怕是一個虛幻的微小憧憬。
老天掌握著命運的準繩高高在上,面無表情地與這個可憐的人玩著一場貓捉老鼠的遊戲,戲弄他,催促他,就像對待自己手裡一個毫無尊嚴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