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看看裝著若無其事吃飯的郭世保,聽母親再問:「說你不洗就能睡,你打小兒可是愛乾淨的毛病?」
郭世保專心的對著一盤子菜。舒鴀璨璩
郭璞問母親:「這小子在家裡淘氣了吧?」二妹湊上來:「父親,您要一視同仁!」郭世保大聲回二妹:「我就沒去陪父親!沒有好好玩!」
「我們是打仗,不是玩!」二妹對弟弟氣呼呼的臉蛋子噘著嘴!郭世保鼓著臉蛋子,看上去比姐姐更生氣。
程知節尷尬,先說二妹:「你怎麼不讓弟弟?」郭世保咧開嘴;「她從來就不讓我!」
郭老夫人笑起來:「一年多不在家,見面就爭!二妹,你是個女將軍了吧,回來就和弟弟吵!」郭世保更得意:「居然還有這樣的將軍,只會和我吵架!」
不說這句話還好,說起來這句話二妹垂下頭,再怯生生對父親看一眼。旁邊坐的是程知節,二妹是狠狠白了他一眼。
小王爺裝沒看到,自言自語道:「宮中要看女將軍,不過是句口語。打過仗的姑娘,看幾眼算了!」
二妹再委屈地看父親,郭璞冷冷瞅她:「找挨打?」二妹不再說話,悶頭吃飯。報的軍功上,還是沒有郭二姑娘的名字。
郭璞只要健康活潑的女兒,而衝著程知節的真情意,這女兒很有可能當王妃!程知節更不例外,他要妻子不要將軍!
一個當父親的,一個是未來丈夫,兩下子裡手攔開,二妹什麼也不是,還是郭二姑娘。
熱氣騰騰的菜送上來,鳳鸞手上有一片紅,念姐兒手上有一片紅,郭璞含笑撫過妻子的手,再問念姐兒:「母親不小心,你也學著不小心。」
念姐兒也嘟嘴:「母親催,說快快快,父親要等得急,就把油濺到她手上。我調湯呢,不防燙到手。」
鳳鸞嘟嘴:「你又何必說,你還能在家裡做幾頓飯?」念姐兒馬上不言語,小心看看程知節,母親只顧說話,忘了還有一個外人。
鳳鸞順著女兒眼光見到程知節,再看二妹,噘著嘴;郭世保,對姐姐比著,噘著嘴;念姐兒是小嘟嘴,鳳鸞奇道:「你們怎麼了?」
郭璞放聲大笑:「這全隨著你!」
念姐兒吃吃兩聲,二妹嘻嘻幾聲,郭世保嘿嘿。程知節看著這一家子人,笑得更歡。
晚飯把小王爺住處安排好,又把各人都看過。鳳鸞回來,見房中燭火明亮,郭璞斜身睡在床上,手執一卷兵書,心裡不由得就喜歡上來。
輕咬著嘴唇鳳鸞過來,沒有先上床,在床沿上坐著。郭璞抬起眼眸,笑意盎然。鳳鸞含笑盈盈,嬌聲柔媚。
喊一聲「樸哥」,夫妻眼波如水波相接,有波有潮有浪濤,又再回歸平伏,只是心滿意足的笑。
「回京裡呆多久?」鳳鸞揉著衣帶問。郭璞也不急著拉妻子入懷,肆意欣賞著美人燭火下,所答非所問:「想不想我?」
老夫老妻重逢,鳳鸞扭捏起來,聲如蚊訥:「想……」郭璞慢慢湊近去,問的緩緩:「想還是不想,大聲些,想我哪裡?」
地上兩個身影慢慢貼在一處,忽然情熱暴發如火,郭璞按倒鳳鸞,氣喘著撕扯她衣服。鳳鸞身子軟軟如綿,習慣性的閉上眼眸,又柔情如水的睜開。
她要看著丈夫,不錯眼睛地看著。眸子是相思、思念、纏綿和依戀,又伸出手抱住郭璞的身子,摩挲他大腿上傷痕,每撫一次,心裡就疼愛一分。
細細的喘聲不住出來,夾著郭璞低低的道:「鳳鸞,」他不住口的喊著,鳳鸞眉眼兒舒展著,不住口的答應著:「哎,」
事畢,夫妻相抱著不願意分開,鳳鸞伏在郭璞懷中,聽他說二妹的事。「她找我問,她說看過軍功,不是將軍也是校尉,被我打了幾鞭子再不敢問!」
郭璞親了鳳鸞一口:「不要心疼,她身上穿著盔甲,抽到盔甲上疼不到她。」鳳鸞很喜歡:「樸哥,只有你最為孩子們著想。姑娘小姐的,當什麼將軍!」
「她要成親,要當王妃,這將軍頭銜還是算了!」郭璞把鳳鸞抱得緊些,鳳鸞又貼緊他,兩個人都不嫌對方身上有汗,反而覺得毫無空隙才好。
郭璞輕聲道:「本來我是想給她一個將軍頭銜,是我的寶貝女兒,能當將軍,我面上有光!你當我怕別人說,我才不怕。不為兒女們,我們辛苦為什麼!不過,怕汾陽王府裡挑毛病,多一事還是少一事吧。」
「小王爺是好的,我看出來了,可是王爺王妃,真的會答應?」鳳鸞問出來,郭璞眼含笑意:「不知道,這是小王爺的事。」
鳳鸞嬌聲:「樸哥,以前我覺得不成親事也沒什麼,現在我怕不成親事,女兒傷心。」郭璞微微一笑:「依我看,不成親事,是兩個孩子傷心。小王爺是個懂事的人,一道聖旨我正好進京送念姐兒,他的意思也是方便汾陽王見我。」
「這聖旨是他求的?」鳳鸞這樣問,郭璞道:「差不多,不過京中最近有信來,說皇上欲立太子,要當太上皇頤養天年。」
鳳鸞一驚:「哪位殿下?」她眸中閃過寒慄:「寧王殿下在我們鋪子裡的帳?」郭璞掩住她紅唇,柔聲道:「我不過是對你說一聲,你放心,一切有我!」
這話是最實在,又最真實的一句。鳳鸞摟緊郭璞身子,樸哥說出來的這句話,是最為可信的一句。
郭璞撫著她的背,有一句沒有一句說著,慢慢到入睡。
第二天開始收拾東西,二妹沒多久過來告狀:「母親,我放的木馬玉馬,全沒了?」郭世保在旁邊嘻嘻:「早說過,這些全歸我呀。」
郭璞瞪了二妹一眼:「也大了一歲,回來就知道告狀!」二妹帶氣出來,程知節在外面看院子裡花草,一字一句全聽入耳,回身取笑:「以後岳父母更不疼你,你快是潑出去的水。」
二妹不理他,回房裡打開自己回來行囊,裡面是一堆大小不同的木馬,竹馬,有巴掌大小的,也有手指大小的,二妹雙手捧著回來,郭世保亮了眼睛,屁顛顛兒的過來:「二姐,你今天這衣服真好看。」
「這些,是我千方百計求人給你刻的,本來我的那些也要給你。」二妹遺憾地道:「可是你不等我給,就全拿走。讓我少做一次好人!」
郭世保捧高小手來接,怕接不全,放下手扯過袖子樂呵呵接過,二妹空下手,點了弟弟一指頭:「世保,以後誇人,不要只會說,你這身衣服真好看。我一年多沒聽,猛一聽到,還是覺得怪。你怎麼不說姐姐好,而是衣服好。」
「那,」郭世保為了難:「那我誇母親的衣服好看吧。」他人小鬼大的找出來這話的出處:「大姐說,女為悅已者容,褚先生說,不能亂誇姑娘容貌,我只能誇衣服。」
念姐兒驚呼一聲紅了臉,過來舉手要打:「世保,你又亂說。」郭世保機靈的閃開,抱著自己的一堆新玩意兒走開。
郭璞裝沒聽到,專心對著小桌子上茶碗看。鳳鸞沒忍住,有了一絲笑意出來,繼續收拾自己的衣服。
念姐兒不自在,過來看母親有笑,不依的擰到她懷裡:「是世保胡說,我才沒說過話。」鳳鸞這下子忍不住,笑了兩聲出來:「樸哥,快打世保幾下,讓他亂編排。」
想裝沒聽到的郭璞沒法子再裝,喊鳳鸞:「兒子不好,就是你不好,過來,讓我打兩下。」念姐兒對於父母這種態度很是不滿,輕輕跺腳,奔出去避羞。
郭璞和鳳鸞莞爾一笑,見南吉過來。南吉帶著嚴肅認真,郭璞微微一怔:「什麼軍情?」南吉回道:「京裡新來一位欽差,要見老爺。」
「是哪一位?」郭璞大為奇怪,又心中猛地一沉,覺得這事不奇怪。邊道:「取衣服來。」南吉回道:「是左散騎常侍方大人。」
郭璞眸子裡又一暗。丫頭們捧出官服,鳳鸞親自來給郭璞更換,房中只有夫妻兩人,見郭璞黯然神傷,鳳鸞低聲問:「方二少的哥哥?和你像是不好,他和寧王殿下走得近,是為虞大人開脫而來?」
「不知道,」郭璞心裡冰涼,不願意把自己的感覺告訴鳳鸞。鳳鸞給他系衣帶,再陪笑:「虞大人在這裡,我可沒少送東西去。論理兒,我想在你的軍中出了事,恐怕給你臉上抹黑,可你家信中讓照顧他,我一直都是聽從。」
妻子笑靨如花,不無討好。郭璞忽然心底長歎幽幽,撫一把鳳鸞面頰,柔聲道:「生受你!」
他更過官服出來,方大人在客廳上正在鑒賞。見郭璞來,他板起臉,面南而立:「聖旨下!」郭璞跪下請過皇上安好,聽方大人宣旨:「……虞臨棲勾結異邦,此系死罪!命懷化大將軍郭璞監刑!」
早有悲涼感覺的郭璞,還是驚得坐倒地上。他直愣愣對著方大人的靴子看,靴子上有一些塵土和泥,臨棲就要化為土,郭璞驚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如蒼茫茫雪白關外野地。
方大人呵呵笑著來扶他:「都護,你這裡也有好書畫。」他的手臂一碰到郭璞,郭璞打回精神。見自己過於失態,忙換上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小心探問:「大人,虞臨棲的案子,理當回京再審!」
就地殺人,總讓郭璞生疑心。
方大人正氣多多,撫鬚帶著告誡道:「都護,這是宮中的旨意!」郭璞茫然不知所措,虞臨棲後面必有指使,這種案子理當回京再審。如今殺人,他心中陡然一驚,閃過幾個字,殺人滅口!
對方大人看去,他轉過身子,興致勃勃欣賞客廳掛的書畫,不時稱讚幾句。郭璞知道自己問也無用,他深深噓唏,止也止不住。等方大人聞聲回身,郭璞悲傷地道:「大人,不知道怎麼監刑?」
是斬首,還是……。
想到虞臨棲要身首異處,郭璞心中一痛,差一點兒把他重重擊倒。他強忍著痛苦,艱難地看著方大人,張張嘴想問,能留個全身嗎?只是問不出來。
方大人從容微笑:「虞臨棲我也認識,依我看,聖旨中既然沒有寫明,就給他留個全身!」他笑著還要來徵求郭璞意見:「都護,你說呢?」
「多謝大人!」郭璞拱起雙手,躬了躬身。見方大人也有識情識趣意思,郭璞定定心,慢慢把事情想周全,道:「他獄中呆上許久,容他洗個澡,換身衣服,」在這裡,郭璞哽咽了:「我和他相交一場,想給他備個好點兒棺木,請大人行個方便。」
方大人點頭似有讚賞之意:「都護有此心意,下官豈有不答應之理。」郭璞安排下酒菜,讓臨安和長平來陪方大人,他抽身進來,到裡面來見鳳鸞。
回來的幾步路上,眼中有了淚。含著淚到房中,鳳鸞嚇了一跳,丟下手中衣服:「樸哥,你怎麼了?」
郭璞也不及再傷心,讓丫頭出去,和鳳鸞把事情說一遍,懇求道:「去給他備上好棺木,還要諸般東西。我們回京路上天暖,不能讓他……壞了身子。」
鳳鸞驚得面色發白,好在手中是空手,沒有東西掉,袖子瑟瑟微抖。郭璞深深看著妻子,見她眸中漸有了淚,郭璞心中寬慰許多,把鳳鸞緊緊抱在懷裡:「鳳鸞,我妻!」
這半輩子深恨虞臨棲,恨到在郭璞面前只說反話的鳳鸞,真正地為虞臨棲在悲痛。
流下幾行淚水,鳳鸞輕推開郭璞:「我去為他準備後事,再有,我想,應該去送送他吧。」微仰面頰看著郭璞,鳳鸞生怕他不答應。
為什麼怕郭璞不答應,鳳鸞是真心想去送,又怕郭璞以為自己另有心思。
郭璞把這些心思全看在眼裡,俯身親親鳳鸞,答應道:「好!」
虞臨棲很鎮定,要說唯一聽到沒有淚水的人,就是他!郭璞和鳳鸞都為他流淚,為他難過,虞臨棲聽到,半點兒不吃驚。
郭璞昨天回來,就為他安排在一間單人牢房。他高大的身影難掩難過,虞臨棲踱步到窗前,往外面隨意一看,窗外日頭打在他身上,春光下也全是孤寂。
虞臨棲輕歎一聲:「春光易逝,」回身滿面微笑:「厚樸,我要去了,你保重!」郭璞一刻不放鬆的看著他,兩個人都回到那幾年同住同吃同心的時光,各自都有了一笑。虞臨棲道:「這才像你,不要愁眉苦臉,人生百年,也必西去。」
「我妻子,想來看看你,」郭璞靜靜說出來,他知道鳳鸞別無心思,但他怕虞臨棲多心。虞臨棲愕然,馬上歡喜道:「難得她來送我,請。」
郭璞回身,南吉送上一個包袱,郭璞親手送給虞臨棲:「她說你愛乾淨,為你準備這一套衣服,又怕你不喜歡。」
玉色包袱本身,就是鮮明的色彩,讓人想到希望。虞臨棲打開包袱,見裡面雪白一身裡衣,上下俱全。白色襪子,緞面兒壽紋鞋。郭璞解釋道:「這是我的,我們一般兒大小的鞋子。」
虞臨棲動容:「多謝!」
再看下面,是一件鴉頭青色繡蘭花的羅袍,織錦金線腰帶,還有一塊透雕朱雀牡丹花的玉珮,水頭兒也不錯。
金簪子上,鑲著一塊紅寶石。
竟然樣樣都全,可以看出來郭夫人的盡心。
「臨棲,她是,想全我的禮。」郭璞緩緩說著,虞臨棲再一次長歎,眼中這時有了淚:「我明白。」
友人西去,妻子來送,足見兩人情誼。
備下香湯,足有兩大桶。沒有虞臨棲的小廝,南吉來服侍他:「虞大人,小的來侍候。」虞臨棲見澡豆巾帛無一不全,微歎又道:「這是你家夫人準備的吧?」
「是,夫人是細心的。」南吉回過話,虞臨棲想想郭璞才說的:「她是為全我的禮。」他心頭忽然滾過一陣傷心,淚落滾滾入了浴桶。
洗了兩遍,虞臨棲換上新衣服,裡外一身新,是最近坐監時從沒有過的舒坦。外面擺好一桌子酒菜,郭璞坐在那裡候著。見虞臨棲過來,鳳鸞才從外面進來。
她今天穿戴得很是正式,這正式要是以前,虞臨棲肯定要不舒服,又要覺得鳳鸞攀上高枝。可今天,他很舒服。郭夫人正裝來送,說明重視自己。
鳳鸞拜了三拜,雙手敬過三杯酒,沒有多的話離去。虞臨棲也從沒有這麼有禮過,離席送她:「嫂夫人慢走!」
鳳鸞的步子滯了一滯,這個人終於承認自己,在他將去的時候。她出來就淚流滿面,前半輩子和他爭丈夫,打心眼兒裡就一直是爭的感覺。
別的女人是和女人爭丈夫,只有鳳鸞,一直覺得自己和一個男人在爭丈夫。
座中酒菜不少,郭家豪富,鳳鸞更把所有難得的菜都送來,虞臨棲開懷大嚼,旁邊有酒,還有酒杯,只有一個,郭璞沒有倒上,虞臨棲正眼也不看。
吃飽喝足時,虞臨棲放下筷子,伸手摸袖子裡,還有一塊帕子。取出來一看,他微微一愣,卻是自己的一塊。
郭璞解釋道:「在京裡,我取了你一塊帕子,一直沒有還你。鳳鸞,這才找出來。」虞臨棲隱約記得有這件事,見到自己舊物,勾起他思家心腸。
「厚樸,請送我還鄉,斃我於家廟外的大楊樹下,我曾帶你去過,那樹下面,斃的是我小表妹,她成親後得癆病,夫家不要,娘家也不敢安葬在家廟中。」虞臨棲只拜託郭璞這一件事,再淡淡道:「我有舊物一件,是個孤本兒的書,你自取去,在我書架上第四層。你曾誇過好的,就是那一本。」
郭璞木然聽著,等虞臨棲盡情說完,輕拍雙手,由房門看出來,可見院中緩緩進來一輛車。車上放著上好的一副棺木,油漆得珵亮。
「我陪你出去看看,你還有不滿意,我盡力辦到。」郭璞大聲說著,似乎不止說給虞臨棲聽。虞臨棲笑得恬淡,竭力不往院中別處房屋看,拿出他隨意的公子派頭兒來,和郭璞並肩出去。
棺木打開,香料味兒撲鼻而來。
虞臨棲淚落如雨,仰天長笑道:「好!我虞臨棲這輩子,還是有一個朋友!」笑聲震震,在一旁小屋內聽著的方大人皺眉,但他奉命而來,要聽虞臨棲會不會說什麼,就繼續忍著。
書架上的書給郭璞?方大人想回京去,要先到虞府去看看那本書。不過虞老大人現受牽連,府中被抄了一回,那書還在不在原位上?
長笑聲過,虞臨棲喝一聲:「拿酒來!」郭璞面無表情招招手,南吉送上酒和酒杯,郭璞親手斟上,握在手中流下眼淚:「臨棲,我會送你去京中!」
虞臨棲接過酒,慘然一笑:「厚樸,故人故物,望你常常翻看!」他最後久久看著郭璞,郭璞痛苦得不能自己,取帕子拭淚,再一抬頭,見虞臨棲直了眼睛,手中只有一個空杯。
「臨棲!」郭璞大叫一聲,上前一步抱緊虞臨棲身子:「你還有什麼話要說?」虞臨棲唇邊流下血水,露出痛苦之色:「故人……。故物……」
就此離去。
春風溫暖,本是大好賞花季節。院中微風不時吹過,郭璞先是輕泣,再就越哭聲音越大。方大人不得不走出來,驗了驗虞臨棲已經沒氣,假意勸郭璞:「都護,你是官身,抱著罪官,這不大好吧?」
郭璞狠瞪他一眼,不放虞臨棲。雙手小心翼翼托起這身子,送放棺木中,親手給他合衣,給他拭去唇邊血漬,把香料擺放好,最後推合棺蓋時,郭璞怔忡著,手扶棺蓋不肯落下。
方大人心裡罵一聲,將軍戰場上殺人如麻,今天魔怔了不成?他在旁邊心想看你幾時落下棺蓋,方大人不來勸。
南吉不忍心,勸道:「西去的人,還是落棺的好。」郭璞眼神渙散著回答得半點兒精神沒有:「是啊,他西去了!」
大慟再哭一聲:「臨棲,你好生的去!」把棺蓋重重落下,都護站起身,雙手攥緊拳頭:「走!」
「你,還運到你家裡去不成?」方大人是真的看不下去:「這是死人!」
郭璞淡淡地道:「我和他,曾是朋友。大人,你也和他,曾是朋友!反正你住在我家裡,不必擔心這屍身有誤!」
方大人氣結,就是住在你家裡,才不讓你運回家!他阻攔不住,最後歎氣陪著出門。一想到今後回京這一路上,一定要和這棺木在一處,方大人心想,晦氣!
他不陪棺木還不行,寧王殿下一定要他親耳聽虞臨棲的遺言,把虞臨棲運回京中。幸好郭璞要同行,方大人多少好過些。
依方大人來想,虞臨棲入獄的時候搜索過一遍,就是底褲也送回京中。他的人看與不看,有什麼打緊?
可寧王殿下一定要這樣,方大人也沒有辦法。
到了郭家,發現郭家的人更瘋。門上掛了輓聯,郭夫人和帶著孩子們,都穿了素服。虞臨棲是罪官,鳳鸞卻為郭璞的悲傷,不敢和孩子們為他有白花之舉,卻全是深色素服。
開了一間小客廳,停了虞臨棲的棺木。這客廳讓方大人的客房是最近的,雖然沒有舉哀,卻讓方大人啼笑皆非,不能忍受,也要強忍受下來。
郭老夫人在家裡,郭璞讓孩子們換下素服,這樣已經算是盡禮,還要防備回京去有小人進讒言。窗前綠蔭如洗,郭璞擺開畫碟子,為虞臨棲畫一幅影像。
總有傲氣多一點,再多一點斜睨,還有衣袖要飄飄,風姿要翩然,郭璞一筆一筆畫著,把悲傷全畫在紙上。
鳳鸞不聲不響在旁邊,為他調畫碟,再倒茶給郭璞。不時伸頭去看,陪個笑臉:「你畫得真像。」
郭璞默默畫完,丟下筆自己端詳一回。把鳳鸞重新摟在懷裡,低沉著聲音道:「我和他,早就不是朋友!」
鳳鸞認真聽完,想問什麼,最後變成耐心地道:「我知道。」
初夏時分,官道兩邊搖曳生出許多小花。在輕風下若美人自憐,又若隨風折腰。嬌艷小花旁的虞老大人,更顯蒼老。
他已摘去官職,宮中有旨,虞家出了叛逆之子,是朝野上下的不光彩事,指了一個罪名,把虞家滿門盡數摘去官職,虞臨棲處死的罪名,也並不明朗。
唯這不明朗,虞老大人還可以來接棺木。
扶著他的,是他的妻子。虞老夫人皺眉滿面,老了不止十歲。
在他們旁邊還有一群人,卻是滿面春風,面有光彩。一家歡喜一家憂愁,這歡喜的一家,是懷化將軍郭家。
郭有銀帶著歡蹦亂跳的親戚們,為虞家考慮到,盡量讓他們少說話。雖然不說話,這歡喜處處流露,和虞家的難過表現在一處。
這一喜一愁,不知道是誰造成?
虞家也不想來湊郭家的喜歡,只是他們要第一眼來見兒子。而且在他們身後站著的,是幾個虎視眈眈的人。他們是寧王殿下的人,收到方大人先頭來信,把虞家上下又搜了一個遍。
虞老大人不來城外接棺木,他知道等見到,兒子的棺木會被打開,會被翻得不像樣子。
郭家呢,郭有銀必須來接郭璞,不僅是妻子、兒子一家回京,還有郭老爺子上了年紀,郭璞現在回來,真太是時候。
夏風中終於出現一行人時,虞家的人翹首以待,郭家的人歡喜不盡。只有那虎視眈眈的幾個人,一如剛才。
方大人雖然倨傲,卻知道郭璞數年功高,不敢走在郭璞前面。最前面的一匹馬上人,英挺勇偉,自然流露出一派氣勢,郭有銀淚水盈眶,郭有錚「嗷」地一聲,帶著親戚們衝上去:「樸哥,我們等你許久!」
日頭下,郭璞又瘦了幾分,男人到中年清瘦,更添英俊。郭璞早早跳下馬,郭世保不甘寂寞,從車裡探出身子:「咦,這麼些人,祖父在哪裡?」
見遠處站在有人,郭世保笑哈哈:「祖父在那裡!」
郭璞是便衣,可郭有銀見到兒子,就覺得無比英雄無比氣勢,原地站著看,他忘了過來。見孫子喊,郭有銀笑容滿面:「來了,世保,你想不想祖父?」
郭老夫人也從車裡探出身子,對丈夫取笑:「哎,你倒不問我們娘幾個!」郭世保從馬車上一跳而下,張開雙手跑著,沒跑幾步,被郭有錚一把抱住:「哈,逮到了!」
郭世保小腿踢著:「放我下來,我要祖父抱!」
等到了祖父懷裡,郭有銀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世保,你吃得這麼重,又長得這麼高!」郭世保抱住祖父頭頸,對他說著悄悄話:「祖母可想祖父了,我天天聽到提祖父!」
郭有銀樂不可支,同孫子抵抵額頭:「你真是個好孩子!」
念姐兒聽到這句話,對祖母告狀:「世保是個好孩子這話,又到了祖父嘴裡!」郭老夫人嗔怪她:「你呀,也是個同世保爭風的孩子。」
丫頭們下車,此時過來攙扶她們下車。郭老夫人不見丈夫,先到前面車裡來看鳳鸞:「你可好?」
二妹和母親坐一處,先回答:「好,母親很好,只吐了一回,都在我帕子上!」鳳鸞帶著不舒服的樣子,郭老夫人讓她:「不必下車,好好養著。」再看兩個都下車的孫女兒:「再生一個出來,你們更不服氣!」
念姐兒噘起嘴,二妹噘起嘴,眼光瞍著去找父親。郭璞和來迎的親戚們一一話過,帶著沉重走到虞老大人面前。
虞家出這樣大的事情,虞老大人愁熬雙眼,眼神兒花了。他瞇著雙眼,顫聲道:「郭大人,我家臨棲在哪裡?」
方大人在一旁,虞老大人是心中恨恨,不願意理他。
郭璞親自引他過去,這裡一共好幾輛大車。方大人正和幾個人在說話,郭璞得以領虞家的人過來。
南吉打開車簾,見棺木嶄新。虞老大人和虞老夫人先有感激,他們真怕來得是一個薄皮棺材,這天氣不好,又有味兒,讓他們心裡會多難過。
郭璞親手推開棺蓋,棺木全是半尺厚,透出香料味兒和冰涼氣來。虞老大人知道方大人不會如此體貼,不會給這棺材裡放冰和香料。
臨安在旁邊又道:「公子每天必上香,凡是換冰和香料,不容別人插手!」棺木內睡著的虞臨棲,面容沉靜,似睡在夢中。虞老大人看不清楚兒子眼角也有痛苦之色,嘴角也微抽提,看在他們夫妻眼中,就是虞臨棲栩栩如生。
隨行來的虎視眈眈的人過來,不客氣地道:「你們也看過了,這交給我們吧!」虞老大人敢怒不敢言,只是道:「我們跟著去,還要接回家。」
「老大人,臨棲有遺言,」郭璞沉聲說出來,所有人都看過來。郭璞只對著虞家的人說話:「臨棲說,不願意進家廟,要安葬在家廟外的樹下,那個地方,我要親自送他過去!」
虞老大人瞬間明白:「好好好,」他只說這三個字,忽然悲中從來。不遠處,郭家的人哄笑起來,像是郭世保說了什麼好聽的話。
歡笑聲似背景,郭璞心中忽然寂寞難言。他對著先離去的棺木一行,心中愁緒如絲,塞滿邊邊角角。
他眼角眉梢俱是憂愁,鳳鸞還是下車,不用人扶,緩步過來,取出自己帕子給郭璞擦拭額頭上的微汗,柔聲道:「樸哥,我們要回家了!」
郭璞抓住她的小手,對妻子關切的面容看一看,露出笑容:「我們回家,我又讓你擔心,你怎麼下了車?」
扶起妻子過來,溫柔地道:「到了家,可不許你再多走一步,再給我生個兒子!」
鳳鸞是離京前兩天發現有孕,不用說,一家子人全是喜歡的。
懷化將軍府門上,熱鬧非凡。安思復納悶:「怎麼我要來接他?」旁邊廖大帥提腳要揣他:「老子不也在?」
安思復閃身讓開,陪笑道:「是。」
安希逸也長大,一個人在尋思:「怎麼二妹要嫁知節表哥?」陳氏抱著自己兩週歲的女兒聽到,白眼兒子:「這是什麼話!」
「我想二姑和姑丈,一定不答應!父親,您說是不是,這一次知節表哥進京,只怕您和母親要準備好去勸著,姑丈要生氣,會不會把表哥腿打斷!」安希逸為汾陽王府裡憂愁。
安思復好笑,還沒有說話,見幾個家人大跑小跑過來:「來了,回來了!」
郭璞見到這些人在,也嚇了一跳:「今兒是什麼日子?」鳳鸞在車裡笑:「是你回京的日子,依我看,這全是小王爺安排的好。」
「是嗎?我當不起他們來迎,哎喲,」郭璞在馬上叫了一聲,鳳鸞一驚,覺得又要吐,帕子掩住口問:「什麼事?」
郭璞道:「大帥也在,鳳鸞,快下來!」
沒到府門前,兩個人下馬下車。廖大帥面有得色:「這小子,倒還知道孝敬我!」郭璞春風滿面,他看著很喜歡。見郭璞當著眾人扶著妻子,那小心翼翼地勁兒,廖大帥又奇怪:「這是鬧的什麼酸款兒?」
陳氏先看出來鳳鸞的面色一般,又步子輕緩,衣著寬鬆,猜測道:「只怕是有了?」
郭璞扶著妻子到了台階下,兩個人雙雙拜倒。到起來時,他先起來,再扶鳳鸞,對廖大帥陪笑:「大帥,鳳鸞又有了。」
「呀」地一陣哄笑聲,是眾人嘴裡發出的恭喜聲湊成。廖易直明顯踹人沒踹舒服,對著郭璞就是一腳:「那你還讓她行大禮,混蛋!越來越混蛋!」
郭璞倒沒躲,挨過笑瞇瞇:「大帥,多少年沒這樣,今天舒服一回。」廖易直笑得眼睛快沒了縫,曾行沖扯過安思復:「我說怎麼這麼喜歡他,原來他這麼會諂媚!」
安思復也嘀咕:「以前怎麼沒看出來,對你和我,他骨頭才是硬!」
郭璞到了他們面前,微笑施禮:「兩位師兄,你們難道是在說小弟?」安思復清清嗓子:「咳,我為外甥,才把你弄回京裡來。」曾行沖性子急:「快去看你祖父,身子像是不行!」
郭璞大驚失色,急忙去看父親。郭有銀從見到他們就一直說笑,親戚們也沒有說。大家站的雖然不一處,卻都有感應靜下來,郭璞把眾人面色飛快掃過,對鳳鸞交待道:「你慢慢過來,我先去。」
郭老夫人也不能等,也交待鳳鸞:「你慢慢過來,我們先去!」
孩子們看著母親,猶豫著是先陪,還是先進去。鳳鸞吩咐管家:「給我備轎子。」郭璞是匆匆而去,鳳鸞留在後面,安排家人們招待客人。
孫夫人林氏,還有幾位夫人們幫忙招待,催著鳳鸞去見郭老爺子。
郭老爺子形銷骨瘦,郭璞抱著他在自己懷裡,見鳳鸞進來只看看她,繼續對著郭老爺子說話:「念姐兒成親,怎麼能不看?」
滕有聰來接,因為老人的病不能避嫌,也在這裡。和念姐兒眼光輕碰在一處,滕有陪笑瞇瞇,念姐兒垂下頭。
「樸哥,」郭老爺子是蒼老得有些脫形:「念姐兒嫁妝,那嫁妝……」他手指著,郭璞哄著他:「我知道在哪裡,」再繼續對祖父道:「二妹要成親,怎麼能不看?」
郭老爺子眼睛猛地一亮,亮得別人都可以看到,頭慢慢轉著找二妹,二妹走上來,郭老爺子咧一咧嘴:「二妹啊,你是女將軍了吧?」
二妹噘著嘴,脾氣不改:「曾祖父,您對父親說說,他不讓我當將軍!」程知節從後面走上來:「還有我!」
「哦哦,這一個是,這不是小王爺?」郭老爺子認出來,程知節含笑上來:「曾祖父,我和二妹今年也要成親!」
郭璞堅決反對:「不行!」
又一聲:「不!」從虛弱的郭老爺子嘴裡喊出來,他伸出瘦得皮包骨頭的手,二妹上前接住,不敢亂動這手,身子擰幾下:「曾祖父,我要當將軍!」
郭老爺子笑了兩聲,短而無力,歇一下又道:「你不必當,你是姑娘,要嫁人!」再去找程知節:「二妹今年才十三歲。」
念姐兒十六歲成親,程知節是十六歲,二妹還不到年紀。程知節咧咧嘴,覺得和他自己想的一樣。
郭璞再和祖父說話:「世保就要大了,他定親事,祖父怎麼能不看?」郭老爺子精神頭兒又回來一些,身子也有力的坐直一些,倚著郭璞肩頭找郭世保:「我的曾孫子,我郭家幾代單傳只有一條根,世保,」
郭世保帶著一個花團錦簇的小小姑娘過來,邊走邊對她說:「你的衣服真好看!」小小姑娘笑得口水滴到衣服上,奶聲奶氣地道:「這是當然,我的衣服是最好看的!」
小小姑娘身後,跟著她的奶娘丫頭。郭璞認出來是安家的,對郭世保皺皺眉,郭世保已經和郭老爺子說起話來:「曾祖父,父親只疼二姐,不讓我陪他!」
郭老爺子笑呵呵,這一次笑得比較長些,郭璞心中一寬,再道:「還有第二個曾孫子,怎麼能不看?」
「哦哦,鳳鸞,你在哪裡?」郭老爺子精神頭兒更長,索性扶著郭璞的手自己坐起來,鳳鸞含笑上前來:「祖父,樸哥說一定是個男孩子,您怎麼能不見他?」
郭老爺子眼睛瞪起來,吹了吹鬍子,對郭璞笑逐顏開:「樸哥,我們郭家幾代單傳,」郭璞爽快地道:「到我這裡,就多生。世保以後,也會多生!」
郭世保響亮的回答,他壓根兒不懂,順著父親的話道:「世保多生!」安家的小小姑娘走過來,扯扯他的衣角:「你多生什麼?我要斑鳩,我要紅嘴兒雀,我要綠皮鸚鵡。」
這是陳氏的兩週歲小女兒安寶嬰。
「……。我生不出來綠皮鸚鵡,」郭世保摸著腦袋,覺得不是味兒。奶娘忍笑過來:「小姑娘,咱們出去見侯爺侯夫人,一會子郭家哥哥再出來和你玩。」
安寶嬰不樂意,把小腳一跺,對郭世保露出可憐兮兮:「那你生個紅嘴兒雀,生只斑鳩給我吧?」
郭世保總算明白過來,小臉兒接近慘綠,看姐姐們,都笑得低聲在「吭吭」:「我不會生!」郭世保說出來,安寶嬰「哇」一聲大哭起來,哭一聲扯一下郭世保的衣角:「你騙小孩子,你騙小孩子!」
郭老爺子看得無處不舒展,笑容把他面上的皺紋也平展不少,對郭璞道:「看看你們到家,這就熱鬧許多!」
郭世保正在嘀咕:「我也是小孩子吧!」二妹掩口笑:「你不總說是大人!」安寶嬰繼續扯郭世保的衣角,奶娘抱她要走,這衣角就扯得筆直,安寶嬰哭哭啼啼:「你騙小孩子!」
「世保,好好哄小妹妹。」鳳鸞吩咐兒子,郭世保今年八歲,天天人哄他,今天遇到一個要他哄的,他苦著臉:「你衣服真好看,鬆了我的衣服吧?」
安寶嬰帶著淚水笑靨如花:「真的嗎?那你給我生紅嘴兒雀!」郭世保惱怒萬分,八歲孩子見到兩歲孩子的好脾氣一掃而空:「我不會生雀兒!」
「那你會生什麼?」安寶嬰很是希冀。
郭老爺子看著這童稚幼語,笑聲越來越多。郭世保沒有辦法,被安寶嬰拉走。郭老爺子期待的來看鳳鸞:「你一定再給我生個好孫子!」
對於郭家回來,不喜歡的人也不少。汾陽王妃就是一個,她在房中坐著不對,站著不對,不時問外面的人:「小王爺回來沒有,王爺回來沒有?」
這父子兩個人,居然都不回來。
程知節在郭家,汾陽王妃知道,是以才生氣。兒子回京裡,居然不進家門,直接去了郭家。她有心做些什麼,讓人到郭家把程知節強帶回來,又知道兄嫂今天全在郭家,這丟人的事情不能做。
尋丈夫汾陽王,從春暖花開到冬天大雪潔白,全是他玩樂的好時候。面前垂著侍候的,就不下十幾個姬妾。
對著姬妾們,汾陽王妃以前還覺得她們越不過自己,不必放心上。今天她沉著臉,很是不悅。
程知節有信先回來,說要娶郭家的二姑娘。
要是大姑娘,汾陽王妃可能還說允可。而第二條,汾陽王妃見到差點兒把信撕了!
不許納妾!這簡直是和天在抗!三從四德,是女子本分;賢惠中有一條,就是給丈夫納妾!
汾陽王妃的氣,還不止從這裡來。她早早給兒子準備好幾個丫頭,想早點兒抱上孫子。
膝下庶子女們不少,汾陽王妃當然希望程知節的兒子是長孫。現在,全亂了!
郭家的野丫頭……。汾陽王妃到底出自名門,這樣罵不會覺得不對,考慮到娘家和郭家的關係,只能忍氣吞聲心裡也不能再罵。
等到天黑,才見醉酒的汾陽王回來。王妃迎上去,恨不能拉著丈夫哭訴:「這還了得,兒子今天回京,讓人去城外迎他,他竟然先去郭家。」
汾陽王故作驚訝:「他今天回來,我竟然不知道,」汾陽王妃狐疑地問:「你難道不是擔心他先不回家,故意躲出去的?」
故作鎮定的汾陽王道:「笑話!我要知道他回來,還不先回家,不等在家裡,讓幾個人捆他回來!」
汾陽王妃喃喃:「原來你是真的有事出去。」再同他糾纏:「現在你讓人捆他回來?」
「晚了,我回來的時候,聽人對我說內兄在,廖大帥也在,我要是不知道,就上門去了。現在人人知道我曉得,我再去,不是誠心?」汾陽王大大方方就是一個理由,但也不拒絕妻子,吩咐人:「去郭家見郭將軍,說本王今天無空,不能過去。」
人到了郭璞家裡,郭家正在宴客。郭璞和廖大帥有酒,獨自在郭璞的書房裡用茶。月色浮動在茶碗上,書房裡並沒有點燈。
藉著月光,能看得清楚,微暗月光,又頗助兩個人談興。原本有燈,是廖易直說懷念軍中月色,讓吹熄了。
郭璞在說虞臨棲的事:「大帥,我們總是好了一場,又有方大人時時要盯著,我請方大人家裡住,把臨棲棺木停在我家裡。難免早晚去上炷香,我知道他罪名不好聽,可是他到底死了不是?」
「嗯,你下午對我大約說過,我覺得這件事可大可小,讓你抽空去見秦王殿下回這件事,他怎麼說?」廖易直問道。
「宮中出去,我就去見殿下,殿下像是不喜歡,我覺得殿下,有點兒不一樣。他對我說,罪官怎麼去拜祭?」郭璞做了一個動作,側耳聽外面有沒有人,靜靜院落裡只有風聲。
廖易直眸子目光炯炯,郭璞目光如炬,輕聲道:「他反覆問我虞臨棲臨終前有什麼遺言,這也罷了,我並沒有說,他怎麼會知道有遺言,再說秦王殿下知道我和臨棲不再交好,就有遺言,又有什麼?再有,殿下居然問我,寧王殿下在我的鋪子裡,是不是有帳本兒?」
「我也覺得他最近怪裡怪氣,說不出來為什麼,只是和平時不一樣。」廖易直也一樣的感覺。郭璞低聲問:「寧王殿下呢?」
「他還是老樣子,」廖易直心頭一直有疑問:「寧王殿下的買辦,不止在一家鋪子裡有放帳,別人家裡也都這樣。他獨問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郭璞道:「我當時手心裡捏著一把汗,我說沒有。只是有一點兒我最奇怪,秦王殿下從來仁厚,」
就是不仁厚,也會裝出來很仁厚。郭璞疑惑地道:「他怪我弔祭臨棲,我真正奇怪!」廖易直深深吸一口氣:「皇上前天見我,又一次說要傳位於秦王,這事只有我知道,再就今天你知道。秦王此時古怪,怪多必有鬼。」
「大帥和我,只小心便是!」郭璞說到這裡,廖易直猛地一醒神,笑罵道:「有什麼小心的,見怪不怪,怪多了要出來!是等著。」
茶香浮動月光下,郭璞給他斟上茶:「是,等著。」外面有腳步聲,郭璞聽出來是南吉,沒有動。
廖易直見他沒有動,料想是熟悉的人。南吉來回話:「汾陽王讓人來傳話,讓他今天不便,所以沒有前來。」
郭璞難免冷笑:「賞來人上等賞封兒,上復王爺……。」皺眉思索一下:「我想不出好聽的話回他,你有幾句話給他帶回去就行。」
南吉笑嘻嘻去了,廖易直看著好笑:「怎麼,你們這親家不是坐不到一處去?」郭璞歎氣:「大帥知道我,我沒有高攀他家的意思,不過小王爺這孩子一片真心,我不得不答應!」他說著,又歎一口氣,廖易直忍俊不禁:「看起來你挺冤枉,汾陽王見到我,說郭家的姑娘將門虎女,他也覺得自己挺委屈。」
見郭璞要毛躁,廖易直止住他:「你不必多說,以我看,你們一個冤枉,一個委屈,正好是一對兒親家。」
「汾陽王還沒有答應呢,」郭璞無奈,廖易直道:「無妨,新帝將立,你理當再陞官職,這就大差不差可以並肩,再有差一些,我來做這個大媒。只是有一條,這不許納妾這一條,說不過去!公主聽到,都笑著說好是好,只是天下有一半的婦人先不答應。我常年不在家中,公主還給我備有侍候的人,你小小一個郭璞,居然擺這種架子!」
郭璞恃寵,現在也沒有別人,較起真來:「大帥房裡不止三兩個姬妾,不過大帥,你時常去的哪一個房裡?」
茶碗一傾,茶水迎面而來。郭璞跳得快,只潑了半身子茶水。廖易直罵道:「我房裡的事,輪得到你問我!」
抖著半邊濕衣服的郭璞笑:「這茶,還是滾熱的。大帥,您沒有女兒,您要是有女兒,你就和我想的不一樣。」
取過衣服換,再出來廳上去。大家飲到深夜,不知己的人早早就走。餘下的人廖大帥有興,痛飲至今。
見酒罈子傾倒不少,廖易直哈哈一笑:「老子拍屁股走人!」大步流星出去,郭璞小跑著跟後面送,小聲問:「大帥,您今天晚上是在哪一個房裡?」
安思復和曾行沖在廳口吹風醒酒,見廖大帥轉身大罵:「你小子成了精,當個大將軍就要騎到老子頭上!」
再回身大步流星地走,邊走邊罵:「我走得這麼快,也沒有躲過去。」
曾行沖好笑:「你看他,笑得那個樣子,挨罵還這麼喜歡。」安思復微微一樂:「你先走一步,我有話私下裡問他。」
郭璞再送曾行沖走,南吉回說長陽侯在書房裡候著多時。郭璞再趕到書房,見廊下坐著兩個孩子。
高些的是郭世保,安希逸隨母親早走,留下來的也是父親的寶貝,安寶嬰。安寶嬰手裡緊扯著郭世保衣角不動,還在問他:「生個黃八哥也行。」
「八哥沒有黃的,」郭世保已經磨得沒了脾氣,母親又讓他照顧小妹妹,他回答得有氣無力:「我也不會生。」
兩歲的安寶嬰,在超出她年紀外的話出來得慢。她要想一想,再希冀地道:「母親總是說,寶貝兒,再試一回,你就會行禮。你再試一回吧。」
郭世保對過來的父親哭喪著小臉兒:「父親,我不會生雀兒。」郭璞忍不住笑,粉妝玉琢的安寶嬰實在可愛,和念姐兒小時候差不多。
見郭璞到身邊,安寶嬰聲音甜甜地喊他:「四叔,哥哥不給我雀兒。」郭世保聲音虛弱:「我不會生,父親,送她去姐姐那裡吧。」
衣角一緊,兩歲的孩子居然會凶巴巴,其實是有些緊張:「我就要你陪我,四嬸娘才說過,你要照顧小妹妹!」
郭世保垂頭喪氣:「我要母親生小弟弟,再也不要小妹妹!」
安思復一個人坐房裡笑,郭璞在他身邊坐下,見他身邊茶也有,果子也有,取了一枚問他:「什麼要緊事,還坐這裡等我?」
長陽侯的眼光柔和地看著房外,廊下坐著的一高一矮身影還在絮語。
「給我生個翠鳥兒,」
「我不會生。」
「給我生個白鳥兒,」
「有白的嗎?」
安思復含笑問郭璞:「汾陽王那裡,我代他問問吧,你家的女兒真的這麼凶,不讓房裡納妾?」郭璞嚴肅認真:「那是當然,這是我們郭家的家規!」
話一出口,有些兒腿軟,好在是坐著,並沒有什麼。安思復認真嚴肅地道:「好,那我女兒,許你們家長子!」
對外面努努嘴兒,悄聲道:「看,好一對青梅和竹馬!」
郭璞先還平靜,忽然露出大驚失色,說話聲卻不高:「家規分兒子和女兒兩種。」安思復罵他:「胡扯!」
外面聲音漸小,都帶有睡意。「那我要孔雀,」
「那要找孔雀母親去生。」
「我家裡有孔雀母親,你當孔雀父親吧?」
「我以後會當父親,父親說我很會生,不當孔雀父親。」郭世保頭往前點,在打瞌睡。
安寶嬰醒了一下,吃吃笑兩聲:「你就是會生嘛,給我生斑鳩。」
後面兩個當父親的看著這一對孩子,目光中有達成的笑意。兩隻手慢慢伸出,握在一處晃了晃。
汾陽王府裡得到廖大帥和安思復的回話,再對上堅持到底的程知節,汾陽王妃有熱鍋上螞蟻之勢。
她時常在房裡搓著手,不時問人:「來了沒有?」
以汾陽王府來看,郭家理當主動來人。讓別人家兒子不納妾,虧他們說得出口後,至少要上門來解釋一下,賠個情兒才對。
一天、兩天,第三天汾陽王妃很生氣,有些激動:「對王爺說,我要帶小王爺去城外莊子上避暑,凡有人來,一概不說我們去了哪裡。」
丫頭們勸道:「小王爺肯定不去。」汾陽王妃又把兒子想起來:「他去了哪裡,給我喊回來,一會兒看不住,就要往郭家去!」
正在發脾氣,有人來回:「小王爺帶著郭家的人來了。」汾陽王妃有些臉面回來,雖然是鳳求凰,可郭家不對在先,應該他們家來人。
她漫不經心,裝著很隨意也不問來的誰,就道:「請進來吧。」丫頭們都往外看,也以為來的是郭將軍或郭夫人。讓自己女兒房裡不納妾的人,生得幾頭幾臂?
幾頭幾臂都不奇怪,奇怪的是還偏偏會嫁小王爺。
程知節過來,在他旁邊只走著一個人。這個人身高只到程知節腰間,臉蛋兒生得有紅似白,像娘娘廟裡的娃娃。頭戴小金冠,身穿綠羅袍,身子還有奶膘,有些肥壯。
啊?先看到的人眼珠子都快掉下來,這是郭家來的人?那門上人明顯是被汾陽王妃給催糊塗,聽說郭家有人來,先跑進來報信。
汾陽王妃見到這個孩子,也一愣一愣的。程知節道:「母親,這是世保,小時候您不是見過?」汾陽王妃氣不打一處來,當著郭世保,還要滿面笑容:「讓人帶你去玩,我和你程家哥哥有話說。」
郭世保走的時候,還道:「程哥哥快來。」
他出去,汾陽王妃責問兒子:「你把他帶來做什麼?」程知節道:「帶他回來玩。」母子兩個人對看著,都有些狐疑。
這是母親嗎?
這是那兒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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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來個朋友,一天不能寫。這結局,還是分開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