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麼會來這裡?!
怔怔地望著站在不遠處的那個香色身影,陶沝突然沒來由地感到自己呼吸一滯。雖然她表面上依舊裝得若無其事,但內心卻早已不可控制地掀起了軒然大波——就像是要為了彌補剛才漏掉的那一拍心跳似的,她此刻的心裡已然「咚咚」敲起了響鼓,且愈演愈烈。
他,來這裡做什麼?!來了有多久,是跟著傾城他們一起來的麼?
難道說,他是因為剛才看到傾城和十三阿哥兩人來永和宮,心裡不放心,所以才跟著他倆一起過來的麼?
唔,貌似的確很有這個可能。反正,他是絕對不可能特地跑來這裡看她的……
陶沝在心裡自嘲地想著,隨即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鞋尖默默發呆——
她竟然仍舊該死的不敢看他!
雖然明知道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久到她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已經把之前對他的感情全部忘記了,甚至,她堅信,在這段完全見不到他的、長達兩個月之久的時間裡,她絕對已經練就出了一身強悍的銅皮鐵骨,能夠輕而易舉地對他做到「百毒不侵」……
但,她好像錯了,而且,大錯特錯。
因為直到此刻,直到他再一次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她才突然如夢初醒般地發現:原來,她對他,居然還是可悲的有感覺的……
陶沝咬牙閉上了眼睛,心裡除了氣自己之外還是繼續氣自己。既然注定是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那最好不要去看,也最好不要去想。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閉上眼,上元夜那晚的場景就莫名地浮現在了腦海裡,而那人滿透著無限哀傷的暗啞嗓音也彷彿在這一刻又再次迴盪在了她的耳邊……
那一連串的三個「為什麼」,讓原本伶牙俐齒的她在頃刻間徹徹底底地淪為了啞巴。她真的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向她問出那種完全摸不清頭腦的問題,當然,也就更加無法知道自己究竟該怎樣問答。
那個問題的答案,明明就該她問他的……可是為什麼,現在卻完全混亂了……
「桃子,你在想什麼?傾城有話和你說呢!」
正胡思亂想呢,旁邊巧巧那熟悉的聲音卻在這時突兀地傳入了陶沝的耳朵。緊跟著,肩膀被人輕輕一拍,陶沝懵懂地抬起頭,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傾城早就已經把適才望向那邊的視線收回來了,這會兒正一眨不眨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而巧巧此刻也在一旁詫異地望著自己,剛才出手拍自己肩膀的人正是她。
因為是側對著陶沝而站的關係,巧巧並沒有注意到此刻正站在她身側另一邊的某人。
幾乎是出於本能的,陶沝有意無意地再度往那人剛才所站的位置偷偷瞄了一眼,卻不曾想,此時此刻,那人的目光也正幽幽地望向這邊。
一瞬間,陶沝直覺自己的腦袋開始暈眩得厲害,她不想再在那人的注目下繼續待下去了。於是乎,她本能地蹲下身去,伸出雙手緊緊地抱住了頭:「傾城,對不起,我好像有點不太舒服,我們可以回房去聊嗎?」
「咦?桃子你哪裡不舒服?是不是腳又開始疼了?」見陶沝突然這樣說,巧巧立馬有些急了,當即也顧不得什麼形象問題了,跟著蹲下身去,緊張兮兮地觀察著陶沝的臉色。隨後,她「霍」地一下站起身,頭也不回地抬腳就往外邊跑,「桃子你等著,我這就去幫你找太醫來……」才跑出沒多遠,她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麼,停下腳步,轉過頭沖傾城這邊大聲喊道:「傾城,麻煩你先幫我扶桃子進去,我去去就來!!」
「啊,巧巧,不用麻煩了,我只是……只是腳站久了有些酸而已,不是……」眼見著巧巧就這樣冒冒失失地衝出去為自己找太醫,陶沝心裡頓時有些過意不去。她只不過是心裡有些不舒服而已,跟腳傷完全無關。事實上,就算前者這會兒把太醫找來,也不可能對她有太大的用處。俗語有云,心病終須心藥醫。而她的救病心藥,這會子正「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然而可惜,巧巧卻沒能等到陶沝把這番話全部說完,便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
見此情景,站在一旁的傾城登時目光幽幽地掃了陶沝一眼,那眼神犀利地彷彿已經心知肚明她剛才所說的那番解釋全是謊言。陶沝當即便如同條件反射一般地慌忙避開,而後,就聽到傾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卻沒再說什麼,只伸手攙住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走進殿內。進門的那一瞬間,陶沝下意識地又往轉角處瞟了一眼,正好瞧見,那抹香色的身影也在同一時刻,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轉角。
傾城扶著陶沝走進後者所住的房間,在靠窗的那張軟榻上雙雙坐下,小丫鬟綠綺則連忙上前來為兩人端茶倒水。完後又小心謹慎地退到了房門外,並體貼地為兩人關上了房門。
待綠綺離開後,最初有那麼一刻,兩人均是不動聲色地端坐著,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兩人都極有默契地再沒提起陶沝剛才那番話裡的漏洞,也沒有刻意提到那個人今日的意外出現。
終於,在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傾城放下手裡的茶盞,首先開了口,而且甚是開門見山地直接說道:「我今天來,是找你有事的!」
「咦?」陶沝顯然有些意外傾城今次會找自己有何事,在她的印象中,貌似都是她找傾城有事比較多。「是何事?」
「唔,你還記不記得我上回生病時,皇上曾吃掉了你做給我的那盆酸菜魚?」傾城抿了口茶,淡淡地說道:「據說,皇上一直對那道菜念念不忘。再過幾日就是萬壽節,也是皇上的五十壽辰,他點名要吃上次的那道酸菜魚,沒想到御膳房今早卻回報說,膳房內無人做過這道菜,皇上當場雷霆震怒……」
蝦米?!
「不是吧?難道你想告訴我說,那位康熙皇帝也對那道酸菜魚上癮了?」不等傾城把話說完,陶沝便迫不及待地打斷了她的話,順便還用手抹了抹額角的冷汗。「……你沒開玩笑吧?我之前還以為,只有十阿哥那傢伙才會……」
「我怎會拿這種人命關天的事兒跟你開玩笑——」傾城說這句話時的臉色似乎很是有些難看,她的聲音也是難得的清冷,一字一句,落地有聲:「你可知道?現如今的御膳房裡已經亂成了一團,人人自危,且人心惶惶,生怕皇上一個不高興就會腦袋搬家、小命不保……」
我汗!不是真這麼慘吧?
聽傾城這樣一說,陶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那顆還好好安在脖子上的腦袋,末了,又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依傾城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讓我那天主動跑去給皇上做魚吧?」
話音未落,陶沝就聽到從自己的頭頂傳來「崩」的一聲響,傾城一個爆栗不失力道地正好敲在了陶沝的腦門上:「笨蛋!你想到哪裡去了?你之前看過有哪家阿哥福晉會在這種晚宴上親自下廚給大家做菜的?」
「哎喲!疼——傾城你輕點啊……」陶沝委屈地用雙手摀住自己被彈得通紅的腦門,嘟著嘴反問道:「……如果你不是來找我去做菜的,那又是什麼意思?」
見某人此刻擺出這副怨氣十足的表情,傾城臉上不覺有些好笑,繼而便慢條斯理地解釋道:「呵,很簡單!如果不想暴露身份,那你只需從御膳房中隨便找個人出來,然後把做這道菜的方法全部教給他就行了。我想,他們現在應該都還不知道那天做酸菜魚的人到底是誰,而他們現在查來查去,充其量也就只能查到當日負責給我送飯的人是那個名叫小劉子的小太監……」
「咦?小劉子?這個名字好像很熟哎……啊!我想起來了——」聽聞從傾城口中冒出的這個有些陌生的名字,陶沝起先還感到有幾分迷惑,但很快,她便像是突然間恍然大悟一般,猛地跳起身來大聲嚷道:「完蛋了!那個小劉子好像知道我會做那道菜呢,而且,他還知道我的身份是九福晉……」
「你說什麼?」傾城被陶沝這一突如其來的舉動以及其口中冒出的這番話給生生嚇了一跳,本能地皺了皺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呼,就是——」陶沝深吸一口氣,輕輕拍了拍胸口,努力維持語氣的平靜:「我那天不是讓他幫我準備酸菜魚的材料麼,沒想到正好在膳房裡碰見了十阿哥,他稱呼我為九嫂,那個小劉子是親耳聽到的,而且他知道我是九福晉之後,還差點嚇得半死呢……」說到這裡,她突然停了口,而後立刻死死地抓住了傾城的雙手,頗有些緊張兮兮地問道:「傾城你說,萬一他把我給招出去怎麼辦?那我之前假扮宮女在宮裡四處亂逛的事情豈不是就要變得人人皆知了……嗚嗚,我可不想死於非命啊……」
「原來如此!」傾城輕輕歎了一口氣,如黑琉璃般的眼眸中精光一閃,卻是極肯定地下了結論:「不過,依我推算,他現今應該還沒有把你給供出去……」
「真的麼?」聞言,陶沝立刻條件反射般地抬起頭,眨巴著眼睛直直地望向傾城,眼角還閃爍著晶瑩的淚花。「何以見得?」
「若是說了,他們現在肯定已經派人來找你了……」傾城冷靜地分析著現狀,連帶說話的表情也是少有的鄭重。「我估摸著,他心裡肯定是怕別人不相信他才選擇緘默的,畢竟,身為堂堂阿哥福晉,又怎麼會紆尊降貴地跑去那種地方為一個奴才做菜吃?而且……」她說著,忽然頓了頓,眼睛裡又快速地劃過了一絲淡淡的笑意。「他和你之間的身份地位畢竟相距甚遠,若是你這位九福晉到時候來個死不承認,那他也絕對拿你沒辦法,搞不好還會背上一個誣蔑主子的罪名並因而被斬首示眾、一命嗚呼,想來,他應該是沒有這麼笨才對……」
唔……真的是這樣嗎?
雖然覺得傾城的一番分析很是合情合理,但陶沝還是覺得心裡有些忐忑。那傢伙真的會像傾城所推算的那樣,斷不會對康熙等人招出她的名字麼?!
「傾城,那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再去找他商量商量,或者,乾脆就把這道菜的做法教給他?」想來想去,陶沝始終覺得自己還是得去給那人做一下工作才會比較保險。
「嗯,這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聽完陶沝此刻提出的這個建議,傾城很是贊同地點了點頭,道:「既如此,那我待會兒回去就順路去找他幫你探探口風。若是他願意的話,我就讓薛公公過來跟你說一聲……」
「好!那我就在這兒等著你的消息了!」陶沝說著,很是自信滿滿地朝她拍了拍胸脯,打包票道:「傾城你放心,我一定會竭盡全力,教會他做這道……」
最後的「酸菜魚」這三個字還未出口,陶沝的腦海裡卻忽然沒來由地閃過了那日裡自己曾和十阿哥簽訂的那一紙燒魚契約,語氣當即一轉:「傾城,這件事兒,我明天再答覆你行嗎?」
「怎麼了,你還要考慮?」傾城此刻說話的語氣聽上去明顯有些生硬,她直直地盯住陶沝的眼睛,像是要看進她的心靈深處。「你……是不想把這道菜的做法教給別人麼?還是……有其他顧慮?」
「不不不——」聽她這樣一說,陶沝慌忙擺手,很是急切地解釋道:「雖然這道菜的入世年代的確不應該是在這個時期,但,我現階段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想要拒絕的,我只是……」
說到這裡,陶沝再次中途停住了,她猶豫著,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把跟十阿哥之間簽訂契約的那件事兒告訴傾城,想也知道,若是這會兒說出口,她絕對會挨來傾城的一頓狠批。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瞞著我?」看到陶沝如此欲言又止的模樣,傾城心裡大概也猜到了幾分。「我不在的這兩個月當中,你又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了麼?」
我靠——果然是傾城,居然連這種事情都能猜到!
因為這一句話,陶沝內心深處對傾城的一番敬意當即又加深了許多。只不過,其他的那些事情都還好說,但,即使她把關於契約的這件事情告訴了傾城,傾城也不見得能想出什麼好主意來幫她擺脫十阿哥的敲詐。反倒是她自己,恰因為今日的這件事而突然想到了一個極好的、能一勞永逸對付那位十阿哥的方法——嗯嗯!就這樣定了,還是由她自己來解決這件小事吧!
想到這裡,陶沝當即也不再擺出剛才那副猶豫不定的神態,而是沖傾城堆起了一張大大的笑臉:「呵呵,才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啦!傾城你太多心了,我只是想要再慎重地考慮一下這樣做的直接後果而已,所以……我明天再跟你說吧——」頓了頓,又鄭重其事地握緊了傾城的雙手,一個字一個字地像是立誓道:「放心吧,傾城,我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
「好吧——」見陶沝說得這般堅決,傾城自然也不打算再強求什麼。她站起身,最後沖陶沝微微一笑,道:「那你在這兒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嗯!」陶沝朝她點點頭,原本還想再說些什麼「路上小心」之類的話,只是話還未來得及出口,就聽到耳邊傳來「吱呀」一聲,房門竟在這時打開了——
綠綺手裡端著兩盞新的熱茶從外邊走了進來,身上穿著一件湖綠色的宮服,就是平常宮女所穿的那種。她進得門來,見傾城已然站起身、正作勢要往外走時,臉上不由地閃過一絲疑惑:「姑姑這就要走了麼?」
這句話顯然是在問傾城的。若是擱在別人身上,恐怕會免不了一陣寒暄。而傾城這邊卻是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朝她一點頭,並輕「嗯!」一聲,跟著便直接越過她朝門外走去,再沒有其他話語。
見狀,綠綺本能地一怔,隨即便立刻咬著嘴唇低下頭去,小心翼翼地端著盤裡的那兩盞熱茶走到了陶沝面前,並一一擺在了桌上。
「福晉……」
「咦?綠綺你這是怎麼了?」被綠綺這樣一喚,陶沝才從自己的想像中回過神來,剛抬起頭,卻正對上了綠綺那雙明顯有些泛紅的眼睛:「你的眼睛怎麼紅了,是誰欺負你了麼?」
陶沝一面說著,一邊用單腳跳起身,沖綠綺擺出了一副義憤填膺狀:「說吧,是誰欺負你了,我這就去幫你教訓她——」
誰料,綠綺這會子卻是趕緊扯住了她的手,忙不迭地解釋道:「不是的,是傾城姑姑她剛才……」
哎?!
「……你說,跟傾城有關?」一聽到「傾城」兩個字,陶沝原本被激起的滿腔怒火頓時無端地滅下去大半。她眨著眼睛看向綠綺:「傾城怎麼了?」
卻見綠綺委屈地撅起一張小嘴。「她……都是這樣對人的嗎?」
「你是指什麼?她的說話態度麼?」總算是弄明白了綠綺此刻的委屈從何而來,陶沝不由地衝她笑笑,重新坐回了榻上。「綠綺啊,你千萬別往心裡去!傾城她對人都是這樣的,你之前沒和她怎麼接觸過,所以還不習慣,等習慣了就好……」說到這裡,她特地頓了一下,而後卻發現小丫鬟綠綺臉上的委屈之色並沒有因為她的這番話而有太多好轉。陶沝皺著眉想了想,又含笑著接下去繼續道:「綠綺,你是不知道啊!想當年,我第一次跟她套近乎的時候,她連甩都不甩我一眼,更別說朝我點頭示意了……」
「真的?」聽到這話,綠綺本能地一愣,隨即有些不相信地抬眼看著陶沝。
而陶沝卻彷彿沒有看到某人的這一表情變化,繼續連說帶比劃地回憶道:「咳咳——我記得,我當初曾連續對她說了整整好幾天的話,但她卻連一個字都沒有回過我,簡直就是那個什麼『對牛彈琴』——啊,不對,是對琴彈牛……你看,她剛才最起碼還應了你一聲吧?比起我當初的待遇可算是好多了……嗯嗯,我估計啊,她一定是看你長得這麼可愛漂亮才會出聲應你的……所以說,人長得漂亮就是佔便宜吶——你看,就衝你家福晉我這倒霉長相,難怪之前會一直悲催地被人家給完全忽視——唉,當真是命苦哦……」
陶沝這廂自嘲的話音剛落,就聽到頭頂傳來「撲哧」一聲輕響,抬起頭,就見原本還一臉委屈的綠綺這會兒已被她逗得破涕為笑了。
陶沝也笑,隨手端起旁邊桌上、綠綺新奉上的一盞熱茶正要送要嘴邊,下一秒,又條件反射一般地把手裡的茶盞重重擱下。綠綺正覺詫異間,陶沝已經快速地一把捉住了她的手,緊握:「綠綺,你幫我一個忙,我現在要去見十阿哥!」
「什麼?!」聽她這樣一說,綠綺當即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兩顆大大的黑眼珠子動也不動地傻傻望著陶沝,連帶嘴唇也止不住地顫抖:「福晉你,該不是又——」
「喂,你不要胡思亂想啦!」陶沝趕緊打消某人腦海中躥出的不良念頭,急急道:「我是真的有急事找他,反正你幫我找他來就對了……」頓一下,又繼續強調補充,「還有,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
「福晉……」綠綺本能地感到有些為難。說什麼不能讓別人知道,這豈不是更讓她胡思亂想了麼?!
而另一邊,陶沝此刻也看出了綠綺內心的猶豫,但一時間卻又找不到讓對方足以信服的理由。想了想,她把心一橫,雙膝一屈,直接朝綠綺跪了下去:
「綠綺,拜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