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章開始,要岔開交代玉米的一些事,不然等多年後再回憶倒敘,就不精彩了。想知道玉米是如何闖蕩的麼?想知道他為何有個別名叫「苞谷」麼?一定要盯緊這幾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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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停住罵聲,驚愕地看著堂上坐著的年輕書生,眼中滿是疑惑。
這就是張家被狼叼走的三少爺——玉米。
穿一身破舊的灰色粗衣褲,腦袋頂上胡亂紮了個小辮子,四周淺淺一層才長出的短髮,顯得蓬亂不堪,臉蛋還算乾淨,卻再也沒有往日的白皙和嬰兒肥,小下巴瘦得尖尖的,皮膚和嘴唇都乾裂粗皺,黑亮的眼睛裡滿是戒備。
書生眼神一閃,不動聲色地低頭喝了一口茶,然後才抬頭打量玉米。
他蓋上茶盞,問黑漢子道:「這孩子哪來的?」
黑漢子忙賠笑道:「老爺,這娃兒是小的前兒從外邊回來的時候,從狼嘴裡救下來的。可他不但不感激,還整天罵人,說小的們是人販子,把他販賣到這來了。老爺說說,小的冤不冤?」
書生聽了笑道:「他一個小孩子家,哪懂得那許多。想是聽家人說人販子的事聽多了,就記住了。」
黑漢子笑著點頭。
書生又問玉米道:「小兄弟可記得家在哪裡,家中都有些什麼人?」
玉米只是盯著他,閉緊了嘴巴一聲不吭。
書生覺得無趣,忽見他盯著桌上果盤裡的茶點,忙招手問道:「你想吃這個?那就過來呀!」
他以為這下小娃兒肯定要過來了,誰知玉米還是扶著門框不動,並死盯著他,只是喉嚨卻動了一下。
書生歎了口氣,溫聲道:「你認得我?」
小娃兒愣了一下。「哼」了一聲道:「你才比不上我大哥好看哩。」
書生心中一鬆:原來,當他是他大哥一樣的人了。
也是,他這副讀書人的打扮,在小孩子眼裡可不是差不多!
於是。他又招呼他來吃點心。
玉米不知為何,這次卻「蹬蹬」跑過來了,一邊還對黑漢子挑釁地斜了一眼。
他一點也不客氣,直接把那點心盤子拖到面前。伸手就要去抓,忽然又停住了,把小手翻過來瞧了瞧——上面滿是灰塵污跡,於是在破衣上狠狠地擦了擦。
只是那污跡干了。卻是擦不掉的。
書生眼神一頓,忙道:「去打水來,給小兄弟洗手。」
那黑漢子就走出去叫人。
等一個粗使婆子打了水來。玉米自己向著木盆內洗了手。還把指甲縫裡的泥都摳乾淨了,又用乾布擦了手後,這才轉身來吃點心。
盤子裡裝的是糯米糖糕,白皙軟糯的糍糕面上撒著一層細密的黑芝麻粒兒,聞著甚是香甜。
玉米撿起一塊,一口咬下一半,使勁咀嚼起來。不等嘴裡的吃完嚥下,又把剩下的一半塞了進去,跟著又抓了兩三塊在手裡。
書生一笑:這才像個孩子!
他便問道:「你叫什麼名兒?」
玉米含糊應道:「玉米!」
書生見他肯答話了,心中暗喜,接著問道:「姓什麼?」
「玉米。」
書生皺眉:「家在哪裡?」
「玉米。」
這下,連堂下站的黑漢子都氣歪了嘴,對書生望著,言下之意老爺你瞧,這孩子就是這麼討厭。
書生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跟小孩子接觸不多,愣是不知玉米是什麼心思。
正糾結間,忽然他睜大了眼睛:只見玉米嘴裡包得鼓鼓的,兩手各抓了兩塊糖糕舉在嘴邊準備著,似乎隨時等嘴裡空了就塞進下一塊。只是不經意間,一塊糖糕就掉進他左邊袖口去了。他把小手往嘴上一蓋,做出一股腦兒餵進嘴的模樣,腮幫子腫老高,其實先前那一口根本就沒嚥下去。
書生見他一邊做小動作,一邊對自己看過來,急忙裝作不在意,又問道:「你家還有些什麼人?」
毫無疑問的,他又得了一個「玉米」的回答。
這一會工夫,玉米又往袖子裡藏了一塊糖糕。
書生便道:「不要再吃了,馬上就要吃飯了,吃多了點心就吃不下飯了。」
玉米「哼」了一聲道:「我拿一塊留著晚上吃。」
說完,果真又拿了一塊捏在手裡。
這……這明拿暗偷的工夫跟誰學的?
書生看得嘴角直抽,吩咐人拿了張乾淨紙過來,讓他把那糖糕包上,不然的話,再塞進袖子,等晚上掏出來,那不成了爛餅了。
玉米顯然對他這一舉動十分滿意,破例送了他一個笑臉。
書生便問玉米想吃什麼。
玉米似乎對他有了些信任,答道:「雞,魚。」
他家多的是雞,有的是魚,可他好久沒吃了。
這家人院子裡竟然不養雞,真是比豬還懶,害得他這麼些天連雞毛也沒看見一根;也沒個池塘養魚;也不栽些果樹,院子裡淨弄些沒用的花兒,頂屁用!
這時候,家裡的櫻桃該紅了吧?
想著紅艷艷的櫻桃,小娃兒覺得嘴裡冒酸水兒,鼻子也一酸,就要掉淚,硬是死死地忍住了,把目光轉向那黑漢子——
很好,看見這傢伙他就討厭,也不會惦記家裡人想哭了。
娘說了,懶漢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說不定他們都是人販子,不幹活,專靠賣小娃兒賺錢。
一定是這樣!
他對著黑漢子在心裡罵道:「死豬!懶豬!黑豬!日你祖宗!」
黑漢子跟他相處了些日子,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這小崽子在罵自己,頓時眼中凶光一閃。
玉米立即張嘴罵道:「日你祖宗!小爺要挖了你家祖墳,把你祖宗的骨頭抖出來曬,讓他們都睡不成覺!」
書生正喝茶,聞言一口茶水噴了出來。見鬼一樣瞧著這小子。
玉米無辜地回望他:「我日他祖宗,不是日你祖宗。」眼珠一轉,「他總是罵我打我還不讓我吃飯,我就要日他祖宗了。哪個打我我就日哪個祖宗。挖哪個祖墳。」
黑漢子氣得直哆嗦。
書生吩咐人將孩子帶下去,然後對黑漢子把臉一沉:「你不讓他吃飯?」
黑漢子嚇了一跳,吶吶道:「他……他……老是罵人,罵得這麼毒。太可惡了。」
書生冷冷地說道:「不過是個小孩子,計較那許多做什麼?我費了這大心思把人弄來,難不成就是為了讓你折騰玩兒的?」
黑漢子頭上就冒汗了。
書生道:「記住,往後他要什麼吃什麼。只要不過分,只管弄給他。再把那身衣裳也換了,過些日子我再找人來教他讀書習武。你只管把人看緊就是了。」
黑漢子忙躬身應是。
吃飯的時候。玉米展現了超乎尋常的飯量。把一盤子魚和雞都掃下肚子,還吃了兩碗飯,丟下飯碗又抓起一隻雞腳啃。
書生見他吃得滿嘴是油,心情也很好,他自己只簡單吃了些蔬菜,微笑問道:「可好吃?」
玉米把啃完的雞腳往桌上一扔,小嘴兒一撅:「不好吃!」
這話噎得書生直翻白眼。盯著他面前一堆雞骨頭和魚刺,彷彿在問:這些又是怎麼回事?
玉米當然不會回答他。
本來就難吃,根本沒有櫻桃姑姑做的魚和雞好吃。
不過,這不是挑剔的時候,不管這傢伙想幹嘛,先把肚子填飽再說。好容易吃這一頓,下一頓還不知在哪哩,當然要盡量往肚子裡裝了,這樣也能捱得時候長一些。
飯後,書生並未怎樣,就帶人離開了。
此後只要一有空閒,他就來看玉米,跟他也越來越熟。但不知怎麼回事,無論他如何問,玉米也不跟他說張家的事。
這孩子委實令人捉摸不透,他不是應該告訴他家在哪裡、家中有什麼人,然後求他送他回家嗎?怎麼卻跟守著一個秘密似的不說呢?
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了,命令黑漢子將玉米綁在凳子上,用籐條猛抽他後背和屁股,他則在暗中觀看。
小娃兒哭得驚天動地,卻只是反覆罵「日你祖宗,挖你祖墳」,連爹娘都不曾叫一聲,彷彿這兩句話可以減輕疼痛似的。
書生皺眉,隨即又讚歎地點頭,見玉米已經奄奄一息,再也哭不出來了,忙傳令不許再打了,吩咐給上藥。
臨走時又交代黑漢,以後都不准再打他,要好好養著他。
黑漢子忙答應了。
誰知這人是個心思狹隘歹毒的,著實討厭玉米,因此藉著書生命令,便下了狠手。
書生只當小娃兒是些普通外傷,也沒讓叫大夫,只吩咐上藥。誰知半夜裡玉米就高熱不退,滿嘴胡話起來。
黑漢子慌了,又不敢去打擾書生,好容易捱到天明,才派人去送信,問要不要給玉米請大夫。
書生匆匆趕來,見玉米昏迷不醒,忙吩咐老僕立即去請大夫,只說是自家侄兒,被個惡毒的下人打了,診脈下方煎藥,忙了半天才歇。
給玉米灌了藥後,漸漸睡安穩了,只是嘴裡還喃喃地念叨。
書生問道:「他說什麼?」
伺候的婆子道:「老婆子也不懂,什麼板栗辣椒的。」
書生一震,揮手令她退下,自己俯身湊到小娃兒跟前,就聽他斷斷續續道:「張鄭……兩家……瓜果蔬菜……滿園香……劉家……泥鰍黃鱔……魚蝦一池塘……李家文武全才……」
他聽著這熟悉的歌謠,怔怔地看著面色還有些潮紅的玉米:這孩子好深的心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