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柳枝,已經長滿了綠芽,最是鮮嫩活潑的時候,遠遠看去便如淡淡的綠雲一般,被風一吹正是柔嫩似水。冒氏素服烏髮,俏然立在樹下側對著許櫻哥,將一方雪白的絲帕緊張地絞來絞去,不時抬眼四處張望,滿臉都是不安和期待,又有十分的緊張和恐慌,便是突然響起來的一聲鳥鳴,也能叫她勃然失色。
許櫻哥往迎春花叢中縮了縮身子,滿腦子的疑問。之前她還以為冒氏是悄悄跟蹤自己或是許扶而來,現在看冒氏這模樣,卻又不似。此地離前院不遠,偏又十分幽靜偏僻,極少能有人至,所以她才會選擇在此處和許扶相會,看冒氏的模樣,彷彿也是在等人,可冒氏會等誰呢?
陽光毫無顧忌的灑下來,暖風襲人,溫度漸高,冒氏有些熱了,將那方雪白的絲帕優雅地擦了擦了額角,臉上漸漸露出迷惑和憤恨之色。許櫻哥耐心地等待著,忽然,有一隻手輕輕拍了她的肩頭一下,接著就有溫熱的呼吸噴到了她的耳垂上。許櫻哥嚇了一大跳,迅速轉身回頭看去,只見張儀正臉色酡紅,醉眼朦朧地立在她身後,一手搭在她的肩頭上,一手緊緊抓著幾枝迎春花,渾身的酒味撲鼻,似是隨時都可能歪倒下來的模樣。
怎會是他?他又如何會到這裡?許櫻哥瞬間想了幾個來回,扶住張儀正低聲道:「你怎麼……」
張儀正卻已經大聲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倒叫我好找!」
許櫻哥暗暗叫苦。眼角瞥到冒氏已經迅速回頭,先是臉色煞白見鬼似地看著這個方向,隨即唇邊便露出了諷刺的冷笑。許櫻哥尷尬地暗歎了口氣,硬著頭皮回道:「我聽說三爺喝醉了,便出來接你,左接右接接不到,看到你往這個方向來了這才找了來。三爺走錯路了,安樂居不在這邊。」言罷裝作不曾看到冒氏,扶著張儀正便要離開。
張儀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眼睛裡滿是諷刺:「我也是聽說娘子醉了。心中掛懷,卻不見你在安樂居中,只好問了丫頭出來尋你。娘子候在這裡是想見什麼人?」
許櫻哥明知他在說假話,心中又有種莫名的不安且堵得慌,便微笑著回敬道:「想見三爺呀。沒成想真的見著了。」
張儀正看了眼一直立在不遠處沉默地看著他夫妻二人的冒氏,勃然怒道:「你什麼意思?我來找你還找錯了?你不在房中好好呆著,到處亂竄做什麼?」
許櫻哥還是微笑:「三爺沒錯。妾也沒錯。這是妾的娘家,日後便不容易回來了,喝了點酒有些想法想四處走走看看也是有的。」
冒氏輕移蓮步,款款走了過來,微笑著瞟了二人一眼,將雪白的絲帕拭了拭唇角,微諷道:「小倆口。在長輩面前扮什麼恩愛!我不過是不耐煩在外頭呆著。受人白眼,便來這裡躲躲清淨,卻也要遇著你二人。我待不好意思想悄悄離去,卻又恐你二人吵將起來不妥當。都壓壓火兒唄,外頭親戚多,聽見了可要笑話。」又看定了許櫻哥,冷著臉道:「二侄女,不是我做嬸娘的說你。做女子的便該多讓著敬著夫君,何況三爺身份尊貴,你委實高攀了!再這樣不分場合地鬧騰,一是給長輩添憂,二是丟了許家的臉!你打小兒學的女則同前些日子學的規矩都哪裡去了?」
許櫻哥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咬著牙微笑道:「三嬸娘教訓得是,侄女兒給三嬸娘丟臉了!」
冒氏卻突然紅了眼圈,大聲尖叫質問道:「你給我丟什麼臉了?我哪裡有什麼臉面可言?我不過也是高攀你許家的破落戶而已,什麼阿貓阿狗都敢往我臉上踩。」說著就朝許櫻哥撲過去,流著淚冷笑道:「你們看不起我也就罷了,我躲還不成麼?做什麼追著來和我說什麼臉面?」
許櫻哥吃了一驚,眼疾手快地迅速躲開。冒氏看似是差點就撲在張儀正身上,偏又能及時剎住了腳,有些害怕地悄悄瞟了眼張儀正已經黑得如同鍋底一般的臉,拉起帕子捂著臉哭了起來:「你們盡都欺負我。」邊說邊還誇張地打了個酒嗝。
許櫻哥無語,當著張儀正的面又覺得十分難堪,沉沉歎了口氣,道:「三嬸娘,你莫哭了。在小輩面前這樣鬧騰大家面上都無光。既是醉了,便回去歇著。」眼看著冒氏的哭聲小了,便試探著道:「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喝點醒酒湯睡一覺便好了。」
冒氏止住哭聲,起身便走,冷笑道:「誰敢麻煩你?我不過是如草芥般的賤命一條,怎比得你好命,直上青雲?」先還哭著,轉瞬間便腳步飛快地走得不見了影蹤,仿似身後有鬼追她一般的。
許櫻哥垂了眼不再言語,任由她自去了。
張儀正一撩袍子,就在道旁的一塊奇石上坐了下來,瞇縫著眼睛懶洋洋地道:「你家這三嬸娘,怎地是這樣潑皮無賴的性情?我聽說,那冒家當年在前朝是數得上的人家,也是有名的簪纓世家,書香門第,他家的女兒怎地墮落如斯?我前幾次見著了,也是有禮有節的多,嘖嘖,難道是喝醉了的緣故?還是娘子你得理不饒人,狠狠得罪了她?」
許櫻哥心頭莫名窩了一股邪火,卻又發作不出來。冒氏人前最愛裝的,似這般不顧臉面風度的破落撒潑不要說是見著,便是她在許家這麼多年也是聞所未聞。想這些年,冒氏便是再不滿意,背著外人在姚氏面前鬧騰時,也不過就是坐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絮絮叨叨地哭,何曾似這樣的失態?她到底是真的心懷鬼胎生恐被揭穿。藉機撒潑轉移視線還是真的傷心落寞,借酒裝瘋撒氣?
張儀正見她只是垂眼沉思不語,眨了眨眼睛,咳嗽一聲,探手去拉住她的手,探詢道:「可是被氣狠了?算了吧,她是長輩,喝多了酒,外頭親戚多,又是咱們的好日子。這事兒暫且放下罷。總不能和她一個釘子一個眼地鬧騰。」
他竟是這樣體貼周到明事理的人?許櫻哥抬起眼來靜靜地看著張儀正,說不出來的彆扭,隱隱覺得是抓住了什麼,卻又覺得抓不住,更加不可能。
張儀正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把眼睛側開,一本正經地道:「不是我說你。這雖是自己家中,但今日客人太多,此處又太偏僻,你喝醉了酒,實在不該不帶人便往這裡來。要是不小心跌倒或是什麼的,喊叫都沒人聽得見,可怎麼好?你可知道。適才我過來時。竟然似是看到有個男子從這裡匆匆走了出去!」
真的還是瞎說的?許櫻哥心頭一顫,抬眼看著張儀正道:「三爺說得是。此地委實清淨,今日客人也太多,有人看此處風景好亂走也不定。但畢竟是內宅,不能隨便亂走,我這便使人去說一聲,看看是誰走錯了路。」
「也好。雖說都是族人,但要知道。族親也是良莠不齊的。」張儀正抬頭仰望著許櫻哥。許櫻哥今日穿的是石榴紅的十二幅羅裙,腰肢被巴掌寬的寶石藍裙帶束得不堪一握,同是石榴紅的對襟短襦裡配著寶石藍的抹胸,雪白如凝脂般的肌膚肆無忌憚地闖進他眼裡,叫人心頭某個地方蠢蠢欲動,不可遏制。張儀正用力閉了閉眼,再睜眼,看到日光從許櫻哥的身後照下來,把她耳旁散碎的絨發和纖秀的臉部線條照得越發嬌柔可人,微微翹起的下巴也在無聲誘惑著他去捏一捏。
總是這樣,總是這樣,張儀正突然間覺得很悲哀,再不敢細看。他垂下眼,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啞聲道:「我累了。你前面帶路,領我去歇歇。」
許櫻哥沉默地探手將他扶住,張儀正似一灘爛泥般掛在她肩頭,轉眼間便似是酒意狂湧,走不動了。許櫻哥咬著牙,將他一步一步扶了出去,行不多遠便聽張儀正「嘔」地一聲,嚇得趕緊停住,輕輕拍著他的背低聲道:「要是不舒服,就吐吧,吐出來就舒服了。」
張儀正皺著眉低聲道:「沒事兒,快走,快走,再不躺下我便要暈了。」
許櫻哥無奈,只好扶著他慢慢往前挪動,幸虧走不多遠便遇到了前來接她的紫靄,主僕二人一起合力將張儀正扶入安樂居的院門。才剛進門,張儀正便重重躺倒在窗前的軟榻上,轉瞬間便醉得人事不省。
早有人送了醒酒湯並擰了帕子上來,許櫻哥先灌了張儀正半碗醒酒湯,又替他解開衣帶,這才發現他的裡衣全都濕透了。紫靄臉紅不敢正視,低聲道:「帶得有衣衫,要換麼?」
許櫻哥搖搖頭,替張儀正把上衣散開,將帕子胡亂給他擦了幾下,再蓋上床薄被,低聲吩咐紫靄:「你去看看三夫人是否回房了,是否一切安好。悄悄兒的,不要鬧出來。」
紫靄忙應下去了。許櫻哥起身走到廊下的竹躺椅上躺下,一動也不想動。四處一片寧靜,有風吹來,把院子裡那棵已現敗像的櫻桃花吹得如同漫天雪飛,許櫻哥睜大眼睛,眼看著滿樹的鮮花漸漸飄離了枝頭。
室內,張儀正睜開了眼,沉默地看著半卷的湘妃簾下吊著的銀香球被風吹得團團亂轉,暗香撲鼻,幽然冷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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