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已經漸白,張儀正仍然躺在床上不想動彈,透過低垂的紅羅帳隙,他可以把對鏡理妝的許櫻哥看得清清楚楚。
鏡前的許櫻哥,烏雲堆雪一樣的髮髻上簪著一套寶光霞艷的六枝花釵,身上的正紅滿繡緞子襖裙上繡了無數粉白的櫻桃花,濃重喜慶卻又錯落有致,隨著她的一舉一動,衣裙上的花瓣花朵彷彿隨時都能從中飛將出來。
「櫻桃花,一枝兩枝千萬朵。花磚曾立摘花人,窣破羅裙紅似火。」張儀正突如其來地想起這麼一句,漸漸便覺得苦澀起來。
許櫻哥將銀簪挑起玉瓶中的香膏細細抹在手上,耐心地來回搓揉著手掌手背,透過昏黃的鏡面大搖大擺地窺看著床上的面色寂寞愁苦的張儀正。才渡過了新婚之夜,在這樣風花飄落的清晨,身邊無有婢女嬤嬤相擾,本該是耳鬢廝磨,巧手描眉的美妙時光,他卻安靜沉默到異常。
若是不愛,若是不想,他可以用更無情的手段對付她,若是不喜,若是不在意,他便不會在乎她的死活,哪裡又管她是否疼痛?可若是愛,若是喜歡,他便不該在千方百計成了親後還又蹦又跳又鬧,更不該在這樣的清晨如此寂寥如此愁苦。他在想什麼?他到底想要什麼?許櫻哥突然很想知道張儀正的秘密和愁苦,她起身走到床邊輕輕掀開羅帳,坐在床沿上微笑著拉起張儀正的手輕聲道:「在想什麼?」
張儀正抬起眼來看著許櫻哥,珠光寶氣與滿身櫻花都不曾湮沒了她,她還是許櫻哥。那個眉目如畫,風姿綽約,永遠笑意盈盈,人群之中一眼便可看到的許櫻哥。他有些驚詫於她怎會在突然間便長成了這個樣子。卻又明白她一直都該是這樣子,只不過是錯過得有些久了,所以有些不習慣。張儀正微澀一笑:「沒什麼。我只是覺著你身上的這套衣裙花色很別緻,彷彿從不曾見過誰這樣穿。」他頓了頓,輕聲道:「便是那有名的霞樣紗比起來也不過如是,不怪從不見你穿霞樣紗,原來只是因其不堪。」
許櫻哥的手有些發涼,片刻後才微笑著道:「可不是麼?霞樣紗是西晉傳過來的,又怎敵我這親手繪製的千重櫻?」
張儀正把手自她掌中抽出。微諷道:「如今人都知道你是才女,這身衣裙再一出,你便又要出名了。」
許櫻哥有些莫名,新嫁娘的衣裙自然是要精緻講究很多的,這代表的不只是她的臉面。也是學士府的臉面,她打扮得整齊,康王府也有臉面,這也值得他嘲諷?當下收回了手,微笑道:「要說出名,可真要感謝三爺給我這個機會,日後我夫婦二人夫唱婦隨,一起出名,您看如何?」
「誰要和你一起出名?我大好男兒和個女人一起出名。豈不是讓人把我笑死?」張儀正瞥了她一眼,翻身下床,大喇喇地伸開兩臂。
許櫻哥有些發怔,他這樣赤果果地伸開手臂站在地上是要幹什麼?這什麼造型?忽聽張儀正重重地「哼」了一聲,臉色不善地大聲道:「你不是說丈夫是天麼?還不來伺候我?」
天你個頭!許櫻哥微怒,卻聽門外傳來一陣窸窣之聲。應是等在外頭準備伺候二人梳洗更衣的眾人,乃笑道:「初嫁,業務不熟,還請三爺多多包涵則個。」自衣架上取了乾淨的褻衣給張儀正穿上,故意道:「眼看著天便要亮了,不知三爺的衣物是放在何處?這日常負責穿戴梳洗的婢子又是何人?」
張儀正不悅:「你可以自己梳洗妝扮,到了我你便不成?」
許櫻哥微羞笑道:「初來乍到,實是不熟。我自己梳洗妝扮,也只是因為有點不好意思。」如果不是為了躲避他的鹹豬手,她也樂意由著青玉等人拾掇。
張儀正挑了挑眉,罵道:「雪耳!你死哪裡去了?」
「回三爺的話,婢子在這裡。」門開處,一個穿著淡粉色襦裙,身材玲瓏有致的俏丫鬟半低著頭規矩謹慎地碎步走了進來,不等許櫻哥發話便跪在地上給她磕了個頭,脆聲道:「婢子雪耳給三爺和三奶奶道喜。」
許櫻哥微笑著看向跪在地上的丫頭,隨口吩咐道:「是你日常管著三爺的起居麼?去給三爺尋身衣服來。」
「是。」雪耳起身,走向新房的另一端,在個大立櫃面前站住腳低頭翻弄起來。
許櫻哥似笑非笑地看了抬著下巴滿臉賣弄之色的張儀正,清清嗓子對著門外道:「都進來吧。」
又見一個穿著果綠色綾襖,身材稍顯豐腴,眉眼溫婉的美貌丫頭並青玉、紫靄二人端莊地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的是幾個分別捧著銅盆、銅壺、帕子等物的小丫頭。
眾丫頭跪了一地:「三爺、三奶奶大喜!」
張儀正理也不理,神色淡漠地趿拉著鞋子走入了淨房。
「都起來吧。你叫什麼?」許櫻哥含著笑,慈愛地看著那穿果綠色綾襖的美貌丫頭,要說這丫頭和那雪耳實在是生得不錯,尤其是和許家那些只是端莊整齊的丫頭們比起來簡直就是鮮花和狗尾巴花的區別,特別是那個雪耳簡直就是風姿楚楚啊,官二代的享受就是不一樣。
穿果綠色綾襖的丫頭半垂著眼,露出一個溫婉靜好的笑容:「回三***話,婢子叫秋蓉。」眼角瞟到許櫻哥身上已然齊整的穿戴,眉間輕輕蹙了蹙,很快便又放平。
張儀正在淨房裡重重咳嗽了一聲,秋蓉的唇角便控制不住地顫抖了一下,猶豫地看向許櫻哥,眼裡滿是不安。許櫻哥看得分明,微笑著道:「去伺候三爺盥洗罷。」
秋蓉如蒙大赦,默默施了一禮。領著幾個小丫頭依次走入淨房中。正在大立櫃前挑衣服搭配服飾的雪耳停了一停,狀似不經意地回頭看了一眼,又沉默地回身繼續擺弄張儀正將要穿的那些衣服鞋襪配飾。
「您怎麼自己就穿戴上了?婢子一直在外頭候著的。您叫一聲便可進來的,您偏要自己動手。」青玉和紫靄滿臉的擔心和嗔怪。許櫻哥俏皮地朝她二人擠擠眼,表示自己並沒有被餓狼吃掉。青玉和紫靄有些想笑,但想到這不是在學士府。還當保持嚴肅,便責怪地看了看許櫻哥,暗示她應該保持端嚴,省得被這些康王府的丫頭輕視欺負了去。
許櫻哥好笑之極,多年的經驗告訴她,丫頭便是丫頭,她便是再不得寵。康王府的丫頭也還是丫頭,誰敢輕視欺負她?能欺負得起她的只有康王府那幾位當主子的,能欺負得起她的只有那位正在淨房裡被美丫鬟洗涮的張儀正。
「青玉過來給我捏捏,紫靄去收拾收拾咱們的荷包,等會兒要用呢。」許櫻哥微閉了眼坐在錦杌上。靠著又暖又軟又香的青玉,舒服得眉飛色舞:「你們昨夜可好睡?沒有餓著吧?」
青玉垂著眼,死死盯著許櫻哥衣領深處的一塊青痕,板著臉道:「婢子們便住在後面的罩房裡,聽紫靄和鈴鐺她們說佈置得不錯,和家中沒什麼差別。」
「那就好。昨夜值夜的是誰?」許櫻哥回頭正好看到青玉的棺材臉,再看到青玉的眼神,不由有些訕訕地拉了拉衣領,乾笑道:「大清早的便給我臉色看。讓人看見我才真正沒面子呢。」
青玉抿了抿唇。瞟瞟康王府諸人,指指雪耳:「我和她。王府裡的嬤嬤安排的。」
這雪耳大抵便是通房了,只是那秋蓉卻明顯有些害怕張儀正,也不知是否通了房。許櫻哥正待要開口說話,便聽淨房裡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響動,彷彿是女子驚呼又拚命壓抑下去。又彷彿是什麼東西掉落在地上。
青玉猛地回頭看向淨房,許櫻哥卻只顧著看雪耳。但見雪耳猛然一呆,呆了片刻後便捧著衣物走過來甜甜一笑,俯身低聲詢問道:「三奶奶,您瞧這身衣物可合適?」說不盡的小意溫順。
所謂各司其職,這種閒事她才懶得管,許櫻哥只隨便瞟了一眼便微笑著說道:「你伺候三爺那麼多年了,想必他的喜好你是早就知曉的,給三爺送進去罷。時辰不早,不能讓王爺和王妃等急了。」
雪耳微怔,默默行了一禮走入淨房中。沒有多少時候,張儀正便神清氣爽,打扮周全地走了出來,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迫不及待地翹著大公雞的花尾巴,得意洋洋地瞟了許櫻哥一眼,道:「等急了麼?」
許櫻哥板著臉把頭側開,冷淡地道:「我不急,是王爺和王妃該急了。」眼角瞟到雪耳板著臉最先從淨房裡出來,接著便是那幾個小丫頭,唯獨第一個進去的秋蓉不見出來。
張儀正見她臉色不好看,越發得意,正想再說點什麼給她聽,便見許櫻哥欣喜地站了起來:「兩位嬤嬤來了?」
來的正是那高、袁兩位嬤嬤,那二人見了許櫻哥這喜氣洋洋的模樣,一直緊繃著的臉皮便鬆了下來,互相交換了個只有彼此才懂得的眼神,笑瞇瞇地給許櫻哥和張儀正行禮道喜:「給三爺和三奶奶道喜。」行禮畢,眼睛便瞟向喜床。
青玉紅著臉捧過一隻螺鈿匣子,那二人看過,越發笑得燦爛,語氣裡也帶了幾分不常見的親熱:「王爺和王妃還等著三爺和三奶奶一起去吃早飯呢。」
看著那兩個老女人曖昧的神情和許櫻哥這副羞怯甜美乖巧的假模樣,張儀正頗有些羞惱,全然忘了自己剛才想做什麼,要做什麼,抬起腳來便要走,許櫻哥忙低頭碎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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