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剛亮起一絲魚肚白,許衡便已經穿戴妥當準備出門。他溫和地看著坐在一旁的許徠,以及立在下面的許執、許拙、許抒、許揭兄弟四人輕聲道:「今日早朝,我準備向聖上辭去大學士一職。」又看向另一旁的姚氏等女眷:「這厚厚的封賞為什麼而來,你們也該明白。櫻哥即將嫁入康王府,嫁妝一定要齊整豐厚,不然丟的是許家的臉面。」
除了姚氏、許徠、許執還能保持鎮靜外,其他人全都勃然變色。第二件事倒也罷了,任誰都能想到許櫻哥既然要嫁入王府,這嫁妝便不能太單薄。但第一件事,一家老小都靠著許衡一人,如今卻要去職,這對日後家族和子弟的仕途影響不可謂不大。
孫氏轉動著手裡的念珠,擔憂地道:「大哥,真的就到了這個地步?」
原來許櫻哥嫁入王府還要拿許衡的官職去換,原來許櫻哥要拿公中的錢財去添補她的嫁妝。冒氏很有話想說,她很想問長房,許執將來是要繼承爵位的,許拙是出仕了的,很快便要成年的許抒、許揭等人前途怎麼辦?想必這兩個男孩子會很喜歡她問的這個問題。但許衡近來很不待見她,她不敢,且她心裡還掛著那件大事,緊張得很,所以不敢做得太顯眼,便低聲道:「這可真是有所得必有所失啊。」
許衡把所有人的神情看在眼裡,沉聲道:「這幾天家裡的風光你們是看到的,無數的禮品潮水一樣的送進來,收,收不得,不收,得罪人。既然陛下已有封賜,一家老小衣食無憂,做臣子的便不能太貪心。若是等著被人趕下來,那才是什麼都沒了。」皇帝不見得會准。但他總要先做出該有的姿態才是。最起碼也要告訴那多疑的老皇帝,許家無心幫他那兩個兒子反對他老人家,賜婚,改變不了什麼。
聽他這樣一說。女眷們全都白了臉,已經懂事了的男孩子們也全都憂愁起來。沒了命,還想什麼呢?還是保命要緊。
許徠是昨夜裡就知道此事的,並且很贊成長兄的決定,當即站出來第一個表態:「這些年來大哥所做之事無一不對,大哥既已下了決斷,做弟弟的當然沒有話可說。」
趨勢一邊倒。許衡的辭職計劃全票通過,許衡很欣慰,很滿意,覺得自家真是團結友愛並且知進退。
旭日東昇,照得康王府大門上的七九六十三顆大黃銅釘熠熠生輝,冒連歡喜地謝過了康王府那位鼻孔朝天的醜門房,快步走到身後一副愁苦相的冒澹川身邊,壓制不住的歡喜:「爹爹。三爺答應見我們了。」
冒澹川擠成「川」字的眉間紋終於是鬆開了些,他自得到冒氏的信之後便厚著臉皮覷了空來尋張儀正,頭兩日都是說張儀正病著的。概不見外客。昨日好容易在許家的宴席上遠遠看了一眼,但張儀正也只是蜻蜓點水般地很快就告辭,休要說藉著許徠的面子搭上話,便是多看兩眼也不得。今日總算是肯見了,真是好。他自己是早就被磨光了雄心壯志,但兒子,他溫柔地看著冒連清秀的眉眼和唇邊初生的茸毛,想到這個兒子的所有乖巧懂事勤奮,心裡軟成一汪春水。可也偏要作勢去罵冒連:「冒冒失失的,像什麼樣子?不要丟了你姑父和姑姑的臉。」
「知道了。兒子謹聽爹爹吩咐。」冒連笑瞇瞇地扶著他的胳膊。隨著王府的小廝走進了金碧輝煌的康王府。已近仲秋,道旁新開的各色菊花帶露傲霜,開得好不燦爛。父子二人且行且看,老的感歎憂傷,小的新奇讚歎,待到了一處精緻的小院。領路的小廝便換了個穿錦著玉的俏婢,再一路進去,入眼都是滿滿的富貴,錦繡珠翠叫人迷花了眼。
珍珠簾子後,只著家常輕袍的張儀正半歪在錦榻上,微笑著看向對面緊張不安的冒家父子,親切地道:「請恕我傷病在身,多有失禮。小冒,你我不是第一次見面,你也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便替我好好招待你父親罷,千萬不能拘束了。」
若從冒氏這邊來算,他勉強也可以算作是冒澹川的侄子輩,但誰敢與他攀這個親?他能有這樣親切的態度已經足夠令人歡喜了,冒連大著膽子笑道:「三爺還是一樣的隨和。」一邊說,一邊給父親使了個「看吧,我就說這三爺是個好人」的眼神。
冒澹川想當年也是個翩翩貴公子,雖然如今際遇不堪,卻還有幾分見識,曉得人家隨和是給面子,自己卻不能太當真。當下嚴肅地瞪了冒連一眼,恭敬地對著張儀正抱拳道:「三爺病中,本不敢叨擾,只是……」
張儀正擺擺手,乾脆利落地止住了他後面要說的場面話,親切地道:「是我自己覺得小冒不錯才同許三夫人開的口。冒先生本也是有名的才子,被這樣耽擱了實在是很可惜,正好我父王那邊急需人才,所以才冒然開口相邀。你們能來我很歡喜。」話鋒一轉,道:「聽說你們有信給我?」
冒澹川聽他一席好話,實在是有些舒服,利索地從懷中掏出那封被蔣氏包裹得乾淨整齊的信並雙手遞了過去。
一個身穿淡粉色羅裙的俏婢上前接過信,細心地用金刀裁開,恭敬地遞到張儀正手上。張儀正才將信紙從信封中抽出便聞到一股清冽幽香的臘梅香,不由微諷地翹起了唇角,淡然地看了下去。
冒連偷覷著張儀正的神色,先是見他的眉毛跳了兩跳,臉色有些陰沉,便有些擔憂害怕,接著又見他盯著那信紙遲遲不動,眉也皺了起來,於是越發緊張擔心,暗自揣測姑母不知是和他說了些什麼,難道是很為難人麼?冒澹川也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忙站起身來,道:「三爺若是忙,我們改日再來。」
張儀正的臉上慢慢浮起一層甜膩的微笑:「我不忙,再閒也不過了。只是之前我不在京中,這事兒沒來得及同我父王說,還請冒先生再等兩日,總不能隨便就尋個差事委屈了你。至於小冒麼。我覺著他還年輕了些,前途無量,當尋名師再上一層樓才是……」
將近中午,冒澹川父子心滿意足地出了康王府。直奔許府而去。
「今兒早上就沒一個笑得出來的。」冒氏一邊盯著許擇描紅,一邊同娘家兄長和侄兒低聲抱怨:「這親結得可不划算,這大老爺一辭去大學士,光憑著這爵位能做什麼?這上京城裡帶著爵位的破落戶難道還少了麼?罷了,罷了,總之是沾不上光。」
冒澹川是驚弓之鳥,雖然覺得遺憾。但還是忙著道:「妹妹慎言!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冒氏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見狀反倒笑了起來:「哥哥也太謹慎了。」將手一揮,示意鳴鶴幾個把許擇帶下去,壓低了聲音無限期待地道:「他見了我的信是怎麼個說法?」
「好消息!」冒澹川壓制住心頭的歡喜,輕聲把經過敘述了一遍,接著道:「讓我後日聽消息,聽那意思。怎麼也虧待不了我!又給阿連拿了張名帖,讓去拜那吳平之做老師!」
「阿連可要好好珍惜!」這吳平之對科舉一途極在行的,近年來頗有名望。只是門檻甚高,尋常人等難得入他的門,冒氏也有些歡喜,卻還不夠:「其他的呢?三爺另外沒有說什麼?有沒有不耐煩,有沒有生氣?」張儀正在信中看到她把許櫻哥兄妹的出身來歷說得如此清楚,總該有所觸動吧?出身不明的女人,怎能做了這皇孫正妻!許衡等人拚命瞞著,將來也是欺君之罪!
冒澹川摸了摸鬍子,笑道:「沒了。也沒見他生氣,一直都笑瞇瞇的。極和氣。」?冒氏一腦袋的問號,就這樣?難道張儀正真的就喜歡許櫻哥到了這個地步麼?卻見冒連突地一個激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聲道:「我想起來了!出門時,三爺和侄兒說,有勞姑母掛心。自從得知聖上賜婚以來,他的傷病便好了大半。想起從前的危險之處,雖然驚險卻覺著實在是值得。等他好了,他總要把那些試圖害他不順心的惡徒除之而後快……」
冒澹川皺眉道:「這話說得有些莫名。」
只有冒氏才聽得出裡頭的威脅之意,這是張儀正威脅她不許把這事兒說出去呢,不然他和她沒完。便是如此也還是這麼喜歡麼?冒氏一念至此,突然間了無意趣,便是張儀正對長兄和侄兒的安排都覺著多了一層灰暗之色,更像是別有用心要牢牢攥在手心裡一般的。千回百轉間,冒氏一陣酸楚,分外羨慕起許櫻哥。
紅寶石一般的石榴子透過許櫻哥瑩潤的指縫歡快地跳入到白玉瓷盤裡,紅白相映成趣,看著真是愛煞了人。梨哥撐著下巴坐在一旁,愁眉不展地道:「二姐姐,你說聖上會不會准了大伯父?他們也真是的,這樣大的事情只瞞著我們倆,還把我們當成小孩子呢。」
許櫻哥的手頓了頓,又穩定地繼續剝石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管准不准,一家人能平安過日子就是極好的。」
忽聽外頭鈴鐺脆生生地喊了聲:「兩位嬤嬤好。」姐妹二人忙站起身來,含笑看著冷著臉進來的兩位嬤嬤:「嬤嬤午睡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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