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新月含羞帶怯地半掩在薄雲之中,上京城西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青樓裡桂花芬芳,安靜幽雅如同讀書人家的後院。院東有小樓,樓上四面開闊,垂以輕紗,坐在上面賞月觀花,再伴以佳人吹簫弄玉,最是愜意不過。
趙璀挾帶著風雷之怒一路衝進來,連連推翻了好幾個上前攔阻他的青衣漢子,血紅了眼睛衝著坐在小樓上淺酌的白衣披髮男子怒吼道:「你答應我的事情就是這樣的?!」
白衣男子不悅地微微蹙眉,立刻便有身強力壯的僕從悄然朝著趙璀撲去。
「慢著……讓他上來。」白衣男子捏了捏身旁美人豐滿的胸脯,示意她帶著周圍人等盡數退下。
小樓共有三層,以最快的速度一口氣從一樓衝到三樓,便是青壯年也會喘上幾口,更何況是自來斯文的趙副端。趙璀立在樓梯口,恨恨地瞪著面前的白衣披髮男子安六爺,先前的勇氣和怨憤盡數化成了粗氣,還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悲涼和絕望。
安六爺玉白纖長的手端過一隻滿載了美酒的金盃:「喝一口,消消氣。」
趙璀憤怒地舉手把金盃打翻落地。美酒迅速滲入到華貴綿軟的宣城加絲毯裡,金盃咕嚕嚕滾到安六爺的腳下。安六爺探身撿起金盃,放在掌中端詳了又端詳,輕聲道:「前年,有個新晉六品秘書郎對我不敬,我揮刀將他斬首於宮門前,聖上撫掌讚好,賞了我這對金盃。」
趙璀的背心裡立時浸出一層冷汗來,先前的憤怒也被恐懼迅速壓了下去。他參與了賀王府最不可告人的惡事,如果對方要滅他的口,他可不是自投羅網而來?
「若樸,」安六爺親熱地喊著趙璀的字,輕輕歎息道:「公主殿下視你若親子一般的,莫非你真把自己當成了我的親表弟?」
黃豆大小的一滴冷汗從趙璀的額頭滑落下來。滴入到厚軟華麗的加絲地毯裡,轉瞬間便與先前滲入的美酒混在了一處,了無蹤跡。
「在你眼裡,肖令是個傻子。張儀正是條瘋狗,都不如你聰明識趣知識淵博,但十個你加起來也抵不過他們的一根手指頭金貴。當然,除非你能再投一次胎。」安六爺慵懶地往繡金靠枕上靠了靠:「看看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大丈夫何患無妻?且,你若真那麼喜歡她,又何必在乎她是否嫁過人?你大概不知,晉王妃便是再醮之婦。還不是一樣生了黃克敵,得盡晉王寵愛?」
趙璀的呼吸聲越發沉重起來,額頭上青筋暴起,正待開口說話,安六爺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噓……你聽,那邊有一戶人家通敵被屠了滿門男丁,孩子和女人哭得多淒慘……我那四叔,不動則已。一動驚人啊。我們可得好好活著才是,不然可不便宜了人?」
東邊一角火光沖天,越發映得天上的新月黯淡起來。
趙璀昏頭轉向地垂著兩隻手走下樓。沿著鋪了鵝卵石的小徑兩眼無神地往前走,候在一旁的福安忙上前去扶住他,疾聲道:「四爺,不能回去了,外面禁夜啦!到處抓人殺人……」
趙璀失魂落魄地看著他,兩眼往上一翻,直直往後倒去。
日光穿透厚厚的雲層,把許府莊子的正房裡照得一片氤氳。房裡一片安靜,只偶爾能聽見太醫的問詢聲和衣服的細碎摩擦聲,張儀正半靠在床頭上。目光沉沉地看著立在帳幔旁已等候多時的許扶。許扶微垂著眼,清秀的眉眼間一片平和,絲毫不見焦躁鬱憤之氣,似在靜思一般的恬然。
曲嬤嬤責怪地扯了扯張儀正的袖子,張儀正捂著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上氣不接下氣地道:「許五哥。對不住你了,恰好傷發,讓你久等,快快請坐。」又責罵一旁伺候的人:「作死的狗才,小爺的救命恩人來了也不曉得通傳!自己下去領板子。」
曲嬤嬤歉意地親手端了個錦杌放在許扶面前。
許扶謝過,微笑著坦然坐了,開口道:「三爺看似是大好了,想必痊癒指日可待。」不然如何能這般折騰?
「咳、咳……」張儀正虛弱地咳嗽了幾聲,聲音越發低啞:「承你吉言,我也巴不得早點好起來。奈何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我內外皆傷……眼看著好些了,卻又總是突然反覆,不是這裡疼就是那裡痛,真是折騰人也。」
許扶微笑:「三爺年輕,只要能吃得下去,什麼傷病都不在話下。下官瞧著三爺氣色越見好轉,不用太擔心了。」一天一鍋雞湯,居然也沒把他給喝死了。
張儀正瞥了他一眼,意態狂妄地道:「許五哥,聽說你如今在刑部司門任主事,公務上都還好辦罷?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凡是用得著的地方請儘管開口,加官進爵也不是什麼難事。不管是誰,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也要多敬你幾分。」
許扶的笑容寡淡下來:「多謝三爺記掛,下官才疏智淺,恐怕難當大任。什麼救命之恩也請三爺莫再提了,不過是機緣巧合順手而已。下官不好意思居功。」
張儀正笑得陽光燦爛:「救命恩人就是救命恩人,許五哥快別推辭!我可是怎麼也忘不掉你那活命之恩的!」話鋒一轉,認真道:「許五哥還領著部裡的差事,我怎好意思讓你日日留在這裡陪伴?要是累著許五哥,更是我的不是。許五哥還是快回上京罷!」
想趕自己走?莫非是又有什麼陰謀詭計?許扶沉默地看著張儀正。張儀正微笑著對上他的目光:「許五哥不想走?莫非是放不下這邊麼?」
許扶半垂下眼簾,輕輕一笑:「下官本是為了家務而來,遇到事情便留下來幫了幾日忙。現下既有族兄在這邊照料,自是要回了。時辰不早,下官告辭。」他不過是學士府的一個遠房族人而已,學士府沒男丁在這裡操持之前他理應留下幫忙,既然學士府來了人,他再多留下去就是徒惹非議。
張儀正抬了抬身子:「嬤嬤替我送客。」
曲嬤嬤送客回來,嗔怪道:「三爺。您這又是何必?無論如何這許家五爺也救了您,且此人又得許大學士重視,王爺和世子瞧著也喜歡,您……」
張儀正愜意地翻了個身:「雞湯雖養人。吃太多未免油膩了些,聽武家大表哥說,學士府的素包子很是清爽怡口。」
許扶才進了許櫻哥所居之處臉色便陰沉下來,待看到許櫻哥臉上的青紫已褪去了許多,心情方好了些許:「這天已晴了幾日,我本待讓他不要再厚臉問你要雞湯,差不多就趕緊回去。卻不但被他給噁心著,還不得不趕緊收拾回上京。」
許櫻哥吃了一驚:「怎麼回事?」想了想,苦笑道:「到底名不正言不順,你也該走了。」
許扶歎道:「從前我只當他是個草包惡棍,如今看來,惡棍還是惡棍,裡面裝的卻未必都是草。」這樣的張狂蠻橫隨性,雖然總是三災八難。但在康王府卻是過得最輕鬆的一個人。康王嘴裡在罵,心裡在疼;世子人前人後都在罵,卻是全不設防;二奶奶王氏更是想方設法討好安撫著;康王妃自不必說了。毫不掩飾一片深切的母愛,開口便是:「他是真性情,不會作偽,心裡想的更都是家裡人。」世道艱難,在自小苦大仇深、走一步看十步、謀劃成了家常便飯的許扶看來,這種幾乎是豬一樣的人生實是不能理解。權貴之家,不是不成器和拖後腿的子弟都該被唾棄的麼?
康王府主事的都走了,獨留下一個王氏、曲嬤嬤並幾個太醫陪著張儀正在此「療傷」,中間透露出的意味實在耐人尋味。許櫻哥眉間閃過一絲陰霾,低頭擺弄著紈扇上的流蘇小聲道:「那夜他讓我躲起來。自己衝了出去……我倒不是就因此覺得他有多好,但覺著約莫不曾壞到底。」她笑了笑,自嘲道:「但他壞到底與否,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個聲音在她心裡說,有關係的,萬一果然逃不過。會心軟的總比心硬如鐵的好。
許扶本想寬慰她兩句,但話到口邊怎麼都說不出來。之前他想,張儀正雖當眾調戲許櫻哥,但只要張儀正死了,過些日子在偏遠之地為許櫻哥謀一門親事未嘗不可。可過了那說不清楚的一夜,該知道這二人糾纏不清的都知道了,他又能如何?再殺張儀正一次?蛇已被驚動,哪裡又能輕易得手!光看上京城中這幾日的血雨腥風,便該知道康王府此番不會善罷甘休,而上頭的那位閒得太久,正想弄點事兒出來敲打敲打人,兩下裡一拍即合,鬧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
正是深不得,淺不得,許扶將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莫非,又要再次逃亡?忽聽許櫻哥道:「他在這裡養傷,我和梨哥兩個到底不曾出閣,多有不便。既然上京城中形勢已穩,弗如此番我們便與你一同回京,再換了家中哪位嫂嫂過來陪著二嬸娘。」
孫氏二話不說,立即安排人手替櫻哥姐妹二人收拾行李,半個時辰不到便迅速將人送出了門。眼看著馬車遠去,耿嬤嬤忍不住小聲道:「要不要同那邊說一聲,那邊又在說素包子,這鬧將起來……」
孫氏板起臉厲聲打斷她的話:「你可是老糊塗了?這是我許家!我許家的女兒來去還要同人報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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