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才將降臨,停了不過半日的雨便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這次雨季太長,便是時時開了窗戶透氣,潮濕微霉的味道仍然在房間裡纏綿不去。趙璀躺在病榻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隨風搖擺,張牙舞爪的樹木,思緒萬千。聽到門響,他收回目光,看向門口。看清楚來人,他眼裡露出幾分喜悅和期待:「父親……」
趙思程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一旁伺候的婢女出去。
趙璀有些微不安,掙扎著準備下床行禮。趙思程淡淡地道:「別掙了,難道真的想落下殘疾,成了廢人?」
趙璀微微一驚,吶吶地道:「兒子沒什麼大礙。」
趙思程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趙璀半垂了眼簾,一動不動,背心裡已全是冷汗。良久,方聽得趙思程歎了口氣,緩緩道:「摔得可真好……她比你的命還重要麼?」
趙璀茫然抬頭:「啊?」
「她比你的父母還重要?比你的前程還重要?」趙思程的面孔猙獰起來,猛地起身,響亮地打了趙璀一個耳光,磨著牙,喘著氣,沉聲道:「你的孝心呢?你的忠義呢?你這個忘恩負義,見色忘義,不忠不孝的忤逆子!我白白生養了你!」
臉火辣辣的疼,嘴裡一股子血腥味,但趙璀顧不得,他掙扎著跪倒在榻上,照舊一臉的茫然委屈,紅了眼道:「兒子不知父親指的什麼,請父親明示。」
趙思程氣得發抖,指定了他,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和我裝!你這點微末伎倆,只好去騙你母親!你是自己招了,還是要我替你一點點的掰出來?」
趙璀把眼一閉。心一橫,大聲道:「兒子不知,請父親大人明示!」
趙思程將兩隻手用力捏住他的臉頰,大聲道:「睜開眼,看著我!」
趙璀睜開眼,對上趙思程的眼睛。
茫然,驚恐。擔憂,委屈都有,就是不見心虛……趙思程看了半晌。哈哈大笑,隨即起身往外:「好,你長大了,我錯看了你。此番算你狠,能假摔落馬回絕掉這門親事,再有下次,我看你又有什麼法子?我告訴你。便是你死了,只要你還姓趙,有些事就由不得你!」
趙璀閉了閉眼,大聲道:「父親,您何故一定認為兒子是故意的?在您眼裡,兒子就那麼蠢?」
趙思程立住腳,神色不明地看著趙璀。
趙璀吐出一口濁氣,緩緩道:「兒子想與學士府結親是真,但還不至於在明知母親厭憎她到了這個地步的時候還要去做這種,一旦真相畢露。不但母親永無可能接受她,父親和其他親人也都要怨上她,永遠斷了這門親的蠢事!父親再想想,如今外面都在傳的那個閒話,人人都說是我們家傳出去的,難道真是我們家傳出去的?是您?還是母親?還是我?還是哥哥、嫂嫂、姐姐、妹妹?」
趙思程不置可否:「依你說,真是意外?」
趙璀眼裡閃過一抹光,恨恨地道:「若真是意外最好,若非是。那便是有人要置我於死地,要讓趙、許兩家世交變世仇!那人根本沒想過放過我。」
趙思程冷笑道:「你還敢騙我!按著你母親的說法,那人是不許你與許家結親就好了,我家既已向阮家傳話表達結親之意。他何故還要對你下手?」
趙璀早有準備,低了頭小聲道:「兒子生怕老師厭棄於我,怕師兄弟看不起我,不容於我,曾私底下把受過脅迫之事傳了出去。」
「你是找死!」趙思程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默然立了片刻,沉聲道:「好生將養,其他不必操心。」言罷轉身離去。
待聽得腳步聲漸行漸遠,趙璀癱倒在榻上,汗濕裡衣的同時,唇邊控制不住地漾起一絲微笑。孤擲一注,總算是賭對了。如此,趙、許兩家即便中間還有許多怨氣誤會,也會同仇敵愾,便是他和許櫻哥的親事暫時不能提,家人也不會在短期內給他、她提及其他親事。只要拖著,便有機會。傷處隱隱作痛,疼得他「嘶」地吸了一口涼氣,他猛地一拳捶在榻上,惡聲道:「張儀正!」
趙思程且行且思,漫步走到了鍾氏門前。鍾氏正指著女兒趙窈娘罵:「不許再在我面前提起那個狐狸精,掃把星!你四哥給她害得還不夠?」
趙窈娘漲紅了臉低聲道:「同她哪裡又有什麼關係?分明是我們兩家被人給欺侮了。」
鍾氏怒道:「你再說!」
趙思程皺了眉頭,道:「做什麼大叫大嚷的?窈娘回房去,我有話要同你娘說。」
趙窈娘默然退下,鍾氏起身替趙思程更衣,問道:「老爺怎麼才回來?許家怎麼說?」
趙思程道:「還能怎麼說?許衡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什麼都是打哈哈,我說什麼他都說好,鬼知道他信不信?」
鍾氏道:「管他信不信,反正那閒話不是我傳出去的!他家愛怎麼就怎麼好了。」
趙思程勃然大怒:「你還敢說!都是你做的好事,半點餘地不留,兩輩人的交情就這樣斷送在你這個無知蠢婦的手裡!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要管,我會處理麼?誰知你竟是等都等不得,我前腳出門,你後腳就敢使人去同阮家說。」
見他又沒完沒了地指責自己,鍾氏掩面大哭:「我有什麼辦法?兒子是我十月懷胎,鬼門關裡走一遭才生下來的,我還指望著他給我養老送終呢……不早點斷絕後患,還要等著白髮人送黑髮人嗎?老爺不疼,我心疼呀……」
趙思程被她吵得頭疼,怒道:「好好,你都有理,這個家遲早要斷送在你手裡!你聽好,這幾日不許出門,家裡的女眷沒事也別出門!」
鍾氏不服氣:「老爺有理,妾身早先就是按你說的做,又是什麼結果?我又沒做錯事。怎地就連門都不得出了?」
趙思程惡狠狠地甩下一句話:「夫人若是不聽,只管一意孤行,且等我們家四面樹敵,人人都等著來收拾我們就對了。」言罷再不理她,自去了小妾房裡躲清靜。
鍾氏神色灰敗地坐了許久,方才怏怏地歇了。
許府正院的長條案桌上堆滿了各色禮品,許扶的養母鄒氏穿著嶄新的天青色綢裙。髮髻用茉莉花香味的發油梳得珵亮,戴著金燦燦的釵子,臉上笑起許多褶子:「今日是特意來謝他大伯父、伯母和兩位侄兒的。五郎的事情勞你們操了許多心,我們都不好意思了。」
她這一支的親大嫂馬氏也笑著一起幫腔:「要不族裡怎麼都說他大伯和伯母,還有下面的幾個侄兒、侄兒媳婦都是熱心腸呢。」
有這喜事襯著,姚氏的心情總算是好了些,笑道:「自家人,說這些就外道了。」見丫頭們送了茶果上來,便熱情地招呼她二人吃喝。又笑問:「都還順利麼?」
「順利,順利!」鄒氏詳細地描述了一遍與盧家送通婚書和送聘禮的經過,笑瞇瞇地道:「因想著他二人年紀都不小了,耽擱不得,所以擇了今年冬月十二為吉日,到時你們可都要賞臉去喝喜酒。」
姚氏自是應下不提,又有些疑問:「算來才有半年光景,來得及麼?」
鄒氏笑道:「來得及!房子是早就準備好的,什麼都是現成的,說來。我們等這日許久了……」說到這裡眼圈微紅,無限感慨。姚氏和馬氏都知道她的心事,連忙一起勸她。
許櫻哥立在簾外靜聽,頗有些感歎,從此許扶便要多個親人了,再不是孤孤單單的,但願他二人琴瑟相合才好。只是遺憾,親兄成婚這種大喜事,她這個做親妹子的卻不能登門祝賀。更不要說幫忙什麼的,便是關心也不能光明正大地關心,只能立在這簾外靜聽,好似個做賊的一般。
綠翡領了鳴鹿從院門口進來。見許櫻哥立在簾外,便俯了俯身,笑道:「二娘子怎不進去?」
許櫻哥道:「夫人有客呢。我這便要走了。」她如何敢進去?既然張儀正一個初次見面的人都能看出她與許扶長得像,她又如何敢在鄒氏面前隨便晃?
綠翡隱約知道些這幾日外頭發生的事情,見許櫻哥不肯進去,只當她不樂意見外客,也就不再多言,只吩咐鳴鹿:「你在這裡候著,待我進去回稟了夫人再叫你。」
鳴鹿老老實實地應了,忐忑不安地上前給許櫻哥行禮問安,許櫻哥便是還厭著冒氏也不會和個丫頭計較,輕輕擺手叫她起來,喚了青玉自去了。
鳴鹿才站起身來,就見綠翡站在簾下朝她招手:「你來,夫人有話要問你。」
鳴鹿忙低著頭走進去,規規矩矩地給姚氏行禮,等著姚氏問話。姚氏皺著眉頭道:「親家老夫人什麼時候病的?都請了誰問診?」冒家這位病重的老夫人,名義上是冒氏之母,卻不是親娘,乃是續絃,早年從不曾聽說過她們母女情厚,冒氏更多的是怨言,怎地此番病了卻要接冒氏回去伺疾?
鳴鹿見她問得仔細,生恐答得不對,便斟酌了又斟酌,小心翼翼地道:「聽說是前兩日就不舒坦了的,請了城西仁濟堂的高郎中問診。」
姚氏倒也不含糊,道:「既是老夫人病了,又使人來接,便讓三夫人安安心心的去,再替我向老夫人問安。」又吩咐蘇嬤嬤:「去尋大奶奶,把前些日子得的好參送一盒過去。」
蘇嬤嬤領命,示意鳴鹿:「你隨我來。」鳴鹿退下,臨出門時,大著膽子迅速掃了鄒氏等人一眼。
姚氏沉思片刻,吩咐紅玉:「去把三老爺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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