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後,金風習習。
馴象營第三車兵大隊的48輛馬車,如一道金屬、木料和血肉凝結的洪流,正沿著靖江岸一路奔行。每輛車前有都兩匹矮壯的小馬並肩慢跑著,左邊的雪白、右邊的棕紅色的馬臀不停地扭動,馬尾巴如浪花般飛舞。車輪碾壓著沙土和卵石發出嘩嘩的響聲;鍛鐵板簧被擠壓著,如發情的小鳥般嘎嘎作響!
運兵車的車廂只有三尺寬、六尺長,駕車兵坐在前沿上,其餘4個兄弟在車廂裡跪坐成一串。他們身子前後緊貼著,雙手緊抓著欄杆,車廂不停地撞擊著雙腿和臀部。每次急行軍之後,他們的膝蓋上都要留下兩塊血痕。
那條清澈的靖江,水面上閃爍著斑駁的光芒,就在左邊的山野間扭轉著向前蔓延。
韋盛跪坐在一輛戰車的最前面。他與這輛車上的兄弟雖非同一個中隊,但都是一個縣出來的山民,因此也很熟悉。忽然人在他耳邊喊道:「韋哥,你腿上有血!」
「是賊子的血。」韋盛答道。
「聽說你們接陣了?」有人喊道。「哥,上陣啥樣?」「可怕不?」
韋盛扭過頭去,只見身後4個年輕的車兵都正緊盯著自己。他們都繃緊了蒼白的、紅暈的面孔,都很緊張。「怕,能不怕嘛。」韋盛咧嘴一笑,「等打上一陣子,你就連怕都不敢怕了。」
……
就在這時,對岸的江邊突然出現了一群黑影。
至少有五十人。都是從南邊海岸那邊過來的賊子。他們看到了車兵們,就舉起火銃沖這邊砰砰亂打!
車兵們忙低下身子,有人還抓起了火銃。但緊接著前面就傳來了幾聲號角。號令全隊保持陣型,衝過去!
據說賊子已經在海邊大批登陸了,正在前面幾個江邊漁村集結,他們要渡江過來。車兵們的任務就是去阻截他們,眼前這小群的賊子根本顧不得了。
幾聲呵斥,挽馬加快了速度,車子晃得更厲害了。車兵把盾牌擋在臨敵的一面。這一刻終於有了戰鬥的感覺!江對岸的火銃光芒閃爍砰砰作響,不時地有幾個鉛彈在車輪下濺起土煙,但轉瞬間就被馬車揚起的滾滾煙塵所吞沒。彼此距離大約一里。若是能打中……那運氣可太好了。
衝過去了!
對岸的賊子被遠遠地拋在了後面,車廂裡就響起了幾聲歡呼。
但車子猛然一跳,衝過了一道山梁,前面的視野頓時開闊——只見一道碧藍色的靖江水正向北折去。不遠處的小漁村對岸竟聚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身影!那是上千的賊子。他們正分乘十幾條漁船渡江,有些賊子已經衝上了這邊的江岸。
又是幾聲號角,前方的馬車上敲起了連綿戰鼓聲,還揚起了紅色的旗子!
「衝過去!」馬車的大隊如一條長蛇隆隆駛下山坡,朝著那漁村徑直衝去。遠遠地就看到賊子們正奔跑不息,上岸過來的賊子有一百多人,他們正在村口擺開陣勢準備迎擊車兵,還抬來了幾門漆黑的小炮。
車兵大隊卻加速衝了過去!村頭的火銃煙塵一團團展開。還有箭矢辟啪地落下來。車兵們靠著機動性避開了賊兵的防線,如一道長蛇般兜到了小村子背面去。車輛還未停穩。車兵們便紛紛跳下馬車,跟著大隊的象牙旗衝到了江邊。
渡江的賊兵們頓時大亂,沒想到官兵來的如此之快!江上的十來條漁船正加速劃過來,對岸的賊子們也一窩蜂地奔跑著,遠遠地射著火銃。
車兵們在江邊集結列陣,軍官們不停地吼叫著「列隊、列隊!」「查點火銃!」兵士們茫然地列著隊,互相碰撞、簇擁著,微微顫慄著。他們在傾斜的江岸上列出一道寬闊的橫隊,最右邊的士兵雙腿已經沒在了江水裡,最左邊的則站在高高的山坡上。
賊兵就在百步之外對著他們射擊,黑洞洞的銃口也看得見,弓弦的響聲也清清楚楚。此時此刻,他們的腦袋裡竟一空如洗,只是機械地聽著指令。偶爾互相眼神對視一下,臉頰便抽動地一笑。誰的手指被火繩燙起一道青煙,只哆嗦一下,也不敢叫出聲來。
「裝彈!」把總馬cāo衝著全隊大吼,「裝彈啊!」幾十名旗長連聲嘶吼著。200名車兵都呆呆地探出手,做著同樣的動作。
不遠的漁村裡,賊子們正不斷地往這邊聚攏著,射擊也更密集了。那200多名靛藍色的水兵仍在不停地操作著火銃,只聽見簌簌的摩擦聲、碰撞聲,有人哀叫一聲翻到在地,肚皮上鮮血滾滾冒出。終於操作完畢,所有車兵的動作平息下來,他們如一片林子般肅穆地站立著。
隊列的後面,韋盛和四中隊的車兵們沒有加入戰鬥,他們正緊抓著挽馬的轡頭控制著車輛。兩匹小馬還在為剛才的狂奔而躁動不安,不時地抬起雙蹄嘶鳴著。韋盛就轉過身來,用雙臂夾著兩匹馬頭,低吟了幾聲令它們平息。一匹小馬忽然探出舌頭,在他明亮的鎧甲上舔了舔,是汗水的味道,那小馬開心地哼鳴一聲。
就在這瞬間,恍然的一聲喝令,韋盛背後響起了火銃的轟鳴!
終於開火了,韋盛沒有回頭,他很快就被一股刺鼻的硝煙覆蓋了全身。背後的火銃又零星地放了幾聲,緊接著又是一次齊射。
「全隊,推進!」「裝填!」終於響起了清晰的喝令聲!
在鼓聲的推動下,兩個中隊的車兵們如一道緩緩的海浪,向小漁村推進。一聲鼓是左腳,兩聲鼓是右腳,誰也不敢慢上一步!每三十步便一次齊射,有人在身邊栽倒了。後隊的立刻踏步跟上來。靛藍色的陣列之間洋溢著一股平靜的、肅穆的氣息,他們雙手飛快地裝填著子彈,又紛紛地揚起通條。待裝填完畢便豎起火銃等待齊射的命令。一聲令下,又是一輪齊射!
一開始,賊兵們還叫囂著對射了兩輪,但很快就被追雲火銃的高射速壓住了。精準的、凶狠的射殺讓人發狂,讓人顫慄;被命中的賊子們掙扎著蹦跳著,發出刺耳的哀叫。還有那靛藍色的線列上散發著威嚴的霸氣、必勝的殺氣,強悍的讓人無法直視。一輪輪的齊射之下。賊子開始躲避、奔跑,在地上掙扎哭嚎;幾個賊子剛抬著小火炮衝過來,卻被潰散的同夥撞翻在地。他們索性丟下火炮撒腿就跑,衝下江邊跳上小船上爭奪船槳逃命而去。
車兵們推進到小村牆下,便如幾道洪流般湧入村子。
前面用手雷開路,後面便端著銃刺衝殺而上!賊子們一路倒伏翻滾在泥水裡。在稻草堆裡被炸翻。被戳殺在漁網和竹籬笆下面。車兵們在渡口合圍,把數十記的賊子刺倒在江水裡、she翻在漁船上。江對面的賊子們嚎叫著用火銃對射,車兵們便運來火箭箱子和瘦仔火箭,一層層地打倒江對岸去!
僅僅一刻鐘,江東岸的賊子就被肅清了。
整個小漁村中煙塵滾滾,橫七豎八地躺著百餘計的屍首,江水裡也洇著一道道淺紅。車兵們一邊用火箭武器壓制著對岸的賊子,一邊用火銃繼續射殺漁船上的殘賊。最後派人划著小船把所有的漁船都拖了過來。點了火全燒了!
廣西軍早就得到情報,鄭賊逼迫本地漁民把船都停泊在村子裡。不許出海。原以為賊子是要利用這批船順江而下發動火船攻勢,沒想到竟是當作渡船過江。此時此刻,漁村裡所有的船都集結焚燒掉了,連一丈長的小舢板都不放過,近30條大小船隻騰起雄壯的火焰直衝天際。火越燒越烈,騰起的氣浪捲成了一條條火旋風,億萬閃亮的火星灰燼在紅色的雲海中翻滾跳躍著,真是美艷的一幕。
船全燒了,對岸的賊子們也沒了指望,只能鬧哄哄地向上下游奔去。
車兵把總幾聲令下,車兵們便嘩啦啦地跳上馬車,沿著江岸駕車而去。
等他們離開之後,那破落的小村子裡終於飄出了陣陣哭罵聲。
……
鄭芝龍的攻勢已持續了整整一個白天。
一開始是火船齊攻,卻未能衝破廣西軍的火力網。鄭芝龍又下令船隊抵近海岸,用幾百門艦炮壓制廣西軍的炮兵陣地,同時再次派火船衝擊靖海港口。港口和貨船上的水兵、車兵、工兵結成密集的防線,用鐵索、火箭彈、燃燒彈、雷桿子奮勇抵擋。鏖戰了到中午時,鄭芝龍帶來的近百條火船全部消耗殆盡,沒有任何一條能突破廣西軍的防禦。
三里營的炮兵則撤離了陣地。現在什麼直射跑、曲射炮、西洋炮全都歇了,廣西軍只剩下胖仔火箭炮還在頑強地發射著。鄭芝龍的艦炮雖然強悍,但射程只有一兩里地,而火箭彈的最大射程則是三里!火箭炮大隊16輛發射車超負荷工作,接連的著火、散架,還有個炮組差點被炸得團滅,最後只能用臨時的木架子繼續發射。金士麒這次出海遠征只帶了7千顆胖仔火箭彈,這一天就打出4千多顆,已經滅掉了幾十條火船和8條大帆船。
但鄭芝龍的攻勢仍不停歇。
這位大哥不知是瘋了,還是在賭氣。從正午到黃昏,他的40多條大戰船結成了幾條縱隊不斷地逼近過來狂轟濫炸。廣西軍陣地上若有個風吹草動,鄭芝龍也毫不猶豫地幹上一輪。廣西軍的貨船藏在內港遠在射程之外,鄭芝龍也挑高了炮口拋射過來,只盼著偶爾能擦掉塊船皮!到下午,海岸陣地上已經是泥土翻飛彈坑層疊,被硬生生地打出了一片鉛鐵混生礦。
「這是『用銀子砸死你』之策略啊!」金士麒猛然領悟了,他又頓感氣憤:「沒乜搞錯,這是我的招數啊!」
不過他也承認,同樣的招數,還是鄭芝龍用起來更有氣勢!
鄭芝龍稱霸東南兩年有餘,每年劫持百餘條商船獲得海量的金銀貨物。他這半年來更是上岸搶掠,福建最富庶的10幾座港口縣城無不被他攻陷。再加上他繼承的李旦和顏思齊的財富,這鄭芝龍的身價至少是千萬之數。金士麒也很富有,但他這兩年過手的銀子滿打滿算也不到一百萬,與這位海上大富一比……頓時就變成了小康人家了。
天啟七年十月二十五的靖海之戰,真乃是整個東方十幾年最氣派的一場戰爭盛典。參戰兵員雖不算多,但雙方火炮總數上千,火藥的消耗量更以萬升計!雷聲在山野之間迴盪不停,驚駭的萬千的海鳥瘋狂地嘶鳴;萬丈白煙塵遮天蔽日、直衝九霄,甚至誘發天上降下了連綿的細雨!
日落時分,雨終於停了,炮聲也停了。
鄭芝龍最後數十條大船緩緩地漂浮在海面上,半數的船上也是煙塵滾滾火焰冉冉,卻再沒有炮火閃爍。金士麒不僅輕歎道:「有錢又怎樣,你買得來勝利嗎?」
這時候,鄭芝龍船隊遠處駛出了一群暗灰色的大船。
整整一天的戰鬥中,它們一直躲在最遠處,現在終於揚起了帆,逕直地向港口駛來。金士麒忙舉起千里鏡望過去,一共是十條船,甲板和兩舷都沒有安裝火炮,但加裝了厚重的船板護甲!那些船體的吃水很深,沉甸甸地壓在波濤之中。甲板上只有零星幾個人影,卻不知船上裝著什麼。
「是要登陸嗎?」「是要強攻嗎?」廣西軍中的將領們頓時有些緊張。這重型帆船衝進來,港口的阻攔索怕是擋不住它們,火炮恐怕也來不及。
接下來,不曉得是接舷戰還是登陸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