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半夜,馮虎又送來了一份重要情報:靖江上游的幾個村子裡有動靜。
由於是「三根羽毛」等級的重要情報,親兵們把金士麒從睡夢中拎了起來,跟馮虎開會。
「靖江」是條不起眼的小江。它自西向東而來,斜斜地流入南海,靖海城就位於它的北岸。靖江中上游的寬度不足20丈,到了入海口才忽然變得寬闊,成為可以停泊大船的港灣。靖海當地漁村都位於靖江兩岸,而非沿海居住。因為江裡才有淡水,漁船泊在江中能躲避風浪。
自從廣西軍的船隊進駐之後,就把靖江入海口封鎖了,只留了一條狹窄的航道給本地漁船出入。但前些天,軍情司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這半月間,沿江各村的漁船都只進不出,在靖江中上游聚集了大小船隻近百條。
馮虎就開始調查,買通了幾個當地人瞭解到了情況,據說是「海上大王」警告他們不許出海,若抓到一律砍死。馮虎一開始以為是鄭芝龍發出了禁海令。又過了幾天,發現情況更嚴重了——幾個漁村都有外來的青壯出沒,到了夜裡還有小股人員奔行到南邊的海岸去,海上會劃來小船接應。馮虎就下令夜鶯部隊趁夜摸進村子,搜查了幾條嫌疑最大的漁船,竟然發現了硫磺、火油等縱火物。
「哈,我說的嘛!」金士麒頓時睡意全無,「鄭芝龍這小滑頭!他果然要從靖江順流而下,偷襲我船隊。如果一百條火船衝下來,還真不好對付呢。」
馮虎忙說:「將軍,僅憑這個不能確定鄭賊一定從西邊來。他虛虛實實,四處佈局。前幾天還攻了東邊的海門所呢,還在牆上……亂寫亂畫。」
「我知道,他罵我是沒卵子的囊仔,不敢出海與他對決。」金士麒嘿嘿一笑,「馮虎。我們一定要沉住氣!我們在岸上腳踏平地有吃有喝,日子多好啊。各營兄弟們上午練陣下午練器械,晚上讀書認字,過得多充實啊!過幾天我再多找幾個戲班子來給他們解悶。那鄭芝龍在海上漂著,風吹浪打日夜煎熬,說不定哪天拉稀就拉死他!看他娘的誰能熬得過誰。」
「是。這道理我也常給大家講。」馮虎忙說,「將軍,那上游的漁船可咋處置?要不咱就先下手為強,清剿一遍?」
「一條都不許動!」金士麒忙說,「馮虎你們這次立下大功了,但還要繼續低調!你放心。那些船既然被發現了,就不成問題了。」
「我明白,你是想給鄭芝龍留著,引他上岸。」
「沒錯,讓他心中充滿希望。」
馮虎點頭應了,隨後又匯報了一個情況:軍情司發現,最近靖海城裡多了一些生面孔。好像是泉州口音。他們跟城裡的丁家人有些來往。馮虎判斷,大概是許心素的人。
許心素是福建有名的大海商,跟丁老西一樣,也是半官半賊的身份。許心素的來頭很大,他是上一代海盜王李旦的結拜兄弟,專門負責為李旦採購貨物,並暗中與官方來往。兩年前李旦突然死去,許心素與鄭芝龍就對其龐大遺產展開了爭奪。最後鄭芝龍獲得了大部分船隻和屬下的效忠,許心素則掌握了岸上資源,這兩人也就成了死敵。許心素鬥不過鄭芝龍。就投靠了福建官家,還買了「海防把總」的身份。他對外則與荷蘭人打得火熱,當荷蘭人與鄭芝龍決裂之後,許心素幾乎成了荷蘭人的獨家走私夥伴。
出於相同的利益,許心素和丁老西的關係也很緊密。前幾天小瑤告訴金士麒說會有福建朋友來靖海拜見他。雖然沒有說具體的名字。但金士麒判斷一定有許心素的人。
但是金士麒暫時不想接觸他們。一方面是因為鄭芝龍還在蹦蹦跳跳,金士麒覺得自己的力量未能全面展示;另一方面,他也不想以「丁老西外孫女婿」的身份與福建人交往,「廣東副總兵」才足夠威風。而更深的原因,在金士麒認為他已經打開了海洋上的局面,他不需要與許心素這種賊商進行平等合作。有一個丁老西已經夠金士麒受的了。
「我知道他們,我會親自跟丁家談這事兒。」金士麒對馮虎說,「靖海城不能有失。你再把『暗箭』突擊隊派進城,也打著工兵的旗號。」
「是。有工兵大隊就足以守住城牆。再加上暗箭,丁家小姐絕對安全。」
「不止是丁家小姐。」金士麒說,「還有許心素之流,不能讓他們死在鄭芝龍手上。」
……
天啟七年,十月二十四日。
大海上仍看不到半個船影,乾乾淨淨的,好像被狗舔過。
日頭剛剛偏西時,廣西軍中軍參隨楚陸祥騎著馬,悠哉地穿過靖海城的街道。他這次隨軍出征,負責與丁老西船隊的聯絡事宜。他剛才去丁家送了一份匯總表,又與蔣先生談了損耗折算的問題,這就回大營去了。
他來到城東門時,看到幾個靖海本地的守門兵正橫躺豎八地坐在陰涼地上。他們打著瞌睡、抓虱子、摳腳丫子,還有人脫了褲子縫補丁,裸著兩條白花花的小細腿,一隻母雞在他雙腿之間遊蕩著找蟲吃。這秋日午後的一幕,真充滿了溫馨和閒暇的氣息。
見了楚陸祥騎馬過來,他們就笑嘻嘻地擺擺手。楚陸祥點點頭便穿門而過,連馬都不停。
「楚、楚先生!」他剛出了城門,就聽到清脆的喊聲。
只見城門外正筆直地站著兩個小廣西兵。都是十四五歲少年,小小的個子,穿著乾乾淨淨的靛藍色軍服,各自背著一桿大火銃。楚陸祥認得他們倆是金士麒的私兵,忙下馬迎上去,「兩位小哥,參將爺有啥吩咐?」
「楚先生,將軍說城外不安全。派我倆來接你。」一個黑壯的少年說。
「金將軍恩重!有勞二位小哥。」楚陸祥也不好意思騎馬了,就牽著韁繩與少年私兵同行。
這兩個少年都是金士麒去年從烏頭嶺礦區救出來的小奴隸,高個的小瘦仔名叫「卡嗒」,另外一個黑壯的像是小野豬的少年名叫「蒙多」,都是奇怪的山民名字。楚陸祥就有意結交他們。就慇勤地攀談著。
小壯漢「蒙多」最近正在苦練漢語對話,因此話也比較多,「楚先生,聽說你當過縣太爺?」
楚陸祥嘿嘿一笑,「是啊是啊,往事如煙。」
蒙多又問:「聽說你是貪了銀子。才抓到南丹衛來?」
「唉……往事不堪回首。」
「你貪了多少銀子?」
「蒙多小弟弟,我們換個話題好嗎?」
「好!楚大叔,聽說你家有兩個小阿妹,模樣都很水,哪天放她們出來對歌啦?」
「你小子!」楚陸祥頓時慍怒。但他看著那兩個少年歡悅的眼神,才想到山裡崽生性就是如此。沒法用漢人的禮教去要求。楚陸祥尷尬地一笑,「這個……我們再換個話題?」
「楚老叔,你現在月錢是多少啊?」
「……呃,我是戴罪之人嘛,銀子沒多少。若論前途更是遠不及你們,呵呵。」
「那是啊!」蒙多得意地一笑,「老爺說過。等我們滿了十七歲,就挑好的送講武堂去學兵法。出來就當百總,而且領的是騎兵和炮兵!楚大叔,聽說你家有兩個小阿妹,如果要找漢子……」
「你們識字嗎?」楚陸祥立刻問,「你們沒看講武堂的招生要求嗎?要識字才能進。」
「不急不急,還有三年呢。」蒙多喜滋滋地回答,「田大師傅會教我們。大師傅很厲害的,弓箭刀槍銃炮讀書作詩樣樣精通,連老爺都叫他師傅。」
「田師傅?」楚陸祥微微一笑。心中很是輕蔑。他見過田叔光寫的字,很是粗陋。隨後楚陸祥又有意無意地問了幾個幫金士麒打理文書的人,蒙多就說金府裡的日常文書都是孫管家執筆,老爺的一些私信則讓三弟代筆,有時候也看到蘇夫人幫他寫一些東西。
「蘇夫人……哼。」楚陸祥又是輕蔑地一笑。什麼夫人。不過是個匠戶出身的小妾罷了。
楚陸祥可是同進士出身!什麼孫管家、蘇小妾之流的對他來說與文盲沒區別。楚陸祥心中更有底了,「別看老爺我今天落難了,在南丹衛仍是第一才學之人!定能把金士麒這棵大樹套牢。」
這三人牽著馬,說說笑笑,沿著鄉野之間的小路向西南走著。
離城不過半里,忽然從岔路上來了一隊官兵。二十幾個兵士簇擁著4輛馬車,紅燦燦碎糟糟的罩甲,白花花的長槍,淺金色的旗子。
「潮州營?」楚陸祥認出了旗號。
潮州營是潮州地區的守軍,這靖海城的營兵也是他們的一部。對方也遠遠地看到了楚陸祥他們,稍楞了一下,便不在乎地繼續走近。很快就在山路上相遇了。
楚陸祥見對方人多車多,便牽著馬躲開。蒙多和卡嗒也拎著火銃讓開了一步。對方領頭的旗長向他們拱拱手,喊了聲「有勞」。
楚陸祥也拱拱手,心裡卻有些奇怪了——他到了靖海之後接觸的潮州營兵多了,那守城的、守碼頭的、看著炮台的,無不都是鬆鬆垮垮的烏合之眾。但眼前這隊營兵卻頗有幾分威風。健碩的身子,散而不亂的隊列,曬得紅彤彤的臉龐上隱然一股肅穆凶煞的氣質。十月的廣東仍有些炎熱,這幫人卻穿著破舊的短罩甲,脖子上都閃爍著晶亮的汗水。還有他們押送的幾車貨物,都用帆布蒙著,用細纜繩綁得緊緊的。
那隊車馬接近楚陸祥的身邊,忽然間,那領頭的旗長站住了。那旗長個子不高,但肩膀卻很寬,白裡透紅的臉上橫著兩道細細的刀疤。他仔細地瞅著蒙多和卡嗒的衣服,眼神忽然閃爍了幾下,用福建味的官話問道:「敢問小兩位小兄弟,是哪位將爺的親兵?」
「俺老爺是姚游擊。」小壯漢蒙多搶先說。旁邊的卡嗒瞅了他一眼,沒說啥。
「喔,久仰久仰。」那刀疤旗長淡淡地說,好像略有所失。
楚陸祥也問了一聲:「軍爺,是要找哪位將軍?」
「是來見楊千總,幫他守城。」那旗長指了指前面的靖海城。他話不多說,帶著士兵們繼續上路了。
看方向,果然去了靖海。
他們走遠之後,卡嗒立刻問蒙多,「為啥子瞎說?」蒙多就笑道:「那賊漢子眼神怪,我就騙他!」隨後他們就說起了山裡話。
楚陸祥卻忽然意識到,那個旗長是通過小私兵的服色認出了他們的身份。廣西軍穿的都是金士麒設計的軍服,各個兵種都是靛藍色,區別就在於袖口和領口的紋飾上——陸營是黑色樹葉,水營是淺藍色波浪,私兵則是白色雲朵。這乃是廣西軍的識別信息,雖然不是什麼秘密,但千里之外的潮州營的小旗長怎麼會知道?還有那姚孟陽的名氣也不大,而且是前幾天才升了游擊將軍,這傢伙也「久仰」?他知道得可真不少啊。
更何況他不是靖海本地的守軍,看那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恐怕是從府城趕來了。那問題就更多了,這幫健壯彪悍的兵士一看就是精銳,便是營將老爺的親兵也不為過,但怎麼穿得舊巴巴的?
「陸老爹。」蒙多那小子突然扯了他一把,悄聲說:「那夥人,怕是海賊啊!」(。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起點(.)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手機用戶請到m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