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根箭穿透了籐牌,戳在金士麒的左臂上。它未能穿透鎖甲,但左臂外側感到了一陣疼痛,估計衣服下面是一枚銅錢大的瘀傷。
金士麒半蹲在橋塔基座上,他身前有6名親兵和10張籐牌的遮擋,但這根箭還是命中了他。它巧妙地穿入這個小形防禦系統的空檔,卡在了盾牌和金士麒的左臂之間,好像一座小小的橋樑。
金士麒凝神地盯著那根箭,心想:小傢伙,好運氣啊。
然後,他就開始走神了。「神奇的力學實踐,微妙的統計學表現……」
金士麒想像著這箭頭是如何消耗著動能,穿越著空氣。它撕開籐牌的網格交疊結構的過程中,又有多少動能化作了籐牌的震盪,消散在無形之中。隨後那箭桿又如何在籐蔓纖維的擠壓下受困於摩擦力,使之迅速減速。而最後殘留的力道,只夠能刺破一層棉布衣,卻無法撞碎那細不過幾毫的鎖甲鐵環。
他撕開命中處的棉布仔細觀察,鎖甲上的兩根鐵環只有微小的形變。最終作用在自己皮膚上的沖量只震裂幾條毛細血管,造成的損傷還不如前天夜裡莫兒在他腿上嘬那一口……
但如果這支箭在飛行中遭遇了偶然的氣流變化,讓它提升了半尺,同樣地穿透這盾牌,它就有很大概率射中他的頸動脈,那可就玩大了!
如果他拿的是另外一張破舊的盾牌,被命中的位置因為受潮腐朽而降低了兩成的硬度,那麼它是否能鑽透一層鎖甲?
如果同樣是這根箭,那箭頭的夾角再銳十幾度,是否能恰巧地穿透鎖甲的縫隙撕開半寸的皮肉?或者乾脆就在籐牌的阻擋下斷裂,連目前的戰績也無法實現?
紅水河南岸的戰鬥正處在膠著之中,成千的男人們廝殺在一起,幾乎每一刻都有人哀嚎著栽倒在地,痛苦地死去。金士麒卻側著頭緊緊盯著那根箭,如癡如醉地亂想著。好像一個浩大的水利工程的總設計師,在大壩合龍的緊要關頭,卻躲在大樹後面去挖螞蟻窩。
不僅是這根箭,這戰場,這遍佈四野正廝殺成片的漢子,那一個個大寨的精兵。他們在將領的眼中也不過是一片隊形的組成,好像是波浪的細末。他們在佈局,他們在運動,他們前進後退潰敗衝鋒撕裂敵人的陣型,他們在大地上留下成片的屍體。
在戰場上,士兵就像每一根箭、每一片甲片、每一顆彈丸,他們都沒有名字。無論那些活生生的身體蘊藏著怎樣的憤恨、暴虐、決心、悲傷,但在將領那裡他們也無非是一些符號,就像演示磁極變化的試驗中,那無數的小指針一樣。
這整個世界都如機械一般。
此刻,後面的五個大寨的援軍已經撲來,他們的奔襲,他們的吶喊聲,他們對「一萬兩」的渴望,他們的陣列中所蘊藏的戰鬥力,已經促使整個戰場的氣息發生變化。沒錯,雖然他們還沒有開始殺人,但他們已經發揮了作用。用金士麒熟悉的方式來解釋:能量的聚集導致空間扭曲,這就是力場的變化。
他好喜歡這種分析方法,用著物理的思維單純地想問題,這才是他的「本我」。
箭射在他身邊,血灑在他身上,戰場上的各種籠罩著他,他的心情好極了。南坡寨已經被隔絕在後面,有些寨子的援兵開始用鳥銃胡亂射著。金士麒站在高高的石台上,環顧著這方圓不過2里的戰場,只覺得恍若隔世。
他回想著過去,僅僅半年前,初來這個世界時自己是多麼可笑。那時候他戰戰兢兢地活著,甚至想把自己藏在角落裡。第一次看到金寶那小孩,竟傻兮兮地叫他弟弟。第一次看到蘇木匠,還滿懷著愧疚。看到莫兒那小姑娘,又如珍寶一般憐惜,連續好幾個晚上夢見她。那個金士麒,才是他的本性吧。
可是如今,他卻沉浸在這殺戮場上,淡然地接受這一切,真是強烈的反差。他忽然明白:他已經重新回到金士麒這個將軍之子的原本的命運軌道上來。也許他不是一個來自未來的活寶老師,他身體裡仍是原先那個公子的靈魂——只多了一些來自未來的記憶。
「都司!」馮虎吼道:「你受傷了?」
「沒,只是有些傷心。」
「別傷心了,他們變陣了。」
金士麒停止胡思亂想。他望著陣仗,冷笑道:「這情形,又能變成什麼。」
果然,紅蹄寨兩翼的騎兵已經出動,向北坡寨兩側衝殺而來。後面的矛兵陣列也像簾幕一般左右扯開,列成縱隊跟上騎兵。剛才還齊整的方形陣列,正逐漸化作兩條大長蛇,左右包抄過來。
金士麒說:「假的!」
他知道,自從後面五寨援兵襲來,戰場的局勢就扭轉了,甚至可以說「勝負已定」。那「力場變化」導致北坡寨士氣大振,紅蹄寨則開始萎靡,交戰雙方重歸了均衡態勢。現在紅蹄寨徒然變陣,那只是一種虛張聲勢——他們吞不下敵人,反而會暴露出自己的側肋。
現在南坡寨已經被隔在了後面,他們的已經停下了步伐傻兮兮地呆望著這場變化。莫土司那老混蛋,他一定氣得吐胃酸吧,去死吧!還有之前跟隨著紅蹄而來的銅頭、刺須兩寨,也遠遠地躲在數里之外,裝作偶然路過的樣子。
好吧,你們賭輸了,就看別人分銀子吧!
紅蹄寨的兵變陣完成,他們為此付出了代價——那兩軍膠著在一起,那兩條紅蹄寨的大蛇雖然挺壯觀的,但那蛇身已經被北坡寨的勇士們粘著打壓著,那些戰士們像群蜂般一輪輪地撲將上去,從那矛陣中撕扯下血肉。
但那兩條蛇終於動了起來。在前面的著甲騎兵帶領下,他們浩然前進。長矛向陣列左右綻開,一路揮舞拼刺著,即便在運動中亦然如對陣時那種多排配合,交疊著完成掩護和刺殺動作。果然是猛坎苦心訓練的精兵,但無論如何,今天你賭輸了!
前面的著甲騎兵也終於開始演出了!他們列成一個厚實的三角集群,一浪一浪地發動短促衝刺。他們靠著馬匹的慣性衝殺著,用矛戳殺前面的一切阻擋,遇到近處的敵人,就直接扯著戰馬壓上去。
馮虎指著他們,「過來了!」
「正等著呢!」金士麒咆哮著,「火箭準備!」
自從離開遼東之後,金士麒就不再叫它「百虎齊奔」。這東西還達不到他的要求,不配用這浮誇的名字。
金士麒對火箭寄予厚望,認定這東西是當前技術條件下唯一能大規模生產的「速射武器」,他早就想進行改進。但回到山海關之後,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招募人員、陪太監逛青樓、還有農耕水利設備的設計上。說實在的他本想安心種田做個良民。但到了南丹衛,一下船就遭遇一場惡戰。現在他也只能依靠這六箱從龍武營中順來的「初級產品」。每箱百虎齊奔箭的採購價是5兩銀子,這東西貴著呢。
紅蹄寨已經殺來。
血石、斷角等寨的援軍正喊著「一萬兩」什麼的撲過來,但還有一點距離。這一刻能迎戰的依然是北坡寨的頑強戰士們。他們舉著盾牌和刀劍組成一層層的防禦,卻被那些騎兵們一層層突破。
相距50步!金士麒的最後12個親兵的火繩都已經點燃,只待一聲號令。
紅蹄寨的左翼長蛇插向了兩隊援兵聯接之處。右翼竟直衝著金士麒所處的高台而來。那帶隊的,竟然是猛坎本人,真是緣分啊。那怪物提著兩把大木錘輪開了使喚,硬生生地在截兵之間撕開血路。
相距30步,連猛坎頭上沾的草根樹葉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三廂火箭被抬到石階上,瞄準那混亂的一片。幾個戰士用腳踩在箭箱上防止挪位,隨著一聲令下那引信就被點燃了。這是直瞄的距離,直接對準了紅蹄寨領頭的騎兵群。
猛坎突然意識到什麼,他瞪著眼睛看過來,他咆哮得震得四周戰馬驚起!
猛然間,火光乍起!
幾百根箭扯著一叢叢的煙塵射了出去,箭箱裡火光四射濃煙升騰。那白煙凝結在空氣中,猶如一道橫雲!箭叢命中之處立刻綻開一片煙海。煙塵之中火光閃爍,很多的箭矢在爆裂著、被撞著橫飛四散!煙霧中只見人影混雜奔跑,馬匹也嘶鳴著跳起來。
戰場上所有人都被這氣勢震懾住了。那條紅蹄寨的大蛇好像頭上挨了一棍子,剎那間懵了。
迎頭又是一輪火箭齊射,那條大蛇又開始扭動起來。
待狂風吹開濃煙,紅蹄寨的騎兵已經翻倒一片。他們都渾身血淋淋地掙扎爬起來。
500多根箭射過去,至少有50組人馬被命中,有人身上臉上插著好幾根箭,都血流如注地哀叫著、掙扎著。但出乎金士麒的意料,沒有幾個當場斃命的,看來要重新評測這火箭的威力了。但這一場混亂襲擊之下,紅蹄寨靠近河岸這一隊被打殘了。那些騎兵們正在開始四散,後面的長矛兵的隊列也開始潰散。
正是在此刻,金士麒的白銀援兵終於抵達。「一萬兩!」「殺猛坎!」「為了斷角!」兩千多山兵們咆哮著衝了過來,瞬間堵住了紅蹄寨的前路。「猛坎,就在那!」「那個大豬就是他!」「砍腦袋!」他們癡狂地吼著。
猛坎身上插著至少五根箭,他推開壓在身上的一匹死馬重新跳了起來。他悲恨交加地咆哮著,雙眼中冒著怒火,他好像在哭。金士麒的火箭全放光了,但有6桿火銃正瞄準猛坎那妖怪,相距不過20步。
剎那間的對視!
猛坎心中一涼,慌忙倒退幾步。他知道自己躲不過了。
金士麒,就是傳說中那個惡魔,正用籐牌半掩著身子,冷笑著望著他。身邊六桿火銃黑洞洞的銃口對著他。
但接下來任憑他身邊廝殺成片、刀光劍影,那6桿火銃卻沒開火。成百計的山兵們喊著猛坎的名字殺過來,要砍下那價值萬兩的頭顱。猛坎慌忙抵擋幾下,身上又挨了幾下重創。他再抬頭,那6桿火銃還沒開火,真是氣死個人!他不待多想,怒吼一聲提起大錘就向側面殺去。
「都司!」馮虎焦急地吼道,「他要跑了!」
金士麒還是搖搖頭,始終沒下開火的命令。
他盯著猛坎那妖怪狂舞著大錘,領著殘兵們殺開血路。後面紅蹄寨矛兵陣型也凌亂不堪,兩側被六寨山兵們接連衝殺著,如狼群一般從那隊伍中砍翻成片的人。
終於,眼看著猛坎帶隊跳下河岸,沿著紅水河向西邊衝殺出去。急得馮虎把大腿都拍腫了。金士麒告訴他:今天只是初戰,他不該死在這裡。
「他價值大著呢。」
……
那一天,猛坎最終殺出了一條血路逃回了山裡,他身邊的騎兵只剩下幾十人。紅蹄寨此次出兵一共1500人,各隊兵馬分頭突破包圍潰敗而去,留下了800多具屍體,可謂元氣大傷。
藍犸的北坡寨的2000兵,戰死了700人。再加上其他各寨援兵的人數,殞命近千人。藍犸本人還在頑強地活著,他是要做廣西第二富翁的男人,他不會死在這裡。
紅水河一戰勝負已分,另外三個未參戰的大寨也紛紛退去。最可恨是莫土司還派人來看望藍犸。其他頭領們都氣得要一鼓作氣把南坡寨也推平了,但金士麒卻制止他們,他表示歡迎那老傢伙加入他的營造計劃。莫土司委婉地提出他在平陽屯的六千石糧食,金士麒說送給藍犸了,用作建造花婆神廟的費用。如果不服氣,就去向神靈討要吧。
無論如何,戰爭終於結束了。
經過了五天的波折,原本要殺向南丹衛的幾千山兵們終於變成了金士麒所控制的力量。只是沒曾想會流這麼多的血。金士麒坐在染血的河岸上,心想下半年這裡的莊稼能長得不錯。
未來是和平建設時期。要建設一座「愛晚樓」兄弟們的小城市,要建造兩條大吊橋,還有送給花婆娘娘一座廟宇,還有幾萬畝的土地待開墾。
戰場清理了半日。直到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四日,金士麒返程了。北坡寨的一千多人還留在平陽屯,以防範意外。其餘五個大寨浩浩蕩蕩的4千人建設大軍,隨著金士麒前往遷江縣城。
在路上,其他各寨的大王們反覆追問那「一萬兩」的懸賞是否繼續。
「永遠!」金士麒做出了保證,他還說:即便一百年之後猛坎那妖怪壽終正寢被埋在土裡,只要把他挖出來把腦袋砍下來給我,還是一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