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聽他言語刻薄,臉上神色逐漸變得難看。恨道:「不懂兄台在說什麼。」
「你怎能不懂?」金士麒卻反問,臉上立刻展露出一幅嚴峻的神色。
金士麒開始調動自己的全部知識和智慧,對吳三桂發起攻勢。他先從「長子繼承製」講起——吳三桂是次子,他老爹的軍職便輪不到他繼承,所以這小子全靠自己浴血奮戰攢軍功,因此才會16歲便名震關遼,很了不起。接著,金士麒便猶如親眼目睹一般敘述這:吳三桂如何冬練三九夏練三伏身上遍佈傷疤從馬上摔下來無數次別的孩子童年幸福快樂他卻孤獨地忍受著傷痛每次出征都身臨險境如此這般都是為了獲得父親的認可……
吳三桂有些發呆,眼中逐漸多了些閃爍的東西。
「可是你永遠追不上你爹的苛求。」金士麒斷定,吳襄是那種從草根拚搏上來的強者,他眼界和心氣都很高,對孩子也是永遠不滿足,實行「狼爹教育」……「當然,也有一種可能:那不僅是你爹的苛求,還有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錯覺。」
「錯覺?」吳三桂重複著這個詞。
金士麒開始給吳三桂洗腦。他暗中所用,都是師範學院裡將將及格的「心理學基礎」,再混雜著美劇裡那種濫大街的通俗心理學。但他的口才好、腦子快,他東拉西扯、口吐蓮花,一番長論竟言之鑿鑿,把吳三桂聽得臉色蒼白。
不過啃半條羊腿的時間,吳三桂就已經變成了一個「長期在父兄的陰影下孤獨成長,又目睹著母親失寵之後的淒涼,因此暗藏著對父親的憎恨與獲得肯定的渴求。在這雙重的折磨之下,他只能把內心藏匿在一個看似謙謙君子的外殼下,心中卻滿是殺伐慾念……的小青年。」
金士麒暗中憋著笑,他的這些言論套用在任何一個16歲少年公子身上,都能驗證個七七八八。這只是一種心理暗示,就像星座算命那一套。但吳三桂哪明白這些啊,他面色蒼白,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正在默默點頭。
「來,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兒。」金士麒的聲音充滿慈善,「讓我們一步一步找出,你對父親的仇恨是如何產生的……」
金士麒也明白,這種心理攻勢並不能起到立竿見影的作用。他只是先在這父子關係中藏下一枚種子。若是來日方長,我再慢慢折騰你們!
金士麒一邊說一邊吃,越說越開心,吃得也越多,直吃到了嗓子冒尖,他終於使用了大絕招——他盯著吳三桂的雙眼,輕聲問:「說實話吧,呃!你的潛意識裡……或者說私底下,有沒有設想過,或者做過這種夢——殺掉你爹?」
「你混帳!」吳三桂跳了起來,蒼白的臉龐已經扭曲了。
足夠了!金士麒暗道:這個惡念會變成你的噩夢,讓你永遠揮之不去!
吳三桂吼著:「兄台你給我……滾!」
金士麒哈哈一笑,拍拍肚子,打了一個半尺長的響嗝。臨走了又抓起沒啃完的羊腿,還順了幾個饃塞進衣服裡。
……
出了帳子,依然是寒冷的雪原。
金士麒拎著羊腿,被士兵夾著往回走,他突然盯住身邊的一輛馬車,心便狂跳起來——
那輛馬車他有印象,是昨晚上裝著莫兒的那一輛。
「好景致啊!」金士麒大叫一聲,他放慢了步子,口中朗誦道:「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
「閉嘴!」他背上被士兵砸了一肘。
但忽然之間,那馬車的篷子被扯開一道縫隙,露出了半扇身影——窈窕細柳,梨花帶露,含淚相望,楚楚可憐,正是莫兒。
金士麒心中一暖,眼睛也濕潤了。莫兒的神色好似無礙,她手上也綁著繩子,身上衣服卻也嚴整,看來這一夜沒發生什麼,公子的心終於安穩了。他半夜裡都在擔心吳襄那老賊,擔心發生糟糕的事兒。看來那老傢伙雖然醜惡,但畢竟也是個老爺,不會在這荒郊野地裡胡鬧,讓兒子部屬們看笑話……
莫兒淚眼朦朧地盯著金士麒,雖千言萬語,卻默默無聲。她手裡還捏著一張餅子,竟一口沒動。
「呆丫頭!」金士麒飽含深情地喊著。身邊的兵士已經在撕扯捶打他了,他急著喊道:「你要吃飯!」
「公子!」
「乖!」金士麒惜字如金,「吃得飽飽的!」
「嗯!」莫兒迅速地點了點頭。
聰明的女孩,真讓人省心。
金士麒無需再多言,趕緊走路。
待回到「自己的」馬車邊,幾個士兵過來按住了他,再次綁了他的雙腿雙腳,就要往車上丟。
「等下!」忽然有人喊。是那個銅鑼嗓子李百總衝了過來,他死死盯住金士麒手中的羊腿,喝道:「這是啥?」
「零嘴兒。」金士麒回答。
李百總一腳踢來,「砰!」羊腿飛到十丈之外。
李百總又轉過身,衝著那兩個貼身看押的兵士大吼:「蠢物!」他指著羊腿飛去的方向,「你們眼瞎嗎?那骨頭一掰斷,就是利器,能戳開你們喉嚨!你們以為這小爺是雛嘛,他是個武舉!」
金士麒氣得顫抖:你娘的!這你都猜中了……
李百總又指著那兩個士兵,「你們把刀都換掉。萬一他奪了刀,就會割繩子,砍了欄杆。」
金士麒氣得臉色煞白:你婆的!你全猜中了啊……
那大鬍子士兵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百總,我的武藝你還信不過?不是吹牛啊,六七個漢子過來……」
「閉嘴!我誰都信不過。這人若跑了,咱一起掉腦袋。」
那兩個士兵不再言語,忙把腰刀和短刀都摘了,換成兩個鑭。「鑭」這種兵器,金公子可是頭次見到,簡單說來就是一根帶稜的鐵棍,非常適合用來砸腦袋、打屁股。
金士麒心中黯然,臉上苦笑,身子被幾個士兵抬起來丟進馬車。他爬起來,忽然看見腳邊的那件駝毛薄絨的披風。他便捧起披風,喊道:「李百總?有勞,把這披風給那姑娘送去。」
李百總走了過來,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瞪著他。
金士麒歎息道:「長路漫漫,天亦寒冷啊。」
「憑什麼幫你。」
「我身上裡有些銀子。」
「已經在我口袋裡了。」李百總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李百總!」金士麒忙叫住他。金士麒正想再懇求他,心中卻傲氣頓生,竟恨道:「你若今日行此一善,我會牢記在心。如有一日,你落在我手裡……我饒你不死。」
「嘩」!一刀斬來,白光閃過,金士麒手中的披風已經斷成兩截,飄落在車廂裡。李百總「喀」地收了刀,大笑著轉身而去,好不瀟灑。
……
午後,吳襄的車馬便一路前,不久便進入了山區。
金士麒蜷縮著坐在車裡,等待著機會。
車廂四周都被氈布遮擋著,他只能透過小小的幾個縫隙觀察外面,視線還被左邊的車輪所阻斷。他還不敢多看,生怕那兩個士兵發覺,被蒙了眼睛就徹底糟糕了。
憑藉著零零散散的景象,還有車廂的起伏變化,他發覺現在這車隊走的全都是山路啊。金士麒愕然了,「吳襄,老王八,你到底要去哪兒?」
金士麒對遼東的地理略知一二,從山海關向東北方向,明軍勢力都壓縮在沿海的一條狹長的平原上,就是「遼西走廊」。諸如錦州、寧遠等城池堡壘,都在這走廊上一路排開,後世的遼沈戰役「關門打狗」也是這地方。但是此刻,這車隊卻進了北方的山區。
金士麒頓然明白了,這老賊,說是出關去寧遠迎戰,他出來便躲了!
他只要藏在山區的什麼幾角旮旯裡,不但能避開建奴大軍,連金府的私兵也追不到他。怪不得行了大半天都沒見到一個鎮子、城堡。
不知道現在金府如何了,應該在漫山遍野地找自己吧?應該也鎖定了嫌疑人吳襄吧?還有,那300私兵是否按時出征?孫元化能否抵達寧遠?如果孫元化不到寧遠,那寧遠城能否守得住,若是城破了……那袁崇煥豈不是就嗚呼哀哉了?金士麒越想越覺得頭皮發麻,自己這隻小蝴蝶,已經開始展露神威了。
金士麒思緒翻滾著。車廂裡的兩個士兵死死盯住他,不明白這公子的為何神色變化如此多端。他們有些緊張,不禁把鐵鑭放在腿上,雙手緊緊握住。
「罷了。」金士麒深吸一口,他管不了那麼多,眼下只能考慮如何逃走的問題。他振作精神,暗自道:「第一步,奪一條鑭!」
他瞥這那兩個士兵的武器,牢牢記住長短和角度,然後便開始心算。
「一個立體的合力計算問題!」金士麒暗道,「先計力矩!自己雙臂輸出100斤的力道,對方是150……也許是200。如果保持在一條直線上,那麼自己就被50到100斤的力拉過去……好好,如果這時候產生一個側面的拉力……不成啊,看來還需要運用槓桿的作用……」
金士麒嘴裡嘀嘀咕咕,掰著手指頭算個不停。
這個計劃,是他午飯之前坐在馬車裡憋尿時產生的。人在緊迫狀態下,果然會激發全部智慧啊。這個計劃可謂環環相扣、步步精心,分毫不能差,差一步就非死即傷,很是刺激!
計劃雖然凶險,但至少有一線希望。既然他早就決定「必須逃」,那麼一線希望都要付出全部努力。
不久之後,他長出一口氣,暗道:「再演算一遍。」
金士麒又把全部計劃在腦袋中過了一遍,最後暗道,「恐怕要挨一棍子,或者被打斷胳膊……這也值得!」
這一刻,馬車的速度也加快了,車廂明顯顛簸起來。氈子縫隙外面的車輪旋轉著,根根輪輻轉成了白花花的影子。
金士麒伸出手,撿起半截斗篷揉成一條,穿進雙腳之間綁著的繩子上。
「你幹什麼!」一個士兵急道。
「我怕顛,要吐!」金士麒難受地皺著眉頭。他把那布纏在車廂欄杆上,也就是把自己的腳綁在了車子上。對於他自縛雙腳的舉動,兩個士兵自然沒有反對。
忽然,車子向前一傾,正是一個下坡。兩個士兵下意識地便抓穩了欄杆。
金士麒的心狂跳著,他窺視著車廂外面。透過左邊飛旋的車輪,下面正是一道很深的斜坡,更遠處是森林。這真是逃跑的好地形啊!
「如果天黑些就更好了。」金士麒暗道,「雖天時不當,但地利不可多求!」
他燦爛地一笑,猛然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