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士麒把大部分親兵都留在了學院,等待小公子放學後保護他回府。田師傅則立刻趕往偏院,傳令親兵整裝待命。
金士麒自己則帶了兩個親兵前往營造司。
營造司的手續比預想的簡單,那張孫元化手書的公文遞過去,立刻有官吏操辦起來。那薄薄的一張紙,就是「兵部」向「工部」下的訂單。官吏們把「二百兩」記在賬上,最後會歸在關遼軍的本年總預算中。
但是接下來就有麻煩事兒了,主事的官吏先是說人手緊張,很多工匠都趕著修造車輛;又說大敵來襲,要留下人手承接各營的修造任務;最後又說天色已晚,工匠們都已經回去睡覺云云……
看著那個肚滿腸肥的小官吏的一張臭臉,正在嘴巴翻騰、吐沫飛濺。剎那間,一股怒火在金士麒的胸口騰然而起。他憤恨地想著:你別把本公子當雛兒,我前世活了二十多年,雖沒吃過官場的豬肉,但見過無數的豬跑!
金公子冷笑一聲,他咬牙切齒地盯著那官吏,「直說吧。是銀子不夠?」
「這……」那官吏嘻嘻笑著,「少將軍爽快。咱這營造司是吃力不討好的苦地方,上上下下都要打點著。還有小將軍你是監造,按規矩是要分三成。」
「我那份,你們分了吧。還有這個……」金士麒一揮手,「卡」地一聲把劍插在桌面上。他握著劍柄森然道:「明日正午必須完工,我要帶著貨去寧遠。」
「寧遠?」那官吏嚇得站了起來,心想今天倒霉了,遇見一個不要命的。
「沒錯,我是去送死的。」金士麒「刷」地拔起了劍,在那官吏的肩膀上敲著,「我不在乎,死之前多拉上一個倒霉鬼!」
此話說得甚是狠毒,嚇得那官吏連連倒退,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金士麒的臉上也是突然有變,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的手,那把劍正顫抖著。
「我在幹什麼!」金士麒的心怦怦亂跳。「我怎麼變得這麼凶殘?」
在前世裡,他每天接觸那麼多調皮搗蛋的學生,偶爾還有更混蛋的家長,還有那些道貌岸然的領導之流……但他幾乎一年都不會生一次氣。但他剛剛來到這大明朝才三天,就一氣再氣。前日對著吳三桂砸磚頭、戳長矛。昨日裡由於吳襄的挑釁,他竟做出「持弓射馬」那種殘忍的事情。現在竟然敢對別人揮劍……
「這不是我啊!」金士麒驚呼。
突然間他醒悟了——他變得如此衝動,跟這具身體有關!
他的記憶和思想雖然來自未來,但性格卻受到這具身體的影響。沒錯,這身體裡的基因,還有那些腺體——什麼胰臟、腦垂體、甲狀腺,還有最重要的那兩枚蛋蛋,那都完全繼承於之前的那位金府大公子啊!難道自己也將是個狂妄急躁、放蕩不羈的大種.馬?
「不不!我只想追到蘇莫兒,就心滿意足了。」金士麒真心發誓,但卻不敢肯定自己能否做得到。一想到那女孩,尤其是她那眉宇間一股惹人的風情,還有走動時那輕盈的身子,如果把她抱在懷裡……「糟糕,荷爾蒙又飆升了!」
「我要壓制心裡的野獸……」金士麒暗想。
那小官吏卻是嚇壞了,不停地勸公子理智!理智!我那份銀子給公子你!
金士麒點點頭,緩緩收了劍。那小吏便進一步解釋:營造司裡的工匠們確實是已經放工了,如果公子不嫌棄,我這就親自幫你幹活。金士麒忙說不必,請他去找一位姓蘇的木匠,那木匠手藝高超,名震關內外,早就應該加工錢了……
那小官吏忙稱是,慌忙而去,親自尋了蘇木匠來。
此刻天已經黑了下來,蘇木匠滿身霜雪地被拉了進來,金士麒忙迎上去:「大叔,又要麻煩你啦!」
「有事兒就說事兒!」蘇木匠木然地回答,不看他。
哎?昨天咱們倆不是很親近的嘛……金士麒暗想著,難道是這官吏在場,大叔有些拘束?
但時間確實緊張,金士麒忙把孫元化的製作要求給他講了。蘇木匠默默地聽了需求,便說這東西簡單,今晚上製出樣品,明日一早等工匠們都來了,只要一個時辰的就能造好。
金士麒依了此言,便立刻繪圖製造樣品。
孫元化提出的製作要求,是製造兩種不同距離的測距尺。這便透露了一個重要軍情:「200步」和「600步」,分別對應著明軍小型火炮和大型火炮的射程。
「600步」大約是一公里的距離。那麼遠的一個人,高度僅相當於籃球場對面的半截粉筆,已經達到了這種「肉眼幾何測距法」的極限。若要再遠,就必須用光學透鏡了。
金士麒仔細繪製了兩種測距尺的線稿,設定長度分別是4尺和6尺。他還結合自己今日比箭的經驗,在每根尺子上規劃了兩套準線和刻度。其中短測距尺分為「0∼50」和「0∼200」步,長測距尺則為「0∼200」和「0∼600」。這樣子就可以一尺兩用,在中近距離測得更快更準。
「不知道那些傻大兵會不會混淆。」金士麒擔心著。
蘇木匠的手藝真是沒得說,亦如既往。他選了木料便開工,不過半個時辰,便拼合了那兩根長長的測距尺。做工依舊是嚴絲合縫,筆直流暢,宛若工藝品一般。
但是蘇木匠今晚的情緒明顯有問題。前前後後,他只是悶頭幹活,根本不搭理金士麒。眼看著他三下五除二就造好了兩件樣品,準備收拾東西走人了,金士麒生怕再沒機會交流,忙找著話題湊趣兒。
「大叔,聽說連徐光啟老先生都賞識你呢?」
「嗯。」
「大叔,你手藝這麼好,是否也經常幹私活攢點小財?」
「沒。」
「大叔,你還年輕,怎麼不再找個婆娘?」
「……」
「大叔,你還不曉得吧,孫大人跟我關係可好著呢,我們談笑風生!」
「哼!」
「大叔,孫大人他……」忽然,金士麒決定暫時不說拜師的事情,等以後時機成熟時,再作為殺手鑭使用。「孫大人我今天可見到了,我們都在讚賞你那弓造得好吶!這尺規其實就是……」
「公子!」蘇大叔終於抬起頭來,「我可以走了嗎?」說完,他不待容許便轉身而去。
金士麒心中疑慮:這大叔幫我製作弓箭的時候,對我的態度不是不錯嘛!昨天我勝了比賽,那榮耀也有他的一份啊!怎麼反倒怨恨起來?
「路上黑,我送你一程!」
蘇大叔知道他惦念的是自己閨女,又氣又惶恐,忙撒腿就走。金士麒當然不會放過,帶著屬下就跟了上去。前面走得匆忙,後面的亦步亦趨。那木匠家倒是很近,不多時便到了。
「謝公子相送。」蘇木匠拍開家門就趕緊進去。
「大叔再聊一聊……」金士麒剛趕到,那門就關閉了。
這大叔,真是古怪啊。
金士麒心中懊惱,呆呆地站在淒冷的雪夜中。就這麼走掉卻心有不甘,他便拍拍房門,道:「大叔!莫兒姑娘……明日一早我就要出關了。此一別,不知何時才相逢。不過請大叔和妹子勿掛念,我命好,會逢凶化吉。」
金士麒又等了片刻,見那房門沒有動靜,轉身便走。
他剛剛邁出兩步,忽然傳來了木門的吱嘎聲。他忙轉身,正看見房門已經打開,正掩著一個俏麗的臉龐。
「你?」莫兒輕呼一聲,驀然望了金士麒一眼。
一眼就夠了!霎那見,她眼睛百般情愫表露無遺。金士麒心頭一熱,暗道:莫兒,你真的牽掛我。
她已經側過臉去,不敢再言語。
蘇木匠已經搶了出來,驚訝地瞪著金士麒,「公子說的是出關?」
「正是。」金士麒,「帶著鄙府的私兵,護送孫初陽大人去寧遠,之後去覺華島。」
「嗯……」蘇木匠應了一聲,「公子,保重。」他此刻的聲音中終於有了一些感情。
老木匠正要關門,莫兒卻把門按住,「爹……我說幾句話。」
「……」蘇木匠驚愕地瞪著女兒,片刻後說:「你屋裡說,不許出去。」
莫兒點點頭,一手扶著房門,只側著臉躲在黑暗中。背後是暗淡的油燈,金士麒忙把屬下的風燈照了過去,金燦燦的光芒正勾勒出那一副幽美的臉龐。
金士麒踏上兩步,卻不敢太近。他的心怦怦跳,心想現在雖然隔著一道房門,但這算是第一次……約會?
忽然,他發現莫兒身上披著的那件長棉衣,應該就是昨天射箭之後偶然相遇時的那件。他喜道:「莫兒,昨天是你嗎?你真的來看我比箭了?」
莫兒緊緊抓著那門,未作回答。
「一定是,我記得你的眼睛。」金士麒心裡焦急,便動用悲情**:「莫兒,明天我就出關殺敵,也許能回來,也許……我不求你等我,是我一廂情願……」
話未說完,莫兒突然轉過身子,她凝視著他,「昨天,你為何說那弓是我爹造的?」
「事實如此啊!」金士麒忙道。
「好多人來打聽此時,我爹他不懂,還到處炫耀……後來我才明白,你是在使壞!」
「我?」金士麒莫名其妙,「哪裡壞?」
「你四處宣揚,就是為了讓那吳三桂嫉恨我們,讓我們提心吊膽不得安寧。」
「莫兒,不是這樣!我蒙冤在先,只能說出事實。還有那吳三桂你也不用怕他,他爹是寧遠的守將,遲早也要出關去。」金士麒走近了一步,「即便他來你也不用怕,有我在,我保護你!」
「果然!」蘇莫兒哀歎一聲,接下來的聲音便已經很決然:「金公子,你是逼迫我!」她的眼中忽然湧出淚光點點,「你如此設計,是讓我只能依附於你,才能活下去……你就靠著這法子,得到我?」說著說著,她的嘴唇又開始顫抖了。
她恨恨地說:「你卑鄙!」
金士麒頓然明白了,自己的所作作為,莫名中竟給這匠戶父女造成如此大的壓力。他當然沒想到這一層利害關係,更沒想到莫兒外表雖然柔美,心性竟然如此剛勁不阿。
蘇莫兒擦了一把眼淚,忽然便抓著房門要關上。
金士麒緊緊抓住房門,忙道:「沒錯!我以前確實是混蛋。但自從被你咬過一口,我心裡便再容不得別人。你此刻恨也罷、怨也罷,但遲早一天,你會明白我真情實意!」
「承蒙公子錯愛,小女高攀不起。」說完,她緊緊推上房門。
「莫兒!」金士麒面對著掛滿霜雪的木門,「我問最後一句,昨天我比弓箭時遇見的,是你嗎?」
許久之後,房裡傳來一聲哭腔:「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