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山主這樣有情有義,癡心成狂的倜儻男子,只要工夫下到了,早晚也要歸心。」晏勾辰含笑說著,他面似冠玉,唇上修剪整齊的黑色髭鬚使他看起來老成持重,有著讓人信服的穩重之感,這時眼中精光幽幽,明明放在別人身上就是充滿算計的眼神,但放在他那裡,就變得讓人有一種精明可靠的感覺,不過紀妖師眼下卻是彷彿有些意興闌珊之態,再加上此時身上傷勢不輕,就似乎有了幾分倦色,身上也隱隱散發出一絲壓抑的氣息,他閉上眼,冷冷一笑,露出一痕森白的牙齒,整個人是一副從容到百無聊賴地步的模樣,擺了擺手,似乎十分無謂地道:「到底怎麼樣,你我心裡都有數,現在說這些也沒意思,到時候自然見真章。」
晏勾辰笑容不改,一雙眼睛在紀妖師身上一掃,就溫言說道:「如此,山主且先療傷罷,朕稍後再與山主詳談。」他言談間並未再對紀妖師用上攻心之術,縱使他善於玩弄人心,但運用得再精妙的攻心之術,在紀妖師這樣的人面前,卻是必須謹慎,一旦稍有不好,就會惹來厭憎抗拒之心,反而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如若不然,晏勾辰也不會只是這樣點到即止。
巨大的青蛇緩緩盤起,頭顱低垂,讓紀妖師可以坐得更平穩一些,紀妖師看了晏勾辰一眼,倒並不擔心對方趁自己受傷之際做些什麼,他早在之前第一次與晏勾辰私下接觸的時候就看出晏勾辰已經成為了宗師,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原本決無可能晉陞大宗師的晏勾辰竟然跨出了這一步,不過兩人既然已經達成一致,對方就沒有任何理由對自己不利,一時間紀妖師坐在蛇頭上,就閉目調息,晏勾辰站在不遠處,並沒有靠近,保持著一個並無威脅的距離,月色下,他看著紀妖師,雖然師映川的相貌並不怎麼像這個生父,但畢竟是父子,從紀妖師的眉目唇鼻間還是能夠依稀捕捉到一絲師映川的影子,晏勾辰看著,心中有些連他自己也辨別不清的微妙情緒在潺潺流淌,於是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忽然就道:「雖然朕如今與山主達成協議,作為朕的立場,其實有些話不該與山主說,不過,朕還是有些不理解,所以,也就說了罷……實話說,朕若是山主,決不會與敵方互通,要知道日後一旦那人有失,偌大基業立刻就是風吹雲散,山主為了區區一介男子,不惜自毀千秋大業,甚至賠上獨子,這……」
晏勾辰頓一頓,有了緩衝,以便讓自己的語氣不至於令人反感,他淡淡含笑,繼續道:「山主不是那等愚夫蠢婦,自然很清楚情愛之事不是永恆的,終究還是躲不過時光的沖刷,更逃不開命運的無常,再如何情深似海,總有一日也會淡薄,如此,只為了一個有可能永遠不會對自己鍾情的男子……呵呵,當然,時間長了,在山主的曲意逢迎之下,對方很可能漸漸改變心思,回心轉意,與山主雙宿雙飛,但即便如此,就付出這樣的代價,朕只能說一聲佩服。」
驀然間,紀妖師眼皮一動,緊接著就微微睜開眼,深深的瞳孔之中似有火花倏忽閃過,精光四射,他聽著晏勾辰這番話,目光冷漠,毫無波瀾,知道以雙方此時的立場來看,這已經算得上是肺腑之言了,因此狹長的兩隻眼眸中不由得泛起一絲莫名之色,那眼珠似乎不像黑色,反而給人一種灰沉沉的錯覺,反射出沉重的壓抑感,紀妖師目光在晏勾辰臉上輕描淡寫地一掠,就嘿然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紀妖師愚蠢透頂?沒錯,我承認我精明一世,但偏偏有時候卻的確蠢得像頭豬,做出了一個但凡還有一絲智力的人就絕對不會做的愚蠢選擇,但那又怎麼樣,我紀妖師平生恣意妄為慣了,從來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想,既然我想做,所以就去做,就是這麼簡單,就是因為我覺得連江樓值得我這麼做,所以,我寧可付出一切。」——
其實不是不負有罪惡感的,然而,無數次的猶豫矛盾,這樣掙扎,是絕望中想要拚命找到希望的努力,如此的妄想中透出濃濃的歇斯底里,因為渴望得太久了,所以寧可徹底瘋狂!
說話間,紀妖師特有的低沉笑聲貫`穿始終,他看了一眼晏勾辰,從見面到現在,漠然的臉上第一次了有了最真實的情緒顯現出來,那種情緒體現在他的臉上,就變成一層異樣的表情,看起來很難形容,非常微妙,也非常怪異,說到底,以紀妖師的精明老辣,又豈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做什麼、究竟選擇了一條在其他人眼中多麼不可思議的道路?然而這世間之事就是這樣從來沒有道理可言,這無關力量,無關權勢,甚至無關聰明或者愚蠢,只要還是人,就必然會受到情感的影響乃至支配,區別僅僅只是程度大小罷了,有的人可以近乎完全屏蔽這樣的影響,不為所動,但是有的人卻會在某件事上由此而做出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選擇,紀妖師就屬於後者,此時他嘴角那似有若無的笑意當中所流露出的是一種語言無法描述的東西,不知怎的,晏勾辰看著,就有些心頭不平靜,哪知這時紀妖師卻又突然古怪一笑,俊美妖異的面容上隱隱有幾分嘲色,或者說,是篤定之色?只見他眉弓微挑,轉眼又恢復成平日裡的不羈桀驁之態,對著晏勾辰似笑非笑地說道:「其實,你又何嘗真的像你所表露出來的那樣理智?若是日後我那兒子真的落入你手中,我敢說至少有七成的把握,你不會傷他性命,因為你也一樣愚蠢,不比我強上多少!」
自從青元教與大周當初徹底撕破了臉,正式開啟兩大勢力之間的相爭之路,師映川與晏勾辰彼此之間就再也沒有了絲毫的餘地,因為哪一方都是負擔著億萬人的身家性命前程,又怎能留手,怎敢留手?但此時晏勾辰聽了這番話,眼皮卻是幾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不過這瞬間的心緒波動很快就平息下去,就笑道:「這些暫且不提,朕還有許多事要與山主詳細商談。」
紀妖師道:「也罷。」忽又哂道:「說起來,我這個當爹的,自幼不曾撫養過他,也沒有教導過,對他這個兒子幾乎沒有盡過什麼責任,到現在,反而與他的對頭私下授受,謀算於他,這也算是我對不起他了。」說到這裡,紀妖師微微自嘲一笑,臉上神情前所未有地複雜起來。
……
將將入冬時節,外面已是寒風凜冽,偌大的浴室中卻是滿滿的溫暖濕熱一片,白茫茫的
的輕軟霧氣蒸騰四溢,配著周圍金玉雕砌、珠璧堆壘的奢侈場景,猶如仙境一般,令人迷醉其中。
池中水流乃是一股天然溫泉引入,微微散發著一絲硫磺氣息,整個浴室內焚著大把的香料,混合著白色水霧,分不清究竟身在何地,由於是活水,因此始終能夠保持著絕對乾淨,池水清澈如一抹月色,水波柔軟晃動,將池底雕刻著的精美圖案帶動得彷彿活了過來,池內的水溫正好,不會太燙也不至於溫吞,置身其中,很容易就讓人暫時忘卻了一切,徹底放鬆下來。
溫泉淺處,此時全身不著寸縷的連江樓正伏身在一尊半臥的玉龍上,微閉雙眼,任蒸氣熱騰騰地包圍著全身,將肌膚表面催出細密的汗珠,不斷滾落下去,熱水將將漫過大半的玉龍,卻碰不到他的肌膚,這時一具同樣未著寸縷的雪白身體緩慢地移動過來,帶起微小的撥水聲,師映川走過來,一手扶在青色的玉龍上,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著面前的男子,連江樓的皮膚是光滑如緞般的細膩,微泛著魅惑的色彩,身材更是極好的,健美而高大,不見絲毫贅肉,尤其是此時袒露在外的背部線條亦是漂亮之極,流暢得幾乎沒有瑕疵,就連下半身都是完美的弧度,一層晶瑩細密的小水珠佈滿表面,不知道是水還是汗,不時有一些就順著起伏的曲線滑落下去,畫面極具煽動力,引得人恨不得伸出舌頭舔上去,細細品嚐一番才好,師映川盯著眼前那結實的身體,上面的水珠沿著皮膚表面蜿蜒而下,畫面實在引人遐想,所造成的視覺衝擊力往往比故意擺出誘惑姿態更加強烈,讓人迷醉,明明是極陽剛的雄健身軀,此時卻莫名地給人一種無限風情之感,師映川見了,眼神之中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絲貪婪顏色來。
眼下師映川烏黑的眸子微微變得深沉,心底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他目不轉睛地審視著眼前不著寸縷的男人,慢騰騰地伸手去摸那緊實筆挺的腰身,那裡的肌肉結實而緊繃,手感極佳,而在男子寬闊的脊背上,一朵血蓮栩栩如生,是永遠也無法消除的痕跡,是他曾經給予他的痛與罰……師映川舔了舔嘴唇,說起來連江樓已經有一段時日沒讓他碰過了,現在美味當前,自制力一向驚人的師映川就有點把持不住的徵兆,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個男人的身體究竟有多麼美妙,如此火熱,有力,結實,一旦漸漸進入狀態,更是讓人忍不住發狂,因此比起被對方擁抱,師映川更喜歡將對方壓在身下,盡情征服著這具成熟的男體,與其共赴巫山。
兩隻柔軟滑膩之極的小手在腰間輕緩流連,像是用羽毛調皮地搔著肌膚表面,很有些癢,連江樓緩緩睜開眼來,一頭濃密烏黑的長髮披散著,一部分垂蕩在水中,另一部分則是被水打濕了沾在身上,這副模樣讓他有著一種不可思議的性`感,滿滿煥發著雄性之美,而連江樓自己卻似乎渾然不知自身有著足以令面前的絕色麗人失控的誘`惑力,只用修長的手指親密地揉了揉對方**的長髮,嗓音之中帶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慵懶,道:「……可是要我幫你洗澡?」
連江樓的容貌是極出色的,不過臉部線條也極是硬朗,一雙眼睛更是寒星一般,明顯能夠看出他意志堅定的特點,只不過在眼下,這一切卻都柔化下來,使得他看起來只是一個沉浸於愛河之中的普通男人而已,沒有了絲毫犀利,五指輕柔地梳理著師映川濕漉漉的長髮,此時池水中,師映川目光幽柔地看著男子,嘴角微勾,就貼近了愛人,附耳膩聲說道:「洗澡就先算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適合我們來做,比如江樓你先張開腿,讓我痛痛快快地操上兩回罷,怎麼樣?」
師映川以絕美脫俗的面容說著市井中人都少有的下流粗俗的話語,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反感,而連江樓現在也早習慣了他不時的露骨言談,兩人夫妻多年,沒有什麼難不難堪的說法,但此時的連江樓卻顯然沒有打算滿足愛侶求歡的意思,劍眉微皺道:「……不行。」
聽到對方明顯意願很堅定的語氣,師映川頓時咧了咧嘴,順手『啪』地一巴掌就打在男人結實的腰部,嘖嘖道:「怎麼這般不爽快,從前不是一直很順著我,任我作威作福的麼,什麼花樣都是肯的,現在倒拿捏起來了,不肯讓我高興高興,真是夠小氣的。」連江樓不允道:「你如今既有身孕,豈能再肆意妄為,待你生產之後,自然萬事隨你的心意,我說到做到。」
師映川聞言,就低頭摸了摸自己基本上還是平坦著的小腹,一副無所謂的模樣,眉宇間盡顯恣意,道:「這才剛有不久,連顯懷都還得再等些時日,打什麼緊?你也太過分小心了些。」
如此說著,師映川便貼了上去,以嫩紅的舌尖迷戀地描繪著連江樓寬闊的肩頭,但不管他好說歹說,連江樓只是不應,只靜靜看著他,目光澄澈安然,不應和,也不多說什麼,雖然讓師映川摟抱親吻撫摩等等都沒有問題,但若是對方想要再進一步,就會被連江樓阻止,而師映川終究不可能為了這種事情動用武力,跟愛侶比劃一番,否則那也太可笑了些,於是在幾番試探無果之後,師映川只好忿忿地道:「罷了,既是你不肯,我自己忍著就是了,沒什麼大不了的。」說著,身子沉進水中,一頭黑髮隨水飄蕩,胳膊一動就要遊走,連江樓眼疾手快,從玉龍上面跨了下來,一把撈住愛侶雪白的身子,有些無奈地道:「……你又在賭氣。」
「哪有,我可沒有賭氣,只不過是想眼不見為淨而已,既然不讓碰,那我就索性不瞧見你,自然也就不再去想那檔子事了,難道我做的不對?」師映川一副懶懶的模樣,有氣無力地說著,嘴角微微咧開,似笑非笑,就欲擺脫連江樓的鉗制,清澈的眼神卻故意無辜著,就像是未識世事的稚嫩少年,與這副臉蛋和身體完全配套,散發著強烈的吸引力,輕易就能勾起人的肆虐之心,不過連江樓卻是完全不為所動,一把捉住他的手,將他抱到淺水處,取了澡巾與香胰等物,哄道:「別鬧,我先幫你洗澡。」
師映川嘴裡嘟囔幾句,臉上神情悻悻不已,但終究還是老實起來,沒有再騷動,一時連江樓細心幫他洗了身子和頭髮,又替他按摩,手指精確地在腰間幾處穴位上捏壓,真氣也隨之透入,一面問道:「力道可還合適?」師映川瞇著眼,只覺
一道道暖氣透體,很是舒服,便享受地微仰著脖子,輕歎道:「嗯……挺舒服的……」
見愛侶享受,連江樓眼中就流露出一絲笑意,手上的動作也越發認真起來,按摩的位置也由腰間逐漸擴散到其他部位,不過在游移到胸膛時,連江樓的目光就在師映川雪白的胸脯上停住了,他低頭在上面吻了一下,用很認真的語氣道:「再過幾個月,這裡可會變大?」師映川疑惑道:「為什麼要變大?」連江樓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難道沒有乳汁來餵養孩子?」
師映川聽了這天真到了簡直可愛程度的話,頓時哈哈失笑,道:「怎麼可能?又不是女人……侍人雖然能生育,但其他都與普通男人一樣,哪裡有什麼奶水?你這個笨蛋。」連江樓聞言,就明顯鬆了口氣:「那就好。」師映川看他一眼,有些似笑非笑:「怎麼,怕我變得不男不女?」連江樓奇怪地看著師映川,伸手就在那雪白的額頭上彈了個爆栗:「胡說什麼,不過是怕你還需要哺乳而已,聽說嬰孩每日須吃多次奶水,夜裡也不得安寧,你若要哺乳,豈非辛苦得緊。」師映川笑著舉手告饒:「好了好了,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錯了。」
兩人說笑著,一時沐浴過,換上乾淨衣物,雙雙回到寢宮,師映川稍作休息之後,就去書房處理一些公,待他忙完這些,還有幾件關於天涯海閣的事情要與妻子皇皇碧鳥商量,當下便前往皇皇碧鳥的住處,這幾年連江樓的佔有慾越發強烈,師映川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在皇皇碧鳥那裡過夜了,尤其懷孕以來,偶爾去皇皇碧鳥的住處走一走,都要看連江樓的臉色,使得師映川幾乎是只有在有事相商的情況下,才會去見對方,師映川無奈之餘,雖然對連江樓的強烈佔有慾略有微詞,但二人情意甚篤,因此師映川也只有調侃自己是懼內之人罷了。
皇皇碧鳥眼下正在練功,師映川被侍女請進內室,就有人連忙去通報,不多時,只見簾子一動,一隻白玉般的纖手輕輕掀起厚厚的錦簾,接著就走進來一個窈窕的身影,眉目如畫,形容極美,穿一身剪裁合體的裙裝,雲髻高挽,不類凡俗,比起當年少女時代的青澀,如今的她在舉手投足之間,已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且因為一連撫養過幾個孩子的緣故,使得眉宇間也透出絲絲溫柔和煦,讓人只覺得一份柔和的母性氣息撲面而來,與從前少女時期的天真嬌憨、青年時期的敏感多思都已經頗為不同,但一雙黑色眸子卻仍然瑩潤清澈,宛如當年初見時,師映川看著,心中暗暗輕歎一聲,目光中有著回憶之色,就道:「……你今天很漂亮。」
皇皇碧鳥聞言一笑,若論姿容,她雖未必算是傾國之美,卻也是罕有的麗色,自從十幾歲開始,就有許多年輕男子愛慕,讚美討好之語更是聽了不知多少,但丈夫的一句誇讚,自然與其他人不同,就走過去,拉住師映川的手,柔聲道:「你已經好幾天沒來了,一會兒留下來吃頓飯罷。」師映川被她緊握住了手,感受著那掌心的柔滑,心中不由得微暖,心有所動,就道:「好。」皇皇碧鳥頓時露出燦爛的笑容,伸出手輕輕為師映川掖好了耳邊一縷微亂的鬢髮,眼波流轉間,皓腕潔白,體香淡淡,就讓兩人之間的氛圍變得越發溫馨,師映川看著她秀麗姿容,想到無數個夜晚她要獨守空房,心頭不禁有些愧疚,就道:「……碧鳥,這些日子沒來看你,都是我不好。」
皇皇碧鳥聽了,只輕輕搖頭,並不應聲,目光微閃盈盈,看著面前的少年,當年她嫁與師映川,終於遂了多年的心願,雖然知道丈夫真正所愛之人不是自己,如此,不能說沒有遺憾與不甘,但在一起生活的時間長了,也就漸漸情愛擴展開去,彼此已是親人,兼有夫妻之情,只要這樣一直在一起,其他的就不是那麼重要了,一時間皇皇碧鳥被這種情緒圍繞,輕歎口氣,微垂下眼睛,睫毛掩去眼中淡淡惆悵……映川,其實我對你的感情,一點也不比他少呢。
夫妻二人相對而坐,商議著天涯海閣之事,皇皇碧鳥掌握天涯海閣多年,早已磨練得手腕圓熟,對閣內大小事務精透於心,是師映川的得力臂膀,當下兩人細細談著,晚間師映川又在這裡用了飯,直到月上梢頭,師映川才由皇皇碧鳥親自送出垂花門外,回自己的寢宮去了。
彼時月色清亮,師映川踏著如水月光一路返回寢宮,到了地方,見裡面燈火通明,就走近了,卻遠遠看見廊間朱柱旁站著一個高大身影,身上穿著一件寬袍,如瀑黑髮只用一根玉簪固住,容色略顯淡漠,簷下掛著的琉璃燈散發著光和熱,穩定而舒展,淡黃燈光塗在臉上,令那肌膚彷彿帶上了一絲紅暈,師映川見此情景,剎那間斗轉星移,只覺得那樣熟悉,那樣熟悉,當年自己年幼時,男人也是這樣曾經等過自己,再往前,那是寧天諭時,偶爾因為朝中議事而回來得晚了,趙青主也是這樣孤零零地在燈光下等待著,此情此景,恍若初見,恍若再見,一時間師映川喉頭微動,卻是心中百味交集,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滋味,他壓下這種微微波動的情緒,面上一如既往,只快步走近,拾階而上,說道:「怎麼在這風口上等著。」
連江樓仔細打量了師映川幾眼,這才道:「你身懷有孕,這麼久還沒回來,我不放心。」師映川聽了,就笑著歎道:「我能有什麼事,你呀,也太小心了些。」話雖如此,終究心下微微感動,就一把執了連江樓的手,往裡面走,一時兩人進到暖閣,師映川隨口問道:「吃了飯沒有?」事實上以他的修為,只要他想,很容易就能夠分辨出連江樓身上殘留的最細微的味道,從而判斷出對方是否吃過什麼,不僅僅是他,很多武者隨著修為的加深,五感六識方面的能力都會被大大加強,而修為到了師映川這個層次,只要將注意力集中,略施手段,就能聽到最微小的聲音,甚至能感知到空氣最細微的流動,聞到最淡薄的氣味,看到最細小的東西,五感六識都被提升到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只不過這種狀態不可能一直全天保持著,這倒不是說沒有這個能力來一直維持住,而是因為五感六識如果太敏銳了的話,人是受不了的,試想,周圍一切的聲音,一切的氣味,一切能夠感覺到的東西等等,全部都被感知,巨量的信息不斷地被大腦自動收集,時間一長,只怕人就快要發瘋了,因此除了在戰鬥或者身
處危險境地之際,平日裡不到需要的時候,沒人會一直保持這種狀態,師映川自然也不會例外。
連江樓淡淡道:「已經吃過了。」隨即目光在師映川的唇上一掠,就道:「你吃過了?」這本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師映川卻忽然就有些莫名地心虛,他掩飾性地咳了一聲,盡量顯得自然地道:「在碧鳥那裡吃了一些……」剛說完,就覷著連江樓臉色,乾笑著解釋:「好容易去一趟,有些重要公事要與她商談……正好也到了晚飯時辰,總不好一說完就走……」
連江樓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說道:「我並沒有不讓你去。」說罷,就指了指桌上放著的一封信:「剛從承恩宗送來的。」師映川聽了,就過去拿了信拆開,從中取出信紙,這是師傾涯的親筆信,信上先是感謝師映川這個做父親的處處為自己著想,然後便委婉但又足夠明確地表達了自己暫時不想娶親成家的意願,言辭非常懇切,而同時也有著絲毫不肯讓步的堅定,師映川看完之後,面色微有複雜,歎了一聲,道:「這孩子……」連江樓看他神情感慨地說著,便眉梢微微挑動了一下,就道:「怎麼。」師映川在連江樓面前沒什麼不能說的,就歎道:「前時我讓人送去的那些畫像,傾涯那孩子在信上說自己已經看過了,但他只說不想成家,請我以後也不必在這方面為他操心了。」連江樓並不意外,只對師映川道:「他早已經是成年人了,就由他去罷。」
師映川雙眉緩緩挑起,深深地吸了口氣,但最終唏噓一陣,也就罷了,一時他默然了一會兒,伸手輕輕取下桌上花瓶裡插著的一朵紅花,放在鼻端下方,慢慢嗅著那清新幽的香氣,看他的動作,似是在借此梳理著情緒,連江樓掃了一眼,也就不理會了,走到窗前那一排花盆前,拿起竹剪擦了擦,就熟練地開始修剪著花枝,師映川這時已經面色恢復平靜,見狀,就來到連江樓身旁,輕聲道:「怎麼,還在為我去碧鳥那裡不高興?」
連江樓置若罔聞,只留意自己手上的動作,他總是給人一種任何情況下都會不慌不忙的從容感覺,彷彿對一切都不太在意,師映川見這做派,無奈地以手拍了拍額頭,鬱悶道:「我就知道……」他從身後摟住連江樓的腰,將臉蛋貼在對方的背上,歎道:「好了,別賭氣不高興了,是我錯了好不好?我不該這麼晚回來。」
連江樓淡淡道:「你沒有錯,我也沒有生氣。」師映川無奈,只好用出殺手鑭,一邊蹭著連江樓寬厚的脊背,一邊可憐兮兮地道:「好哥哥,是我不對,你別不理我了,你看看我啊,我多可憐……」他這樣厚著臉皮撒癡賣乖,饒是連江樓有心不搭理他,但在這樣的攻勢下,終究還是敗下陣來,回過身在師映川的額頭上敲了一記,無奈道:「你都什麼年紀了,還學小孩子撒嬌。」師映川得意洋洋地抱住男子,一臉嬉笑:「那又怎麼樣,只要你吃這一套就行。」
夫妻二人相視片刻,就都笑了起來,這些年過去,一起平平淡淡地一路攜手走來,沒有什麼風雨波折,也不曾有過轟轟烈烈,但就是這樣在平淡如水的日常相處當中,感情彷彿釀出的酒,時間越長便越髮香醇,一時連江樓低下頭,吻了吻師映川的嘴唇,一切都盡在不言中,當下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便各自打坐,互不相擾,一時到了深夜,室中安靜一片,唯有燭光舒展,暖融融地照亮房間,恰在這時,卻有腳步聲匆匆響起,一個聲音在外道:「……君上,有急事稟報!」師映川微睜開眼,有些不耐煩,道:「什麼事?」那人顫聲道:「大夫人……只怕是不成了!」師映川頓時一凜,命那人進來,問道:「到底怎麼回事,給本座說清楚了!」
那人嚥了一口唾沫,緊張道:「聽大夫人身邊的侍女說,似乎是練功不當,損了心脈……大夫人請君上移步,見上一面。」師映川聞言,臉上有些落寞之色,道:「這樣……」他起身看了一眼連江樓,道:「我去去就回。」連江樓睜開眼,並沒有不快之色,只道:「你去罷。」師映川點了點頭,穿上外衣,就讓那人去通知皇皇碧鳥和師靈修,自己則前往花淺眉的住處。
花淺眉所住的地方富麗堂皇,環境更是清,只不過卻隱隱透著蕭索之氣,再無當年氣象萬千的光景,自從當初將其囚禁,這麼多年來,師映川還是第一次踏足這裡,一時由侍女引著來到一處暖閣,室內燈光明亮,花淺眉躺在床上,仍然還是當年模樣,麗色未衰,沒有什麼明顯的改變,但臉色卻是微微透著青白,她見了師映川,頓時目光凝凝,嘴唇微動,似有許多話要說,但最終也沒有說什麼,只幽幽歎道:「這麼多年不見,君上還是老樣子啊……」
師映川慢慢走到床前,一言不發,只伸手按在花淺眉的胸口,片刻,才收回手,確認對方已是心脈盡斷,只因為武道強者的生命力足夠強悍,才維持著一時半刻尚不得死,花淺眉這時看著他,嘴角微翹,道:「我這也是自作自受,想要強行突破,以此作為擺脫現有困境的憑借,甚至可以與兒子靈修團聚,只可惜,再怎麼存了一絲僥倖之心,到頭來還是失敗了……」
師映川默然,終究做過多年夫妻,要說沒有絲毫感情在其中,那是自欺欺人,眼下見花淺眉這樣光景,心中難免有些百感交集,說著:「我已命人去通知碧鳥,讓她與靈修立刻過來。」
花淺眉望著他,輕輕點頭表示感謝,就含笑道:「爺表面上最是無情,其實卻是個心軟之人,當年是我做出對不起爺之事,卻還能夠保全性命,爺縱然不曾愛過我,但也顧及著夫妻情分,我是知足了,便是死了,我也念著爺的好。」
師映川看著這瀕死的女子,語氣平緩道:「你放心,靈修不會知道這些事,他永遠都是我的兒子,沒有人能夠欺侮他,看不起他。」對此,花淺眉並不意外,笑著點頭:「我知道的……其實當初之所以選擇左優曇,除了爺所說的那些原因之外,還有一個,便是我知道爺與左優曇之間感情非比尋常,即便日後萬一得知真相,爺也會看在左優曇的面上,善待靈修。」
說話間,皇皇碧鳥與師靈修也已經接到消息,雙雙趕了過來,當年花淺眉被軟禁時,師靈修還年幼不
大知事,又經過這麼多年,對自己這個生母的印象早已差不多都消失了,但此時見到床上的美麗女人,終究還是有著血脈感應,慢慢走上前去,花淺眉見到兒子,雖然已經長大,不再是小時候的幼童模樣,但那眉眼之間,分明有著自己的影子,做母親的,如何能認不出來?當下花淺眉眼眶微紅,失去血色的嘴唇翕動著,眼淚聚在眼角,喚道:「修兒……」
當年師映川對外只說花淺眉練功導致自身重傷受損,抱病在床,需要長年靜養,不能理事,也不讓任何人見她,就連其子師靈修也不例外,雖然師靈修漸漸長大之後,明白這其中必有什麼緣故,但自從有一次追問過師映川卻被重重責罰之後,師靈修便不敢再問父親這個問題,而且他知道父親的性子,推測生母必是犯了極大的錯處,才導致如此,再加上他對生母花淺眉沒有多少印象,養母皇皇碧鳥又待他十分愛惜,因此也就漸漸淡了心思,但此時見了花淺眉,到底是母子天性,一時間就心亂如麻,便握住花淺眉抬起的手,艱澀道:「母、母親……」
花淺眉含笑用力點頭,她是曾經執掌過偌大家業的女子,何等堅強果決,直到了眼下這樣的局面,也終究沒有落淚,她仔細端詳著面前的兒子,從那神情氣度乃至穿戴打扮這樣的小細節上,就知道兒子這些年肯定是沒有受過苦的,必然過得還不錯,於是目光就移到一旁的皇皇碧鳥身上,感激地道:「姐姐,這些年修兒多謝你照顧,我便是到了地下,也念著你的恩情,保佑你一世順心平安……」
皇皇碧鳥是個心地善良的女子,當年雖然因為師映川的緣故,吃過不少花淺眉的醋,但終究兩女之間並沒有過什麼仇怨,此時見花淺眉命不久矣,心中也自歎息,就道:「我是無兒無女的人,靈修就像我的孩子一樣,你放心,有我在,必不叫他吃虧,現在他也大了,也能幫我料理天涯海閣的事務,以後這些都是他的,任誰也拿不去。」
皇皇碧鳥這是給花淺眉吃定心丸,以免讓她臨死也不安心,果然,花淺眉聽了這話,面色欣慰,她知道皇皇碧鳥與師映川青梅竹馬,情分不同,有皇皇碧鳥在,照拂著師靈修,又有左優曇這個生父,哪怕看這二人的面子上,師映川都會保師靈修一生富貴安穩,如此想著,花淺眉心神鬆動,頓時就有些難以為繼,之前她是憑著一口氣極力吊住,眼下心事既了,哪怕還能夠再撐得住,臉色就越發暗了下去,她緊緊抓住師靈修的手,拼盡最後的力氣,道:「修兒,娘是看不到你成家娶婦了,以後記住要好好孝順你父親,孝順你碧鳥阿母……」師靈修眼睛酸澀,道:「……兒子曉得的。」
花淺眉慢慢點頭,她是硬撐著才挺到現在,眼下心氣一洩,就眼看著不成了,迅速萎敗,當下師靈修只覺得母親的手失去了力氣,再一看,眼中精氣神已散,嘴角微勾,似有一絲淡笑凝固,頓時心頭猛地一痛,彷彿失去了什麼東西一般,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這時一旁伸過來一隻雪白的手,從師靈修手中將花淺眉已經失了溫度的手拿出來,平穩地放好,師映川看著已經沒有了氣息的女子,一時間只是默默不語。
當年說的這些話還猶在耳邊,女子笑得也仍是動人的模樣,那時的她縱然失敗,亦驕傲如故,如此一個美麗聰慧的女人,到今日,終究香消玉殞。
……
隨著這一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天氣終於徹底寒冷下來,眼下大雪已經一連紛紛揚揚地下了兩日,綿綿不絕,似飛絮鵝毛一般,頗為密集,卻沒有什麼風,只無聲落著,暖閣裡除了燒著地龍,又有暖爐,地上一尊大鼎裡焚著香料,被熱氣一烘,就形成一片醉人的暖香,瀰漫室內,令人只覺得彷彿正置身於春日裡的花海之中,熏人欲醉。
師映川站在窗前,手裡捧一杯熱茶,看著外面漫天的鵝毛大雪簌簌而落,是一天一地的渾白美景,他臉上神情微有懶散之意,黑髮隨意披在身後,以金燦燦的髮帶紮住,穿著家常墨綠纏枝的刺繡長襖,在衣面上顯現出淺淺的凹紋,乍看上去,並不能瞧出他腹部有什麼異樣,此時師映川雪白的臉頰上微染薄紅,十分健康的模樣,容色也分外明艷,他將手中熱茶湊在唇邊喝了一口,一面欣賞著雪景,一面說道:「瑞雪兆豐年,可見明年應該會是一個好年景。」
天光灑落在師映川的臉上,膚色白皙勝雪,他話音方落,一雙有力的手已自身後從師映川的腋下穿過,輕柔地撫在那還沒有明顯隆起的小腹上,與此同時,一個沉厚低磁的聲音道:「……已經站了這麼久,對身體不好,先去炕上坐著。」師映川聞言,就輕笑起來,歎道:「就連尋常的婦人有孕在身,也沒有這麼嬌氣小心的,又何況是我?便是我這樣站著幾天幾夜,也是不妨事的。」身後的男人溫柔地撫摩著師映川的肚子,道:「別任性,聽話。」師映川無奈,就溫軟笑歎道:「你啊,我才知道你原來是這麼囉嗦婆媽,以前我怎麼就沒發現呢。」
剛說完,身體就突然騰空,被人不客氣地一把抱起,走到燒得熱乎乎的暖炕前,將師映川放在上面,連江樓替他脫了鞋,道:「坐好。」師映川翻了個白眼,無奈地老老實實坐著,連江樓將炕桌上的一隻大肚青花盅揭開蓋子,頓時一股濃郁的香氣就撲面而來,盅內是滿滿的清湯,裡面漂浮著一些藥材似的東西,底部則是堆著白嫩的肉塊,放了這麼一會兒,原本滾燙的湯已經溫熱下去,正好可以喝了,但師映川一見之下,頓時面有苦色,眉頭皺得緊緊的,對此,連江樓視而不見,自顧自地盛了一碗湯,遞到師映川面前,師映川小心翼翼地覷了男子一眼,賠笑道:「可不可以……」
話還沒說完,連江樓就已面無表情地道:「不可以。」說著,用湯匙舀起一塊肉,連帶著湯一起送到師映川嘴邊,師映川眼見無法可想,只能抱怨道:「這雪
蛤吃一次是鮮美,吃兩次也還很好,但是時不時地就要吃這麼一大盅,誰受得了……」
說是這麼說,但也還是得老老實實地捏著鼻子吃下去,連江樓見他聽話地吃了,這才說道:「全部都要吃完,對你和孩子有好處。」師映川無可奈何地看了對方一眼,心知就算是抱怨也無用,當下只好大口喝著湯,把肉也吃得乾乾淨淨,末了,打了個飽嗝兒,摸著肚子歎息道:「真是要命……」連江樓用乾淨帕子擦拭著他的嘴角,道:「惱了?」師映川瞟了男子一眼,似笑非笑的表情,拖長了聲音道:「我哪敢啊。」連江樓凝望著愛侶紅潤的面龐,目光沉斂下來,眼中就有了淡淡笑意,道:「再忍幾個月就是了。」師映川一手扶額,歎道:「幾個月……我第一次覺得時間居然過得這麼慢,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度日如年』到底是什麼意思。」
兩人相依而坐,室內靜得如同一個寧和似水的夢,連江樓一隻手放在師映川的腹部,卻不敢著力,彷彿生怕一點重量也會壓迫到裡面的小生命,自從有了這個孩子之後,他平日裡沒有什麼事的時候,總喜歡將手這樣放著,或者將耳朵湊上去聽,雖然明知道孩子月份尚小,根本都還未成形,什麼都是聽不到、感覺不到的,但這個習慣已經漸漸養成,卻是改不掉了,有了這個孩子,帶給兩人的改變都是明顯的,就連此時連江樓身上所穿的都是一件猩紅緞面五彩繡雲的衣裳,他從前穿衣都是偏向於或清淡或沉厚的顏色,基本沒有鮮艷的色彩,但如今卻變得開始並不拒絕去嘗試那些鮮亮喜慶的顏色,從中洩露了內心無盡的歡悅與期待,此時師映川看著連江樓臉上安然滿足的神情,心中一陣柔軟,又一陣酸澀難當,他發現自己第一次如此極度強烈地希望腹中的孩子是不符合要求的,這樣的話,就可以保全下來,一家三口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樣想著,他就不再說話,只握住了連江樓的手,彷彿抓住了一段珍貴無比的回憶,同時又體味著現實的殘酷,半晌,他才低聲道:「江樓,你知道麼,我可以為你付出很多,多得甚至讓你想像不到……」
連江樓哪裡知道他心中的複雜與沉重,只微笑著小心翼翼地撫摩他的腹部,師映川不語,看窗外雪花漫天飄落,沉浮不已,他微微歎了一口氣,換上笑臉,靠進了連江樓的懷中,閉上眼,道:「我這肚子現在還沒什麼明顯變化,等它大到快要掩飾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準備對外宣佈閉關,過上一段時間之後,待我身體恢復,也就無所謂了。」連江樓摸了摸他的長髮,道:「你放心,我會親自陪著你,一直到孩子順利降生,沒有人可以傷害到你。」師映川柔聲道:「能夠讓我完全信任的人,屈指可數,所以到時候還是你在我身邊,我才能夠放心。」
兩人說了會兒話,這時有人通報,季剪水已經到了,師映川聞言,就披上外衣,出了房間,來到書房,季剪水在外書房坐著,手邊一杯熱茶,見師映川進來,就起身道:「大兄。」師映川擺了擺手,兩人便一起進到內書房,師映川坐下,聽著季剪水一一匯報這段時間以來的一些教務,末了,正事既畢,季剪水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就對師映川道:「有一件事,我想與大兄說。」師映川是看著他長大的,兩人之間關係十分親近,與父子也相差不大了,平時在一起說話也很隨意,便笑道:「看來是私事了,說來聽聽。」
季剪水就說道:「是關於卿丘這孩子的事……最近我看這孩子與燕家的一個嫡女很是要好,那女孩比卿丘大兩歲,雖然兩個孩子都還小,不過我們這樣的人家,孩子到了這個年紀也都懂事了,我是想,若大兄覺得合適,我改日就親自去一趟燕氏,與那女孩的父親商議一下,便給他們二人先把婚事訂下來……至於卿丘這孩子,我已問過他的意思,他自己很願意,那個叫燕朵朵的女孩也是一樣。」
季剪水是季卿丘的父親,按理說在季卿丘的婚事上,自己拿主意就好,根本不必與師映川說什麼,但季剪水心裡明鏡一般,季卿丘是當年師映川交給自己,假稱是他與側室所出,一開始季剪水還疑惑,不知道這孩子是師映川從哪裡弄來,但後來隨著季卿丘漸漸長大,那面貌竟與季青仙等幾個季氏男子十分相似,季剪水便自認定季卿丘其實就是師映川的骨肉,要知道季玄嬰雖然早已下落不明,但沒人覺得季玄嬰已經身亡,都猜測想必是被師映川囚禁在什麼地方,兩人已經生育過孩子,季玄嬰再為師映川生一個兒子,也沒什麼奇怪的,再加上師映川對季卿丘極好,甚至親自點撥功夫,種種跡象疊加起來,季剪水就確定季卿丘必是師映川之子無疑,只不過師映川礙於連江樓,才不敢將親生兒子抱在身邊養育,而是將孩子交給自己,假托是自己與側室之子,因此關於季卿丘之事,季剪水便總會與師映川商議,不得不說,季剪水的猜測雖然與事實大相逕庭,但在情理上卻是完全沒有任何牽強之處。
師映川聞言,略一沉吟,他對季剪水所說的那個女孩子有些印象,乃是燕氏嫡女,姿容美麗,性子也伶俐,天賦也還過得去,雖然年少,但已出落得不類凡庸女子,就說道:「如此,你也不必現在就萬里迢迢去青州,正好燕步瑤眼下就在雲霄城,我召她來,與她說一聲就是。」
季剪水聽了,就應下,一時又說了幾句閒話,便離開了,當下師映川就命人去傳燕步瑤,事實上那女孩燕朵朵的父親乃是燕步瑤的近支族弟,燕朵朵就是燕步瑤的侄女,這女孩自幼聰慧伶俐,資質也不錯,因此燕步瑤便有意培養,經常帶在身邊,所以才有機會出入帝宮,並認識了季卿丘,大約半個時辰之後,一個雲髻高梳的美艷女子裊裊婷婷進入書房,環珮叮噹,華衣麗服,正是燕步瑤,彼時燕氏女子當中最有手腕也性情最為強勢的燕芳刀已死,燕氏一族早在多年前就在師映川的安排下,由燕步瑤擔任了家主,此女極度迷戀師映川,這些年來倒是成為師映川頗為得用之人,眼下得師映川傳召,雙目迷離含情,若一泓不平的秋水,她一直到這個年紀也不曾嫁人,但燕氏之中已將此女視作師映川的禁臠,雖然師映川不曾將其收入房中,但在許多人看來,燕步瑤便是類似於外室這樣的身份,而師映川也無意糾正這一點,此時燕步瑤美艷的臉龐上笑容盈盈,對著師映川屈膝拜下,道:「步瑤見過君上……」
nbsp;師映川看了燕步瑤一眼,開門見山地道:「叫你來,是有事要與你說。」當下就將季卿丘一事大致說了一下,燕步瑤聽了,自然沒有異議,就說道:「一切但憑君上做主,步瑤立刻手書一封送回青州,與朵朵的父親說明此事。」師映川微微唔了一聲:「就這樣罷,過些日子,我會派人去燕家一趟,到時候再詳細商議婚事。」從頭到尾,沒有人在意女孩父親的態度,縱然這門親事必然令其喜出望外,但事實上就算對方不願意,卻也由不得他,且不說師映川的意志不可違背,單論燕步瑤身為燕氏族長,家族裡大小事務往往就是可以一言而決,更不必說族人的婚事,而作為原本最有資格決定女兒親事的親生父親,在這時反而最沒有話語權。
一時燕步瑤退下,師映川翻了一會兒公,挑幾件重要的先處理了,便打算回去,誰知還沒等起身,正好卻有武帝城送來的信,乃是城主白照巫親筆所寫,師映川拆開看了,信上的字並不多,略掃幾眼也就看完了,而師映川的眉頭也隨之皺了起來,原來白照巫前些日子占卜,卦相顯示師映川有大凶之兆,白照巫左思右想之下,終究有些不安,便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寫信提醒師映川多加注意,師映川看過這信,縱然知道一向愛好此道的白照巫的卦相總是很少靈驗,因此並不相信,但心中到底也有些不舒服,當下把信收起來,就返回暖閣,此時外面的雪已經差不多停了,地上積著厚厚的一層,師映川在曲廊中走著,心下想到正在等著自己的連江樓,面上便泛出一絲微微的笑意,等到快要到了暖閣時,師映川卻忽然停了下來,只見不遠處有人身著青袍,容貌清雋,整齊的髮髻上插著兩支古色古香的玉簪,悠悠踏雪而來,正是瀟刑淚,師映川與瀟刑淚之間的關係不同一般,瀟刑淚視他如子,而師映川對其亦是極為信任,就站在原地,笑道:「這段時間不見,瀟叔父總算出關了。」
瀟刑淚見到師映川,面上就露出和煦的笑容,他走到近前,說著:「這一陣閉關,略有所得,今日剛出來,所以就來看一看君上。」師映川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先進去喝口熱茶罷。」便與瀟刑淚一起進了暖閣,在小廳裡坐定,一時侍女奉上茶和點心,兩人便隨意說著閒話,師映川拈起一塊點心放到嘴邊,剛咬了一口,卻突然間眉頭大皺,一下就將嘴裡的點心吐了出來,乾嘔不已,瀟刑淚見狀,頓時一愣,下意識地就站了起來,便欲近前查看,師映川擺了擺手,強忍著胸口湧出的一陣陣的噁心煩悶之感,道:「……沒事,我很好。」
說著,從懷裡摸出帕子,用力擦了擦嘴,瀟刑淚有些擔心地看著他,沉聲問道:「這是怎麼了?」師映川乃是大劫宗師,肉身強悍無比,根本不會出現什麼疾病問題,但修行上卻也一樣會遇到與其他武者一樣的麻煩,而且到了他這種境界,一旦出現端倪,往往就不會是小問題,因此也難怪瀟刑淚會這樣緊張了。
師映川考慮了一下,終究還是十分信任對方,就笑了一下,說道:「瀟叔父不必擔心,我並非身體有恙,只不過是眼下有了身孕,所以才會如此,沒必要大驚小怪。」
「……果真?」瀟刑淚乍聽此訊,頓時愣住,既而又是大喜,急忙追問道,師映川有點漫不經心又有點神情複雜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道:「的確如此。」瀟刑淚又驚又喜,哈哈笑道:「這是喜事!」又忙道:「有多久了?」師映川淡然說著:「時間也不長……瀟叔父之前一直在閉關,所以也沒有機會說。」瀟刑淚面帶笑容,眼睛看著師映川的腹部,發自內心地高興,但他終究也是看多了世事的人,歡喜之餘,立刻就敏銳地意識到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當下就收斂了笑容,沉吟道:「此事雖然是天大的喜事,但同時也是十分危險之事。」瀟刑淚指的自然不是生產時的危險,雖說在這樣的封建社會時期,生孩子算是在過鬼門關,但那只是對於普通人而言,對於身體素質很強的武者以及權貴豪富人家來說,就不是什麼大事,而侍人哪怕生產時比女性更艱難,不過以師映川的修為來說,無非是忍些痛苦罷了,完全沒有任何危險可言,因此瀟刑淚真正所指,乃是師映川在懷孕後期以及生產的這段時期內的人身安全問題,他的想法與師映川從前和連江樓說的基本一致,擔心在師映川的虛弱階段,會發生不可預測的意外。
師映川聞言,只是雍容平靜,就道:「我也正要與瀟叔父說此事……等到再過幾個月,這肚子掩飾不住,我便會對外宣佈閉關,直到孩子順利降生,我恢復元氣為止,在此期間,為了以防萬一,需要有宗師級的高手在我身邊保護,雖然青元教不乏宗師,但我可以完全信任、將性命托付的,不過寥寥,而瀟叔父就是其中之一,因此,這回就需要你為我做一次護衛了。」
其實若說師映川心中絕對信任的,自然應該是那數名被師映川施以九轉連心丹的宗師,比如傅仙跡等人,這些被下蠱之人受到師映川控制,一旦催動蠱蟲,立刻就是傀儡,有這些絕對可控的大宗師守在身邊,可以說是高枕無憂,當然再保險不過,但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分佈各地,各司其職,或是一宗之主,或是一派掌教,若是在師映川閉關之際,這些人紛紛貿然離開各自的宗門,明眼人將事情聯繫起來,必然就會有所懷疑,從而採取什麼不可測的行為,因此師映川就要選擇暗中行事,不能引人注意,如此一來,可以用到的人便是連江樓,傀儡及瀟刑淚,有三名宗師戰力在身邊守衛,倒也差不多可以了。
瀟刑淚聽了,毫不猶豫地道:「既然這樣,到時候便如此行事罷。」師映川言語淡然,道:「總之,到時候就靠你們了,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兩人接下來又說了一會兒教中的事務,末了,瀟刑淚神色微黯,歎道:「轉眼就是你母親的忌日了,我要去看看她,在那裡住上幾日再回來。」
師映川也不以為意,只道:「時間還有很多,瀟叔父只管去罷。」當下瀟刑淚便告辭出去,師映川也覺得有些乏了,以他的身體情況,在激烈的戰鬥之外的時候,很難出現疲倦的狀態,但如今隨著腹中胎兒漸漸長大,不免就受到一些影響,一時師映川起身活動了一下腰身,眉宇間微微舒展開來,就走出廳中,回到與連江樓所住的房間,連江
江樓正在打坐,師映川沒有打擾他,自己脫了外衣坐下,倚在一堆軟墊上休息,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
等到師映川醒來時,窗外已是烏沉近黑,室內已點了燈,連江樓正在地上放著的一尊香鼎前站著,手裡拿著裝有香料的盒子,用一把銀質小匙舀了香料,往鼎內均勻撒著,縷縷白煙飄散出來,如雲似霧,師映川揉了揉眼睛,道:「……什麼時辰了。」連江樓見他醒了,就道:「馬上就吃飯了,你若還不醒,我便打算叫醒你。」
師映川伸了個懶腰,笑道:「我這身體只要定期服用一些靈物就是了,又不需要非吃飯不可,叫我做什麼。」連江樓將手裡的東西放下,走過來摸了摸師映川的臉蛋,道:「你是不需要,但孩子需要。」師映川就歎道:「你這人,心裡只想著孩子。」
他只是開玩笑而已,連江樓也知道,便不反駁,當下師映川就喚人送晚飯進來,夫妻兩人一起用飯,與之同時,萬里之外的一處山谷,樹林中十分安靜,偶爾有凍得瑟瑟發抖的兔子跑過,間或聽到枯枝被積雪壓斷的聲音,放眼望去,到處都是一片潔白,此時林內深處,一片小湖畔,身穿藍色裙裝的女子孤零零站在那裡,不時向四下望去,似在等人,女子面部輪廓極精緻,容顏嬌美如畫,天然一段嫵媚風情,卻並無柔弱之感,卻是瑤池仙地的溫淥嬋,此時她面上有一絲莫名的緊張,又有濃濃的渴望,彷彿是在焦躁地期待著什麼。
周圍寒風陣陣,溫淥嬋卻是心頭火熱,便在這種莫可名狀的心情下,大約又過了一刻鐘之後,遠處終於出現了一個青色的身影,緩緩步行來,單薄的細碎月光灑落在那人身上,使得一張清俊的臉龐彷彿微微泛著眩目的澤芒,一晃多少年過去,然而時間對他而言卻好像沒有任何意義,歲月不曾在那張臉上留下絲毫風霜與沉澱,溫淥嬋站在那裡,呆呆看著對方,瞳孔微縮,唇瓣微啟,卻什麼也說不出,只看著那走來的熟悉身影,心中一陣迷茫,一陣激盪,此時此刻,任何語言都不能形容她心情的萬一,就在這時,有聲音響起:「……你來得很早。」
那聲音平淡,語氣從容,彷彿不是多年未見,在此刻重逢,而只是再平常不過的見面,但溫淥嬋卻是為之一震,終於回過神來,但緊隨其來的並不是什麼哭訴激動的場面,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靜,溫淥嬋彷彿不能動,她定定又癡怔地望著那身影,這是多少年沒有見到他了?此時相見,在這個人的身上彷彿發生了質的變化,難以形容,但又確實存在著,以溫淥嬋如此豐富的經歷,成熟的心理,此刻目光都無法掩飾其中的強烈波動,這其實並不能怪她,怎麼能怪她呢,她終究是個女人,是個愛戀了這個男人足足幾十年的女人,這些年中,她失去了一切與他相關的消息,甚至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憶著記憶中與他有關的畫面,無數次地重溫,這樣才能在寂寞的夜晚得到一絲慰藉,而這一切的一切,在突然收到他的親筆信的那一刻,似乎都有了補償,無法形容在看到那熟悉筆跡時的狂喜心情,那樣不敢置信,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溫淥嬋才徹底明白,原來思念是會將一個人活生生逼得發瘋的……一念及此,頓時柔腸百轉,一顆心飄飄蕩蕩地沒個著落,兩行清淚便無聲的流了下來。
男子緩緩走近,唇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修長的眉毛也振了振,似乎對溫淥嬋此刻的目光並不適應,但到底還是沒有其他的舉動,依然是一副淡漠的模樣,不過就是這眉宇間的少許變化,就已經讓一直緊緊注視著對方的溫淥嬋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但饒是如此,溫淥嬋臉上的神情也還是較之前要激動許多,眸子裡閃過近乎不敢相信的盈盈波光,此時此刻,她已經抹去了心頭最後的一絲猶豫與遲疑,即使她並不清楚對方為什麼在消失多年之後又突然出現,不知道曾經在這個男人身上都發生過什麼事情,也不清楚他現在的立場,甚至不能夠確定這個男人與自己見面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麼目的,是否會對自己造成不好的影響,這些她都不知道,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因為在她看來,只要眼下這個人是真實存在的,那就足夠了!
時光總是會將一個人改變,儘管容貌依舊,但溫淥嬋已非當年少女心性,而是成熟沉靜的女子,然而現在她似乎很難保持以往的狀態,直到青衣黑髮的男子走到近前,她才竭力克制住了自己,蹲身盈盈一福,借此平復心情,再抬頭時,眼中已是濕潤,顫聲道:「季哥哥,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裡?一開始我打聽到你被帝君囚禁,可是到了後來,卻是再無一絲半點的消息,這些年,我用盡手上掌握的力量,也追查不到你的情況,甚至有時候我還以為,你可能已經遭遇不幸……卻不想今日,竟還有再與你相見的時候!季哥哥,這到底是不是夢?」
季玄嬰一身青袍單薄,瓷白的面龐上,兩隻眼睛顯得尤其深黑,一頭烏黑的長髮就算是在這樣淡薄的月光下,也仍然熠熠生輝,彷彿一匹流動的黑色絲緞,他的容貌沒有變化,依舊俊美出塵,但唯獨這一雙鳳目,卻略帶清冷漠然之色,打破了整體的翩翩佳公子之感,使他看起來顯得冰冷無情,此時他看著面前幾乎梨花帶雨的美麗女子,也還是始終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這次與溫淥嬋見面,並非莽撞之舉,他身份敏感之極,不願讓人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因此就連親生骨肉也不曾聯繫過,而溫淥嬋所在的瑤池仙地卻是青元教所轄的宗門,按理說是決不應該與之有所接觸的,否則一旦對方接到書信之後,即刻上報,在今日布下天羅地網,甚至師映川親自出手,如此一來,自己豈非陷入絕境?但對此,季玄嬰卻是有著絕對的自信,他相信這個如今已在瑤池仙地身居高位的女子,無論如何也絕對不會出賣自己,將自己的事情洩露給任何人,更不會做出任何對自己不利的事情,無他,唯一個『情』字而已。
當下兩人相對無言,半晌,季玄嬰才道:「當初我被鎮壓在一處不見天日的所在,後來僥倖得以脫身。」他語氣冷冷清清,在寒風中顯得有些幽遠,清澈凝定的眸光深處,並沒有溫淥嬋的影子,但溫淥嬋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只是擔心又急切地道:「那麼,你現在是在哪裡安身?萬劍山自然是不可能了,山海大獄應該也不會,莫非你如今是居無定所?」
nbsp;季玄嬰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我現今定居於搖光城,住在皇宮當中。」溫淥嬋聽了這話,頓時微微一震,一瞬間全身就湧出寒意,幾乎刺骨地冷,喃喃道:「……你投靠了大周朝廷?怎麼會?」
「……我與晏勾辰合作,當初也是他救我脫離牢籠,我既然不容於青元教,自然也只會與大周結為聯盟。」季玄嬰如此說著,平靜得彷彿是在講著與自己無關的事情,只有那一對眸子微闔成一道細線,從中可以看到精芒流溢,令人難以直視,但轉眼間這些就被消除下去,那張臉上的神情依舊漠然如水,眼眸裡的光澤算不上冰冷,但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似乎其中也沒有任何格外的情緒,如此一來,這個瘦削俊美的男人看起來,簡直就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類一般。
季玄嬰的目光在溫淥嬋臉上微微一掃,沒有絲毫鋪墊,沒有任何委婉,甚至沒有用上半點語言交流上的技巧,直接就開了口,直言不諱地道:「……我此次來見你,是要問你肯不肯幫我做事。」他只說了這一句,甚至沒有作出任何許諾,就連虛情安撫都沒有一句,一時間溫淥嬋望著男子,似悲似喜,季玄嬰此刻分明是在看著她,但溫淥嬋作為女人,卻只本能地覺得對方的一雙眼睛迷離若失,又或者說,根本沒有真正在看她,而是心神正關注在別的什麼地方,這個發現讓她微微沮餒,但又偏偏越發激起了她想要更加靠近這個男人的強烈念頭,無比渴望著,於是就在這一刻,溫淥嬋明白自己原來真的願意為這個自己愛慕了幾十年的男人去做任何事,是的,心甘情願。
「……既然你這樣問了,那麼我的答案是我願意。」原本還淚盈於睫的溫淥嬋忽然微微一笑,之前還淒苦難過的神情頓時就被沖刷得乾乾淨淨,就此說出乾脆的回答,季玄嬰聞言,神色終於略有意外,就道:「你還不曾問我,究竟是什麼事。」溫淥嬋輕輕搖頭,含笑說道:「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為只要是你要做的事情,我無論如何都是會幫你的,不管是什麼……這一點,我很確定,季哥哥,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一直都是這樣。」
說這番話的時候,溫淥嬋發現自己就完全輕鬆了下來,一切的不安,一切的擔心,都已經消褪得乾乾淨淨,自幼生活的宗門,嚴厲而不失慈愛的師長,關係或近或遠的師姐妹們,還有數十年的人生當中那所有一切好的甚至壞的記憶,一切的一切,這些都在心底彷彿走馬燈似地轉過,最後都消失在面前男子清冷如霜的眼中,溫淥嬋是極聰慧的女子,在最開始見面時的激動過後,只要稍作思考,她又豈能猜不到對方找上自己的真實目的?然而,面對在自己年少時代就深深戀慕、直到幾十年後的現在也還魂牽夢縈的男子,溫淥嬋最終還是做出了選擇,只因在這個令她有著最刻骨銘心記憶的人面前,她永遠都是當初那個愛慕著他的女孩。
季玄嬰直視著溫淥嬋,他知道自己激發了這個女人骨子裡最深沉的情感,他沒有感動於對方的做法,也沒有嘲笑乃至鄙視這樣似乎極其愚蠢的行為,因為他自己也曾經深陷於類似的情緒湍流之中,但與此不同的是,溫淥嬋是以卑微姿態去乞求愛情,渴望愛情,甚至到了可以不計回報的地步,而他,則是將自我意志凌駕於任何人與事之上,若是得不到的話,就索性親手毀滅,此刻看著這個女人,季玄嬰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師尊沈太滄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那時的沈太滄說,玄嬰,你是天生的武者,你的人生決不該被瑣事所消磨,也不該消耗在沒有真正幫助意義的感情上面,你只需要不斷地向前,再向前,去看最巔峰那裡的風景,所以你可以愛上某個人,但永遠不要過於執著,苦苦執著於情愛必將是痛苦的根源,只有放下,才能夠得到真正的自在與輕鬆。
一時間季玄嬰不知道為什麼,思緒忽然就悠悠飄遠,回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他想起當初自己知道寧天諭必死無疑時的心情,那種心情到底應該怎麼形容呢?似乎是突然間就徹底輕鬆了,可是卻又那樣地痛,就好像胸膛被人用刀子慢慢地剖開,露出裡面那顆鮮活跳動著的心臟,然後用鋼針緩慢而毫不留情地刺著其中最嫩最脆弱的部位,那樣的滋味……真是陌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