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劫心微微閉上雙眸,低聲道:「……平琰,原諒我。」他感受到季平琰的僵硬,輕歎一聲,輕輕脫出對方的懷抱,將季平琰穩穩當當地放平了躺好,和女兒並頭躺在一起,然後伸手在車廂上敲了四下,車伕會意,當下在前方不遠處的岔路口一轉,這便離開了通往斷法宗方向的大道,季平琰躺在柔軟的毯子上,雙眼定定地看著梵劫心,只是他現在口不能言,身不能動,又能如何?以他如今的修為,梵劫心自然不能將他制住,可他二人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季平琰對愛侶從無防範,如此一來,梵劫心想要暗算他,又豈是什麼難事了?
馬車平穩地在大道上行駛,一路馳去,泥漿四濺,雨越發下得大了,梵劫心看著躺在一起的伴侶和女兒,心中情緒複雜,他眼下雖然有了身孕,不過月份尚淺,還沒有顯懷,基本看不出什麼,所以行動仍然自如,他眉頭微蹙,說著:「平琰,不要怪我,這也是我父親的意思。」
說到這裡,重重複雜的情緒由內而外地體現在臉上,使得梵劫心的表情很是古怪,他俯身為季平琰理了理鬢髮,道:「父親當初為什麼同意我們的婚事,無非就是因為要確保自己不會押錯寶,否則若是孤注一擲的話,無論怎樣他都會有五成的失敗可能,所以我跟你成親,後來晉陵神殿也成為萬絕盟一份子,這些都在我父親的掌握之中,這樣一來,無論日後局勢怎樣變化,神殿都將立於不敗之地,如果後來萬絕盟獲得最終的勝利,那麼就永遠不會有類似今天的事情發生,然而眼下隨著瘟疫蔓延,局勢突然大變,大周到如今已有近七成的勝算,這已經足夠讓父親下定決心叛出萬絕盟,依附青元教,畢竟如果再晚一些的話,就只是錦上添花而已,要知道錦上添花這樣的事,向來份量不大。」
季平琰口不能言,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的平君,面色複雜,此時此刻,他已經想到了一些原本並未引起注意的事情,比如在這次瘟疫爆發中,晉陵就是萬絕盟方面少有的幾處疫情較輕的地區之一……車廂內的氣氛猶如凝滯了一般,粘稠而沉重,梵劫心沒有過多地為自己辯解,也不屑於這樣做,只是用平靜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注視著季平琰,半晌,才又說道:「……前時我們臨走之際,父親其實就已經交代了我,讓我試探你,若是你被我說動,那麼自然皆大歡喜,若你不肯,就將你擒下,帶你和香雪海一起去大周面見青元教教主,以此表明誠意。有你,有我,還有香雪海,這樣的份量已經足見誠心,我可以告訴你,其實這些年裡,晉陵神殿方面就沒有斷過與青元教那邊的暗中聯繫,到如今,我們一家三口前往搖光城,我想神殿宣佈脫離萬絕盟的消息很快就會傳來,在當前已經危急的局勢下,這對於萬絕盟將是一次極大的打擊,這樣一來更是此消彼長,想來萬絕盟的失敗或許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了。」
事已至此,季平琰只能在心中苦笑,他突然想起當年父親師映川對他說過的話,提醒他不要真正相信任何人,現在看來,果然如此,就連與自己生兒育女的枕邊人都有這麼多事瞞著自己,這世上到底還有什麼是信得過的?正這樣想著,梵劫心已低頭吻住了他的唇,男子眉間一點殷紅似血,輕歎道:「阿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即便你我可以不顧一切,但也不得不為香雪海和我腹中這孩子考慮,況且你不要忘了,自從青元教徹底與斷法宗決裂,你和傾涯在萬絕盟的地位就尷尬起來,畢竟你們終究是青元教之主的親生骨肉……」
聽著梵劫心娓娓說著,季平琰閉上眼,難以反駁,梵劫心知道他心中憤懣難平,但到了這個地步,他的意願已經不重要了,梵劫心歎息一聲,既而就想到即將要見到的那個人,一時間不禁默默無言,車廂外風雨如晦,一如這心情輾轉不休,沒個著落。
馬車一路疾行,其後乘船走水路,復又乘坐馬車,這一日,在距離搖光城七十里處時,馬車內正打坐的梵劫心突然睜開眼睛,掀起車簾向外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座十里長亭旁,上百精銳鐵騎正靜候於此,騎士身上繡有血蓮的披風獵獵飛舞,也就是在同一天,不計其數的晉陵神殿兵馬突然發動襲擊,將矛頭直指同屬於萬絕盟成員的星河劍派,一舉攻入措手不及的星河劍派總部,而正在神殿做客議事的星河劍派宗主則被突然出現於此的青元教主師映川與神殿之主梵七情聯手斬殺,短短數日,晉陵神殿脫離萬絕盟、投靠青元教的事情便四散傳開,緊隨其後的,就是斷法宗劍子季平琰攜其平君梵劫心及女兒紀桃叛離宗門的消息,一時間天下為之大嘩。
……
幾隻潔白的纖手輕輕托住墨緞般的長髮,用手裡的香鼎在下方熏蒸,將一大把豐密的頭髮熏得暖香四溢,嶄新的華服也被利索地裹在了男子高大的身體上,片刻的功夫,剛剛沐浴過的男子便已全身上下被打理得整整齊齊,坐在窗前喝著剛煮好的香茶。
師映川伸出雙指,夾出棋盒裡面一枚白色棋子,輕輕敲打著玉石棋盤,道:「……平琰他們現在是在何處?」旁邊有人答道:「回爺的話,大公子一家似乎正在二夫人那裡,應該還沒有接到爺回來的消息。」師映川點了點頭,道:「那麼,既然本座回來了,就讓他們過來罷。」剛說完,就忽然又站起來:「罷了,還是本座親自去看看他們罷。」
當下師映川便來到皇皇碧鳥的住處,這時正是過午時分,明媚的日光灑向地面,將籠罩在淡淡金芒之中的建築裝點得越發宏麗,師映川進屋的時候,季平琰一家三口都在,皇皇碧鳥正與季平琰以及梵劫心說著什麼,一旁季剪水拿著玩具在逗著紀桃玩耍,幾人驀然見到悄無聲息進來的師映川,頓時面色各異,只見這個男人表情如常地掀簾進來,黑色長髮垂身,肌膚勝雪,但這些都不是關鍵,那赤眸中無盡的平淡而悠遠的神色,才是令人熟悉又陌生,季平琰臉上的肌肉頓時微微搐動了一下,表情已經轉換成極其複雜而古怪的樣子,最終他站起身來,然後就向著男子深深行了一禮:「……父親大人。」
與季平琰不同,由於過往那番經歷,梵劫心此刻卻是有些身心恍惚,自己這是多少年沒有見過這個人了?眼下看著這一幕,面對著這個人,忽然就有種說不出的失神,當初年少之際,縱然滿心不甘,但在現實的面前也終究不得不放手,將曾經的一切記憶都緩緩窖藏起來,任其被釀成一壇味道複雜的酒,而讓自己去開始一段新的人生軌跡,曾經夜深人靜之時,也有不甘與痛苦時時侵擾心頭,雖然多年過去,許多東西都不免漸轉淡然,然而又怎能說是已經真正不在意,或許正是因為那是最初也最真的傾慕,才令人這樣念念不忘,這種感覺,連已經同床共枕多年的季平琰都不能讓他生出,儘管知道不該,但此刻心緒一起,不知不覺仍有綿苦輕澀滋味繚繞心中,這種感覺,如此微妙又如此艱難,若是換作平日,很快就會冷卻,可如今卻是此人就在眼前,若非一點清明尚在心頭,只怕一聲舊日的『映川哥哥』已是脫口而出,饒是如此,梵劫心也已是氣血微湧,久久不能平靜。
此時師映川亦是心情微微波動,他走到季平琰面前,將長子扶起,細細端詳,他平生有二子,尤其是這個長子,與他相貌最像,依稀就是當年的自己,此時見其風儀姿容氣度,又比當年多了幾分成熟老練,只歎天意弄人,父子之間聚少離多,自己為了種種不能拋卻的東西,淡了親緣,現在父子終於相見,卻是在這種情況下,真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一時間師映川收斂心情,輕輕一拍季平琰的肩膀,道:「好,回來就好,你我父子一向骨肉分離,現在總算是團聚了。」一轉眼又將視線移到一旁的梵劫心身上,只微微一笑,並不言語,梵劫心亦是無言,只欠身一禮,既而就喚了紀桃過來,道:「……這是你的祖父,快問好。」
紀桃聽了父親吩咐,黑亮的眼睛又是好奇又是帶著小孩子式的羞澀去看著師映川,乖巧地道:「祖父……」師映川低頭望著這將粉雕玉琢的女童,想起那個桃花般的女子,心中微澀,俯下高大的身體,將女童抱起,道:「你叫香雪海是不是?這是本座給你取的乳名,你知道麼。」紀桃點點頭,聲音稚嫩地道:「爹爹說我的名字都是祖父取的。」縱然對眼前的男人沒有印象,可對方與父親相似的容貌令她並不覺得陌生,反而不知道為什麼,有隱隱的親近之感,師映川聞言,臉色柔和地道:「好孩子……以後在祖父這裡,必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一時眾人分了主次坐下,師映川接過皇皇碧鳥遞來的茶,目光落在如今修為被封住的季平琰身上,道:「本座知道你心裡埋怨,不過此事都是為父與梵殿主一手所為,劫心也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已罷了,你二人做了多年夫妻,又育有子女,你不要因此對他生分了,更不可怨懟。」季平琰聞言,微微歎息一聲,來到搖光城的這些日子,他已經想了很多,事已至此,已經不是他能夠掌握的了,當下就道:「我沒有怪他,因為若是我處於和他一樣的境地,也只會作出同樣的選擇。」師映川微微頷首:「那就好。」他見季平琰似乎欲言又止,便抬手一阻,淡淡道:「本座知道你想說什麼,但如今已是到了生死榮辱之間,又豈能留手,你不必說了。」
季平琰曉得父親的脾氣,聽對方這樣講,就知道再無迴旋餘地,他心知自己哪怕再懇求下去,也只是徒惹父親不快而已,雖不會為自己招來禍端,但是要真的將父親惹怒,又有什麼好處,何況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愛侶和女兒考慮,如此一想,季平琰也只能沉默下來。
一家人在一起只說些閒話,不談政事,末了,師映川道:「琰兒,你的修為暫時就只能這樣封著,等到日後諸事已畢,自然會替你解開,這是對雙方都好的方法,你不要怪為父。」季平琰心下一歎,欠身道:「兒子明白的。」師映川點點頭:「你能這樣想,自然最好不過。」他甩袖起身,道:「好了,本座剛剛從晉陵回來,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就不多耽擱了。」說著,又囑咐皇皇碧鳥:「劫心現在身懷有孕,你平時讓人小心照看,莫要出了差池。」皇皇碧鳥點頭應下:「你不用擔心這些,我自會安排妥當。」當下就送了師映川出去。
師映川去了書房,召眾人議事,一直到天色漸暗,青元教諸人才各自去,師映川掌了燈,展開一幅巨大的地圖,他在燈光下細細看著,早在瘟疫爆發之前,他就已經下令在整個大周境內劃定區域範圍,按照人口分佈情況,做好預防和控制措施,提前杜絕了將來瘟疫在大周境內大範圍出現的可能,將一切都控制在可以掌握的程度上,如此一來,就算萬絕盟方面禍水東引,他也根本不懼,而萬絕盟如今卻是焦頭爛額,自瘟疫出現直到現在,短短的這段時間內,已有超過千萬人死去,而且這個數字還在迅速增長,尤其狠辣的是,當初散佈瘟疫的時候,師映川所選的幾乎都是人口密集和經濟繁榮的區域,致使損失被最大程度地提高……師映川看著地圖,又看了看旁邊送來的最新線報,一時看罷,他輕輕撫摩著面前地圖上標有『常雲山脈,斷法宗』的那一處,微笑著自言自語道:「江樓,你看,我那天說過要送你一份大禮,那麼現在這份『禮物』,這個『驚喜』,是不是很讓你意外?」
男子忽然又笑了起來,這一笑如同冰河解凍,萬花競放,整個世間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這個淡淡的笑容,他提筆研墨,很快就寫好了一封信,命人送出去。
斷法宗,大日宮。
一封還未拆開的信正躺在桌上,一隻戴著墨玉指環的手將其拿起,撕開封口,取出裡面的信紙,目光一掃,已將上面寥寥幾行字盡收眼底:吾之大禮,君合意否?望君保重,大好之身留待日後,吾自當親手取之——川謹上。
連江樓將信紙重新折起,放回信封內,收進一隻錦盒當中,如今萬絕盟境內情況早已不容樂觀,瘟疫奪去了無數人的性命,造成的損失已經難以估計,更兼大周趁此機會發兵突進,使得萬絕盟已經一連丟失了崎雲六州,沉重的陰雲籠罩在眾人頭上,聯盟內部甚至已是有了主張談和的聲音,局勢對於萬絕盟一方很是不利。
連江樓熄滅了燈,上榻打坐,不知過了多久,朦朧中,耳邊有人笑語低回,道:「捉到你了……」聲音響起的同時,兩條結實的手臂將他整個身體緊緊抱住,偏偏又並非那種讓人難受的用力,而只是介乎於親密與用力之間,連江樓驀然睜開雙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張令世間一切麗色都黯然無光的熟悉面孔,那人嘴角帶笑,柔聲道:「乖一點,別動,讓我抱抱你……江樓。」
如此相遇,只能是在夢中,連江樓沒有動,讓對方可以安然擁抱著自己,男子吻住了他的唇,耐心而細緻,間或舔`弄著他冷薄的嘴角,動作溫柔無比,即使連江樓所練的大光明峰一脈的功法已經可以讓他對世上任何高明的挑逗撩撥都無動於衷,但此刻被這個人碰觸,甚至連挑逗都不算,可是這身體卻是微微熱了起來,連江樓很清楚彼此的心已經相距很遠,但此刻身體的親近卻讓人有了一種錯覺,彷彿這兩顆心再次緊緊相貼,再無縫隙,他可以對任何一個人的挑逗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反應,只除了師映川,除了師映川。
緊繃的雄健身軀慢慢地被揉搓得服帖,互相之間早就習慣了肌膚相親,熟悉那將會帶來怎樣甘美的體驗,不過當糾纏之際那人將手探入股間時,私密之地被撫弄的感覺立刻就讓連江樓的眼神瞬間恢復了銳利與清明,他抓住那人的手腕,不容置疑地握緊,移開。
師映川看了一眼被對方緊扣的手腕,搖了搖頭,笑道:「果然還是不行。」不過他似乎對此並不如何在意,反而將腦袋枕在了對方的大腿上,道:「知道麼,我要做父親了。」
花淺眉懷孕的事情並不是什麼秘密,連江樓自然知道,但師映川這時看了他一眼,卻扯了扯嘴角,道:「不過,那其實並不是我的孩子……」
一語既出,石破天驚,即便是以連江樓萬事皆不在心的性子,也還是眼神微微一震,師映川抬手捉住他的一縷頭髮,哂道:「這種事情我不能跟別人說,也只能跟你講講了。」連江樓眉頭一動,開口道:「……你豈能容她至此。」師映川微合雙眼,低聲道:「若是旁人,自然不行,但偏偏那人……算了,不說了,反正這件事我也有錯,既然如此,也就將錯就錯罷了。」
有片刻的安靜,這時師映川卻坐起身來,用手撫摩著連江樓的胸膛:「我想問你一件事。」連江樓任他撫摩,只道:「何事。」師映川卻笑了一下,他摟住連江樓,輕啃著男子的鎖骨,說著:「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你總是不肯把自己給我?以你我之間的感情,已經無所謂是不是身居人下,所以別隨便弄什麼放不下自尊這樣的騙小孩子的借口來糊弄我,我要聽真話。」
連江樓沉默,半晌,突然開口道:「因為我不想讓你我之間糾纏更深。」師映川聞言,微微皺眉:「這話從何說起。」連江樓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那麼我可以告訴你,趙青主,談淨衣,乃至現在你面前的連江樓,三世……皆是半侍之體。」
這句話的力量之大,遠勝於宗師全力一擊,師映川登時心頭大震,他不可置信地看著連江樓,彷彿呆住了,許久之後,突然間就爆發出一陣淋漓盡致的大笑,他緊攥住連江樓的肩頭,狂笑不已:「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你和我一樣是半侍……你,你是因為不肯有了我的孩子,所以才從來不答應將自己交給我……原來如此……竟然是這樣!」
師映川突然捧腹大笑,他笑得厲害,簡直快笑出眼淚,漸漸的,笑聲愈低,他才邊笑邊道:「你這麼一說,我突然就想明白了很多事……當初你還是趙青主時,雖然將自己給了我,但卻並非我每次求歡都能得到允許,有時我即便一味懇求,你也堅決拒絕,現在想來,我每次被拒的時候,大概就是你每月相對容易受孕的那段時期罷,所以你才不肯答應,可對?即使偶爾有幾次你拗不過,勉強讓我碰你,但也不許我在裡面出精,就是怕因此有孕,是不是?」
連江樓不置可否,在師映川看來,這就是默認了,師映川笑著閉上眼,突然,他赤色雙眸睜開來,定定望著連江樓,彷彿想要從中挖出什麼塵封已久的往事,此刻他的思維活動比起平時要快上太多,一些從前被忽略的東西就此串聯起來,漸漸被集合成一個模糊的真相,良久,他忽然一哂,既而深深吸了一口氣,啞聲道:「在趙青主那時,你是怕你我之間有了斬不開的羈絆,若是你一旦有了孩子,日後只怕難以順利達到你太上忘情大圓滿之境,呵呵……」
說到此處,師映川卻突然頓住,接著一雙長眉微不可察地擰起,紅如鮮血的眼睛輕瞇了起來,閃過一道精芒,他凝視著面前這個英俊的男人,嘴角緊繃起來,但很快又放鬆,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只見他徐徐抓緊了對方的手,說道:「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還記得當年那個夏天麼,那天我出宮打獵,等到傍晚回來,卻發現你精神萎靡,氣血虛浮,整個人懨懨不振,我問你是怎麼回事,你只說是練功時不慎出了岔子,雖然那會兒我覺得你的症狀不大像是練功出現問題,但我當時深愛你,怎會有半點懷疑你的話,自然信以為真,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對你百般細心照顧,然而現在想來,當時種種跡象,哪裡是什麼練功不慎,分明是婦人流胎之後的樣子!畢竟你平時再如何小心,總也會有意外,我想,當時你應該是不慎有了身孕,然後趁我不在,偷偷打掉了腹中的骨肉,我說的可對?」
師映川一席話咄咄逼人,然而條理清楚,思路分明,哪裡有半點含糊,此時他神色寧定地看著連江樓,臉上的表情無比平靜,眼瞳深處卻隱藏著難以看穿的淡淡心痛,面對著這樣的目光,連江樓黑眸微頓,沉沉不語,片刻之後,卻將視線轉向別處,他坐在原地,臉上泛起複雜莫名的神色,淡然道:「……不錯,事實的確就是你所猜測的那樣,趙青主曾經……確實有過一個孩子。」
一切都安靜下來,彷彿什麼都不再繼續存在,良久,師映川輕輕鬆開了連江樓的手,他望著連江樓,笑得很柔和,然而如果認真觀察的話,就會發現有一絲淡淡的哀傷在裡面,他低聲說道:「知道麼,那個叫寧天諭的傻瓜當初究竟是多麼希望能夠有一個和趙青主共同的孩子,無論男女,只要有一個,一出生就會被立為儲君,繼承那江山萬里,不世基業,可是他到死都不知道,原來自己曾經是可以實現這個夢想的,然而他深愛的那個人,卻不但殺了他,還親手殺死了他們的孩子。」——
這世間的事情往往很殘酷,終究沒人能夠挽回,做過的,逝去的,都留下了印跡,就算是這印跡被時間逐漸磨滅,但留在人的心裡的印跡,如何能夠磨滅?
師映川微笑,他下了床,向後緩緩退去,眼睛卻還望著連江樓,他後退幾步,才開口道:「你我之間真是一筆糊塗帳,看來是無論如何也算不清楚了,罷罷罷,命該如此,倒也無話可說……好了,這些兒女情長暫且不提,我們可以說些別的。」師映川如今心思深沉似海,不是常人能夠想像,無論心中再怎樣傷痛不平,也能夠克制,一時間他按捺心情,話鋒一轉便提到了別的方面,他臉上有點似笑非笑之態,眼中流露出來的是自信從容的神色,道:「我上次跟你說過,會送你一份『禮物』……呵呵,這是我精心準備很久的東西,是不是覺得很驚喜?」
連江樓默然,既而輕輕點頭:「的確如此。」師映川微笑起來,說著:「等著罷,我贏定了,而且這一次,我決不會再犯錯,不會讓自己再做出任何愚蠢的事情。」連江樓平靜與他對視,伸出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淡漠道:「勝負未分,究竟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師映川見狀,頓時哈哈大笑:「知道嗎,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性子。」他重新走上前去,捧住連江樓的臉龐細細打量,說道:「我這具血肉之身,對你而言意義重大,是你日後能否走出那一步的關鍵,渺渺天地,我輩寂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自己的執著所在,只可惜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走到終點,失敗的人畢竟才是絕大多數,所以我們就走著瞧,你說是不是?」
連江樓英俊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絲微笑,他緩緩道:「買定離手,願賭服輸。」師映川笑歎:「是啊,人生不就是由無數場賭局組成的麼,只不過有時候輸了,還可以從頭再來,但有的時候輸了一局,就永世不得翻身了。」他說著,眼中紅光流溢,神色複雜,含笑道:「江樓,說實話,就在今天之前,我還不能確定日後究竟應該如何對你,但現在我已經有了主意,等你將來落到我手中之後,我要讓你為我生兒育女。」師映川以手摩挲著連江樓堅實的小腹,笑得很是開心:「我要打造一個日不落帝國,皇室自然不能人丁單薄,可我又已經不能接受其他人為我生育子女,那麼,就全靠你了,在未來的很多年裡,你就安心為我生孩子罷。」
師映川徐徐後退,他的身影開始逐漸淡去,他望著連江樓,眼神深沉似海,如同巨大的凹陷漩渦,將一切都吸進去,深深掩埋:「你殺了我一個孩子,就要用無數個來賠我……」
迷離的夢境終是褪去,一切都模糊起來,直至腦海之中重新恢復清明,師映川從床上坐起,披了外衣走到窗前,望著外面被籠罩在夜色中的景致,雙眼開始隱隱失去焦距,似乎正在沉下心來思索著什麼,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光開始徐徐推走了迷霧,一切都變得清晰,讓人明白清晨已經到來,柔和的晨光落在師映川臉上,反射出如同象牙一般細膩的光澤,這時就見師映川雙眼裡的焦距突然就調整了過來,他閉上眼,用力捏著眉心,一面喚人進來伺候自己梳洗更衣,一時師映川換上一襲寬大的長袍,黑色的袍子將全身都罩在其中,除雙手以及臉面脖頸,再沒有半點肌膚露出,他看著鏡中男子濃黑的長髮整齊梳理到身後,露出飽滿的額頭,這樣的打扮,與當初泰元帝很是相似,師映川微微一笑,赤色的雙眸微閉又睜,此時昨夜那個落寞的男人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雍容自若,遇事寵辱不驚的青元教教主。
話分兩路,卻說花淺眉這一早悠悠醒來,梳洗罷,用過早膳,便帶了人前往師映川的住處,她眼下雖然有著身孕,舉手投足之間卻依然風姿儀容出眾,不見半點倦憊,不多時,眼前的建築風格一變,有大家氣象,花淺眉不自覺地輕撫著小腹,心中穩定下來,她很清楚自己的丈夫心中所愛另有其人。不過,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
一路迤儷行來,到了書房所在,卻有護衛攔下,只說教主正在召人議事,花淺眉當即止步,也不多說什麼,別看她是師映川之妻,是青元教上下的正牌主母,但眼前這些人向來只忠於師映川一個,她是支使不動的,因此只是淡淡一笑,並不放在心上,只對身邊侍婢道:「那我們便去耳房坐會兒就是。」話音方落,便有聲音從裡面傳出:「……是淺眉?進來罷。」
花淺眉一笑,就道:「夫君不忙麼?妾身並無他事,只是來送些吃食。」說話間已從侍婢手裡拿過食盒,獨自一人緩步登上台階,走了進去,進到室內,見裡面雪綃低垂,珠簾靜靜,將原本明媚的天光分割得支離破碎,師映川正在偌大的書案後坐著,不遠處卻是幾名青元教重要人物,這幾人見了花淺眉進來,便微微低首垂目,並不看她美麗如畫的容顏,以示避嫌,與此同時,師映川向這邊望了一眼,目光在花淺眉手中的食盒上掃過,話鋒一轉道:「既是送東西,派人過來就是,何必自己親自前來,你畢竟已是身懷有孕之人。」花淺眉含笑微微,是無可挑剔的大家風範,道:「正是因為如此,才該多走動,太醫也是這樣說的。」說著,一面就將食盒放下,從中取出幾樣精緻點心,師映川明顯不太感興趣,只微微頷首:「隨你罷。」
花淺眉是心思極玲瓏之人,師映川既是與諸人商議要事,她很清楚這裡面的忌諱,也就很快退了出去,並不參與其中,剛出去,就聽見後面師映川沉穩的聲音傳來:「萬絕盟這次……」花淺眉出得書房,迎面卻見嵇狐顏手提木箱匆匆而來,嵇狐顏見了她,微微一怔,便欠身一禮,花淺眉笑了笑,示意不必多禮,嵇狐顏似有急事,腳步匆匆就進去了,護衛也不攔他,花淺眉回頭看了一眼,一想到就是這個有著醫聖之稱的男子一手主持了如今攪動風雲、令天下哀鴻遍野的黑死病計劃,心中不禁有些異樣,然而一轉念,想起始作俑者、自己的丈夫師映川,竟然瞞著所有人耗費無數人力物力秘密進行著這項計劃,長久以來不露半點端倪,直到瘟疫爆發之後才被人得知,不知怎的,花淺眉忽然間就情不自禁地微微打了個寒顫。
……
一支隊伍駛在路上,所過之處,人跡稀冷,不見了往日的熱鬧景象,前方馬背上一個青衣男子看著這一切,臉上似歎似悲,隊伍中也是人人沉默,氣氛凝重——這些日子以來,這樣的景象早已看慣,豈只是這一路,別的地方也大多都是如此。
白緣騎在馬背上,心情沉重,他在斷法宗內地位很高,許多普通人不知道的事情,包括聯盟當中並不對外公開的事情,對他而言卻自然不是秘密,因此他很清楚如今情況已是嚴重到何等地步,這次瘟疫蔓延,萬絕盟直到如今也沒有拿出可以有效控制的方法,更不要說救治,眼下大批的平民不斷死去,僅僅是經濟上的損失就已經難以計算,聯盟內的各項產業遭到巨大衝擊,再這樣繼續消磨下去,只怕就是……白緣搖了搖頭,不願再想。
回到宗門,簡單交接一下,白緣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山上,一時進到府內,下人來迎接,白緣沐浴梳洗一番,洗去一身風塵,他無心吃飯,隨意啃了幾塊點心解饑,就去了書房,下人也隨之將最近的情報送上案頭,白緣取過,定了定神,開始一一翻閱,一邊看著,一邊心中默默梳理思緒,自瘟疫散佈以來,原本還算膠滯的局面已被徹底打破,這樣想著,就不覺皺起了眉,再往下翻閱,都是些不利的消息,初看還不怎樣,但這樣從頭串聯起來,看著就讓人隱隱心驚了,說不得心裡就是一沉,當下起身走到外面,站在廊下,吹著風,看著陰沉的天空,怔怔了片刻,猶記得當年自己帶著那男孩回到宗門,但如今,卻已是物是人非……
突然間,陰沉沉的天空中響起一聲悶雷,白緣這才醒過神來,這時起了風,簷下的銅鈴在叮噹響著,白緣正要回屋,卻見師傾涯正往這邊來,這是個已經有了少年模樣的男孩子,雖還不像兄長季平琰那樣肖似其父,但那眉目輪廓之間,仍然很容易看出那個桀驁於世的男人的影子,也許是一直以來尷尬敏感身份所帶來的無形壓力的緣故,讓這個孩子早早成熟了許多,如今的師傾涯已經越來越像他的父親師映川,那種氣質,說不清道不明,沉默而敏銳,白緣看著少年神色平靜地走過來,有片刻的恍惚,彷彿是看著當初那個少年,他收斂心神,表面上還是不動聲色,令人看不出他此刻複雜的心情,只道:「怎麼忽然想到來我這裡了。」
師傾涯上前見禮,道:「剛才聽說師伯回來了,所以就來看看。」白緣笑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少年的頭頂,道:「先進來罷,這天氣,看來是要下雨了。」師傾涯應了一聲,就跟著白緣進到屋裡,一時下人送來茶點果品,白緣將案上散亂的情報和文件略略整理了一下,這才抬眼看著正低頭不動聲色地喝茶的師傾涯,道:「看你的樣子,是有事?」
書房裡一片幽深,師傾涯放下茶杯,默然片刻,才搖頭道:「沒有,我只是來和師伯說說話。」白緣看了他一眼,也不揭破,卻將案上一封線報給挑出來,示意師傾涯來看,師傾涯上前接了,定睛細閱,心中就不禁微微凜然,看罷,不言聲地又將其放回原處,眼睛望著白緣,半晌,才道:「這樣的流言……」白緣打斷他的話,道:「雖是流言,但別的不說,至少可以看出聯盟內有人已有了這樣的心思了,你心裡要有數。」師傾涯面露冷笑之色,道:「這些人會這麼想,倒也算是人之常情……只不過我雖然是青元教教主之子,但我可不認為父親大人會為了我付出這樣大的代價,我師傾涯的份量還沒有那麼重。」
外面已經陰雲低籠,一片灰暗,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都眉頭微鎖,陷入沉默,不知過了多久,白緣徐徐吐出了一口氣,說道:「你現在不要多想,該做什麼就照常便是,有蓮座和我在,宗門內沒有人能拿你怎麼樣,況且你生父又是萬劍山大司座,眼下雖是有人心懷雜念,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師傾涯尚顯青澀的臉上是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與冷靜,白緣見他垂下眼瞼,意似沉思,嘴角卻帶著微微的冷笑,目光就不由得一動,沉聲道:「現在還不到這份上,你不必想太多。」師傾涯目光微垂,看著手上殷紅如血的一枚鴿子血寶石戒指,淡淡道:「不但是我,還有師伯……師伯的生母乃是大周公主,算起來,還是皇室中人,從前關於此事就已經私下有人議論,如今更是被人詬病,這些人不想著如何去解決當前困境,卻總盯在這些無聊之事上面!」
白緣默然,這時外面已經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室內變得烏沉沉的,突然,白緣起身去掌了燈,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比平時要冷得多,面無表情地道:「……傾涯,你有沒有想過,去你父親那裡,去搖光城?」
師傾涯驀然一驚,抬頭看著白緣,白緣卻是笑了一下,他的語氣變得柔和起來:「若是你願意,師伯自會想辦法送你離開,去你父親身邊,那裡,至少比你現在身處的環境要好得多。」師傾涯微微失神地看著男子,良久,忽然就搖頭笑了起來,他輕聲道:「從我有記憶以來,斷法宗就是我的家,這裡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而師祖和師伯對我而言,是最親近之人,總之……我是不會離開的。」
少年幽幽吐出一口氣,忽然就換上了一副笑臉,道:「跟師伯說會兒話,心裡舒服很多了。」白緣略帶憐惜地看著少年,輕輕拍了拍那還稚嫩的肩,沒有說話,師傾涯笑道:「那麼師伯,我就先回去了。」說著,不等男子挽留,就出了書房,白緣眼見他從下人那裡拿了一把傘,走進了雨中,一時間天地一片茫茫,吞噬了少年單薄的身影。
……
恰似一夢醒來,又似正身處夢境之中。
師映川徐徐睜開了雙眼,不知道為什麼,只覺得是非常熟悉的感覺,那樣遠,又那樣近,他環視周圍,眼前的景像已經有千百年沒有見過,以至於現在一下子出現在面前,讓他幾乎有些不適,但終究還是沒有忘記,他眼睛微微瞇起來,下了床,赤腳走到窗前,往外看時,一切都沒有改變,仍然是記憶中的模樣,在眼前徐徐展開。
師映川略略失神,這時一隻手搭上他的肩,回頭一看,在看清楚的剎那,幾乎一切都就此停止,直破心底最深處,將無數沉入那裡的記憶都掏攫上來,只留下白雲蒼狗的奇異心情。
兩道濃淡得宜的長眉如同雄鷹舒展開來的翎翅,些微上挑,極具特色,唇色淡淡如水,唇線卻清晰得幾近鋒利,一如那鮮明的性情,或許正是這樣獨特的風姿,才使得他愛上了他罷……此時此刻,沒有想像中的激動,沒有絲毫的憤恨怨毒,師映川看到的,只是千年之前那濯清漣而不妖的男子,曾經的趙青主。
「……時辰快到了,快梳洗罷。」男子這樣淡淡說著,這一切如此熟悉,師映川驀然想起來,這正是當初登基的那一日,這時宮人進來,服侍他梳洗更衣,一個桃花般芬芳的女子將帝冠穩穩戴在他頭頂,師映川從鏡中看著她嬌美容顏,這是桃兒……已經有多少年沒有看見了?而趙青主在一旁看著,面色微柔,投過來的眼神中,是欣賞與平靜。
一切都按照曾經的軌跡有條不紊地繼續下去,明媚的陽光灑下來,是一個好天氣,師映川與趙青主並肩走著,也只有這個人,才曾經有此殊榮,得以與他並肩而行。
腳下紅毯綿厚,延伸到無盡之處,千百年過去了,一路走來,那些早已泛黃的記憶又鮮活起來,就連每一個細節都沒有錯,一模一樣,這時的師映川早已平靜下來,靜靜體味著這種久違的感覺,終於,路走盡,道旁一個身穿甲冑的將領面色沉穩如水,師映川看過去,對方似有所感,將視線迎過來,就微微欠身,這是大司馬李伏波,此刻看著這熟悉的打扮,師映川心情終於微起漣漪,但他沒有表示,因為眼前6續出現了同樣熟悉的人,丞相拓拔白龍,鮫人聖子綠波……
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在視野中,這種感覺,多久沒有了?師映川眼前清晰一片,耳邊聽著排山倒海一般的『萬歲』之聲,他忽然輕輕握住身旁趙青主的手,望著伊人如水面容,溫柔說道:「這是從前時光……蓮生,你可知道,我多想讓它就停留在這一刻。」
這是意外之舉,不在記憶之中,於是至此,一切鏡花水月,統統破碎,師映川睜開眼來,外面天光大亮,他起身坐著,身上薄薄的絲被滑落,露出強健的身軀,旁邊晏勾辰迷糊張開雙眼,道:「什麼時辰了……」師映川心情漸漸舒緩,他帶著複雜的心思,已經披衣而起,起身下了地,道:「今天不是沒有朝會麼,再睡會兒罷。」
師映川一面說,一面舒展身體,骨節擠壓之際,頓時就有一連串彷彿鞭炮炸開的聲音響起,晏勾辰看著男子肌肉賁起的身軀,雪白背脊上閃爍著淡淡的光澤,全身上下每一塊均勻分佈的肌肉都顯示出男子超凡的精力和力量,師映川從前年少時面部輪廓還不算過於分明,兼之美貌,這使得他看起來趨於中性,故而常被認作女子,如今他年紀已長,形貌定格,不但身材雄健,容貌亦是再無多少柔美之處,更多的是犀利得令人難自持的獨特氣質,晏勾辰雖不是好色之人,卻也還是覺得心中微蕩,一時間又想起對方昨夜在自己身上的一番威猛征伐,不覺小腹有些熱,身下也隱隱有些酸漲不適,師映川感受到他的視線,也不回頭,晏勾辰起身一扯床頭的金色垂繩,讓人進來服侍,一面就對師映川笑道:「你若不說,我倒是忘了今天不必上朝的事了。」
一時宮人進來,服侍二人梳洗,又擺了飯,晏勾辰見師映川漫不經心地喝著粥,便道:「看你的樣子,好像有心事?」師映川用勺子攪著白粥,淡淡道:「我在想,傾涯那孩子現在的處境,應該並不好。」晏勾辰皺眉道:「既然如此,不如接他回來?」師映川並沒有特別在意的樣子,只道:「若是他願意,我早就有辦法接他回來,但這孩子脾性有些像我,往往很固執,他這些年在斷法宗長大,我這個父親在他心裡的份量,其實還比不上連江樓。」
兩人說著話,一會兒攜手出門,外面萬里晴空,艷陽高照,雖是上午,已經**辣的,師映川臉上露出一絲冷漠的笑容:「天氣越熱,疫情就越嚴重,越難以控制……萬絕盟那裡,現在已是焦頭爛額了,這瘟疫力量之大,甚至超出我的預料,我倒想看看,他們還能堅持多久。」
晏勾辰亦是笑容難掩,他也是鐵血之輩,縱然有些心悸,但看到局勢已向著大大有利於帝國的方向轉移,終究還是興奮之極,與此相比,其他的都不重要,不過……晏勾辰看了一眼身旁的師映川,對方身材高大頎長,身上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這氣勢不同於單純因為習武而出現的剛氣和煞氣,而是通過長久以來大權在握、操控他人所積養出來的,晏勾辰臉色陰沉了一瞬,又旋即平復下來,但仍然有一種沉沉的感覺壓在心頭,他與師映川同床共枕多年,兩人可以說是情同夫妻,可是情分是情分,公事是公事,如今彼此之間都還能夠精誠一致地合作,因為前提是有著一致的目標以及利益共沾的基礎,兩人之間也有著信任,目前也還沒有明顯的利益衝突,但日後又要如何?他們都是相似的一類人,所以晏勾辰從來都不指望師映川會淡泊權力,因為這是骨子裡的秉性。
「……你在想什麼,臉色看起來不太好。」男人突然轉頭看過來,說道,一頭柔順烏亮的水滑長髮直垂而下,在日光下泛著點點的光輝,平添一份神秘高貴的色彩,這一幕情景,在這麼多年的時間裡,早已經看了無數次,再熟悉平常不過,本應該視若無睹,不起半點漣漪,然而此時此刻,整個人沐浴在燦爛日光之下,晏勾辰卻忽然就有了一種奇異的感受,男人火紅的雙目似有著如同海洋一般的深邃,這樣看著,無比心動,彷彿那裡面是光明在蓬勃新發,整個人都願意被這種溫柔的力量所吞沒,晏勾辰猛然一驚,隨即回過神來,暗暗自嘲,本以為自己已經把什麼都看穿看透了,可到了這個地步,心頭還是踟躇,自己拷問本心,終還是不甘不願,原來從頭到尾自己在這心底最深處,到底還是隱藏著一絲絲的期盼。
晏勾辰心中歎笑,自己也算多年浸淫帝王之術,自認為即便還沒有達到徹底操控心緒情感的本事,卻也已經是煉心通明,然而在這人身上,卻還是難以做到涇渭分明,剝不清雜念,思及至此,晏勾辰眸色深深,心中念頭百轉。
待師映川離開後,晏勾辰便在御書房處理公務,未幾,他丟下筆,背靠著椅子閉目休息了片刻,然後取出一隻小瓶,用筆蘸了瓶內的液體,提筆寫了一封信,這時室中不知何時已多了一人,單膝跪地,晏勾辰將信丟過去,沉聲道:「……速速送去罷。」那人應命,將信仔細收進懷中,轉眼就出了書房。
斷法宗,大光明峰。
室內燃著安神香,男子盤膝坐在蒲團上,呼吸之間有淡青色的稀薄霧氣從口鼻溢出,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發濃郁起來,週身青霧繚繞,然而就在這時,男子突然眉頭一折,額間青筋凸出,剎那間青霧全部崩潰,緊接著一口血就噴了出來,染紅了地面。
連江樓微微喘息著睜開眼,一滴豆大的汗珠從額間滾落,他看著地上的一片猩紅,感受著體內氣血不斷翻湧,心中一時默然——
還是不行……這具肉身,終究還是受到資質所限……
連江樓起身取了藥,倒出一顆送入口中,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正當他準備休息之際,有心腹之人進來,送上一隻小匣,低聲說了幾句,連江樓聞言,開了匣子,從中取出一封信,上面沒有落款,信紙上也是一片素白,連江樓從案頭拿過一隻小盒,將其中香粉倒入爐內點燃,等冒出煙時,就將信紙放在上面熏著,片刻,紙上顯出字來,連江樓看過,隨手燒掉,閉目靜思一時,就寫了信遞給等候在一旁的心腹:「……交給那人,讓他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