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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07三百零七、江山如畫,美人如玉 文 / 四下裡

    師映川原本懶懶地躺著,聽得這話,便坐了起來,道:「叫那帶頭之人進來回話。」門外那人應了一聲,未幾,就有人推門而入,進得殿中,便單膝跪下:「……破軍堂堂主歐陽秋,拜見教主!」師映川坐在床上,見此人身上還帶著雨水,就詳細問了有關陰離門之事,一時問罷,心中有了計較,就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可以下去了,但歐陽秋這時卻道:「稟教主,陰離門有幾名容貌修為俱是不俗的弟子,都是上好的爐鼎,宋長老命屬下一路帶回,奉於教主面前,其中有陰離門門主一子一女,眼下都已封住內力,只等教主驗看。」

    師映川這些年在風月之事上面已是毫無從前的嚴謹,整個人可以說是放浪形骸,男女不拒,教中之人投其所好,向其進貢上等的美人,這樣的事已不是第一次了,這些年那些覆滅的門派以及各國6續都有出眾的美貌男女被當作戰利品,送往搖光城,奉與師映川,因此這時師映川聽了這話,並不意外,就道:「既然如此,叫人帶下去梳洗一番,再送到本座這裡。」

    一時等到歐陽秋出去之後,師映川的表情就緩緩倦怠下來,他坐在床沿,隨手取過枕邊的面具扣在臉上,大約不到一柱香的工夫,四名青衣男子扛著一張香榻進到殿中,榻上一共躺著二男三女,只各自披著一件半透明的紗衣,面上或是恐懼或是怨恨憤怒,卻是一動不動,也不能說話,顯然是被點了穴道,四名男子將香榻放下,便退了出去,師映川僅著雪白的內衣走到五人面前,但凡被當作進貢之物送到他床上的男女,怎麼可能是尋常貨色,這五人不但男的俊,女的俏,容貌一流,且一身氣血十分充盈,全部都是先天強者,此刻五人見這個高大男人來到面前,就知道這必是那令天下人聞之色變的絕代魔頭了,對方戴著面具,看不出這十數年佔據胭脂榜榜首之人究竟容貌如何,只看到一雙紅得駭人的眼睛,面對這雙森冷的紅眸,五人只覺得彷彿有一陣如針刺般的寒意襲上心頭,竟是連呼吸都隱隱困難起來。

    師映川隨意看了一眼這五人,既而目光就落在了其中一名生得劍眉星目的英俊青年身上,這青年雙眉濃黑,鼻樑高挺,眼眸黑白分明,肌膚白淨,雖然不能與連江樓相提並論,但卻是與連江樓同一個類型的美男子,師映川看著此人,目光頓時變得微微沉鬱起來,臉上的表情略覺複雜,其中夾雜著怨怒和冰冷,那種感覺,令人不寒而慄,他一句話也不說,只盯著這青年,目光之中有幽火在燃燒——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那麼奇怪,許多深入骨髓的仇恨若是向上回溯的話,就會發現原來一開始卻是最真摯熱烈的感情……下一刻,師映川突然俯身壓了下去,與之同時,喉嚨裡溢出一聲又似痛苦又似歎息的低吟:「……江……樓!」

    殿內響起低低的古怪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面帶冷漠之色,臉上紅潤,他赤身下了香榻,拿下一直戴在臉上的面具丟在一邊,在他身後,榻上五人已在被肆意玩弄之後抽取了全身生機,盡皆身亡,這時師映川再無睡意,他披了衫子來到殿外,站在走廊上,看外頭淅淅瀝瀝的小雨正下著,師映川靜靜站著,彷彿有些沉醉在心底莫名的思緒當中,久久地迷失,依稀進入到了一種莫可名狀的狀態之中,心神如同被什麼牽引一般,意識漸漸恍惚起來,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東方逐漸出現了魚肚白,既而火紅的太陽也開始將雲霞遍染,師映川才在朦朧的晨曦中緩緩回過神來,這時雨早就在不知不覺間停了,師映川望著朝陽,感受著自己體內那磅礡的力量,忽然對寧天諭道:「……你說,我們什麼時候去找連江樓?」

    寧天諭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道:「從前我們不是已經統一了意見,決定等你跨入五氣朝元之境以後,再去尋那人的晦氣麼?……怎麼,你現在莫非就按捺不住了?」師映川素來雪白的面龐在這時沉如寒水,並無一絲一毫的暖意,因為在他的身上,隨著當年連江樓幾近毀滅性的背叛,使得他心中已沒有了苦澀的感覺,只剩下了癲狂與刻骨的冷酷,他低聲道:「是啊,我現在就已經有些忍耐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出現在連江樓的面前,把我能夠想到的所有懲罰與報復都施加在他的身上……他是我的心魔,只有這樣,我的心才會真正平靜下來。」

    「……這是相當不明智的想法,意氣之爭罷了,所以你還是控制一下自己,不要再去想這樣愚蠢的事情。」寧天諭毫不客氣地說著,師映川聽了,並沒有反駁,他只是輕歎一聲,伸手用力捏著自己的眉心,閉目歎道:「一件東西如果被人摔碎了,哪怕原本的它非常珍貴,可是碎了就是碎了,再怎麼補救也還是恢復不到從前的樣子,我寧可把這件東西徹底扔掉,只在記憶中保留著它曾經的那些美好,也不想在以後的日子裡總是看著已經殘破的它,為此而傷心難過,可是我雖然很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卻無法完全做到,也許這就說明我還是一個人,有著人性中的一切缺點和劣根性罷。」師映川說著,頓一頓,一口濁氣吐出,轉身返回了殿中,沐浴更衣,一時用過早膳,就在榻上閉目打坐,此刻卻是再感覺不到屬於他的絲毫氣息,整個人如同千年萬年都不曾移動半分的磐石,雖然現在還沒有跨入五氣朝元之境,但卻至少已經摸到了那扇門,就像寧天諭所說的那樣,他未來成為大劫宗師只是一個時間的問題罷了。

    師映川靜下心來,緩緩運轉體內真氣,逐漸沉浸於此,不知過了多久,榻上盤膝而坐的師映川那輕闔的眼簾突然微微顫動,然後猛地睜開眼來,卻是感應到有人走近,而且氣息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令人怒火熊熊,他悚然而驚,眼中有無法掩蓋的焰火在燃燒,那是一種死亡一般的寒冷,沉淪於無盡黑夜時的一切溫情的長眠,在這一瞬間,若是有人看到他的樣子,必會感到一股發自心底的寒意,彷彿看到了一頭凶獸破閘而出,渾身上下都散發出無盡的暴戾與猙獰!

    師映川僵硬了一瞬,突然間就下了榻,胡亂趿上鞋子,奔到門口,他猛地撩起龍鳳呈祥的黃綾簾子,就見一個高大的身影裹在一襲素色的長袍中,於明光之中,自垂花長廊下緩緩行來,除此之外,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那人步履穩重,沉沉如山嶽,只是卻偏偏沒有半點聲響從他足下傳出,就這樣向著師映川走來,男子雙腿極長,白皙晶瑩的皮膚微微泛著眩目的光澤,身軀雄偉彷彿能夠撐往星空,內中蘊藏著這世上最頂級的力量,他的氣息絲毫也不外洩,就好像與整個天地都融為了一體,沒有一絲破綻,他身周有輕風徐徐,腰畔有劍,大袖微拂,兩道濃眉如同書法狂家肆意揮毫的兩筆狷墨,不但如此,整個人行走之間更是有一股令人高山仰止般的奇異魅力,與之伴隨的還有那淡淡的目光,彷彿能夠直射到人的心裡去。

    師映川定定瞧著這一幕,似乎整個人已不能動,此時的他,週身散發著一股活人幾乎不該有的戾氣,但卻被他死死壓住,他的臉上也沒有太多的表情,甚至看不到明顯的憤怒和怨毒,如果一定要說有,那大概就只有淡淡的惘然,太多太多的東西交織在一起,令他有些難以負荷,在他的這個位置上,以他的眼力,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男子哪怕一根頭髮的顫動,他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可是他的呼吸卻反而變得平穩,綿綿悠長得就像是正處於最輕鬆的狀態,此時他眼前所看到的一切是那樣的真實,復仇怨毒的火焰本應該在此瀰漫成滔天的火海,濃烈得能令任何心思敏智的人就此迷醉,然而這一刻,一切卻都已不能再迷惑師映川的心智。

    師映川忽然微微閉上眼,既而瞬間又睜開,他的表情鬆弛下來,一對殷紅的眸子裡已是清穩如平靜的湖面,無波也無痕,但袖中的手卻攥起來,緩緩攥緊了,攥得如此用力,骨節都發出細微的輕響,而在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亦有一簇暴戾的火焰在微微跳躍,男子這時已經走近,只是挽道髻,穿素衣,全身上下打扮得十分簡單素雅,彷彿洗去了一切繁華顏色,只有連江樓,也只會是連江樓,師映川情不自禁地抿緊了唇,他放下還撩在手裡的簾子,站在門外,與對方面對面,事已至此,他似乎就已經窺破了某種秘密,臉上的神色就變得有些複雜,他相信連江樓應該也是知道的,因為他已看透了對方,一如對方看透了他一樣。

    此時連江樓已經停下腳步,站在師映川面前,兩個身高體型相差無幾的男子面對面站著,久久不發一聲,中間不過隔著四尺左右的距離,彼此可以再清楚不過地觀察到對方全身上下哪怕最細微隱蔽的一絲波動,然而卻無法捕捉到眼前這人內心之中的情緒變化與感受,兩道目光就這樣隔空相對而視,其中有著平和,也有著平和之下那無盡的深邃與幽遠,師映川沉默,連江樓也同樣沉默不語,空氣彷彿就此變得凝滯,時間也似乎變得慢下來,快要停止運轉,其實在這個時候,師映川明明可以出手的,但他卻始終沒有動上一動,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一切並不是現實,而只是一個夢,但同時他也有六七成的把握,面前的這個男人,並不僅僅只是自己夢中出現的一個化身,而是很有可能像自己一樣,是真實存在的,或者,這一切可以用一句最簡單的話來概括,那就是這個男人出現在自己夢中,而自己,此刻也正置身於對方的夢境當中。

    雖然這些都只是猜測,還不能完全肯定,但師映川心中已是波瀾起伏,他定定看著近在眼前的連江樓,一時間卻是不知應該如何開口,分明是有那麼多的話要說的,哪怕都是些詛咒與怨毒之語,但此時此刻,卻是什麼都說不出了,而連江樓似乎也是一樣,兩人靜靜相對,有風從廊間穿過,帶起師映川的長髮,紛亂的青絲一如那同樣紛亂的心緒,這是一種溫暖卻又傷人至深的感覺,他本以為自己在見到連江樓的時候情緒會很激動,會立刻撲上去用最強大的力量擊向對方,或者會有最激烈的質問等等,但不管他在此之前是如何想的,打算怎樣做,在此刻,他卻只能這樣身不由已地靜默,一切的預想都被推翻,久久之後,他突然注視著對方的眼睛,他的眼神冷漠之極,優美的唇角處露出一抹淡淡的譏消,更多的是肅殺,那眼眸深處有著一絲疲憊之意,包括無法掩飾的漠然,開口道:「……要酒還是茶?」

    輕緩而綿長的話語清晰地落入耳中,連江樓顯然沒有想到師映川會是這個反應,但他對此並沒有別的表示,只淡淡道:「茶。」師映川聞言,就轉身走了進去,連江樓也隨之步入。

    一隻晶瑩如雪的手拿起茶壺,手腕微翻,小小的茶杯便被瞬息間注得八分滿,師映川沉默著,不發一言,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動了,卻只是將杯子推到了連江樓的面前而已,完美的面孔上帶著些許說不出的冷漠,他一生當中最愛也最恨的人就坐在他的對面,全身上下瀰漫著一種無可名狀的龐大氣勢,雖然內斂並不隨意外洩,但那氣勢依然粘稠得幾乎凝成了實質,使得整個人如同一座直插入雲的高峰,給人一種只能仰望的感覺。

    但對於這一切,師映川甚至沒有多看一眼,目光只罩在自己手中的綠釉彩繪茶壺上,彷彿眼下能夠讓他注意的東西就只有這只精美的茶壺而已,連江樓看了一眼面前的杯子,拿起來喝了一口,師映川這才移了目光,看著面前的男人,冷笑道:「……你就不怕我在茶裡下毒?」在這個時候,師映川的臉上才露出了笑容,只不過那眼中卻無時無刻不在蘊含著冰冷,哪怕是在笑著,這種冰冷之意也無法消除,流露著一股陡峭而冷傲的肅殺之意,聲音中也透出了絲絲令人心悸的寒意。

    但實際上這樣的問題本身就是可笑的,給一位宗師級高手下毒,基本上是毫無可能,哪怕毒物真的入口,宗師高手那強大到極點的肉身以及磅礡的真元足以在最短的時間內反應過來,將其逼出,甚至化解,因此下毒這樣的手段,用在世間最頂尖那一類的強者身上簡直就是一個笑話,而師映川之所以會這樣問,也不過是出於某種扭曲而又微妙的心理罷了,連江樓看了他一眼,卻道:「你不會。」頓一頓,卻又接了一句:「……況且,這只是一個夢,可對?」

    師映川眼中猛地精芒一閃,突地卻又一笑,笑得森然:「果然,你和我一樣……」他的瞳孔表面就像是有一層氤氳的薄霧,內裡有連江樓在其中的投影,他看著對方,心中不知道為什麼卻是異常地平靜,原本他還以為,當兩人終究有一天見面的時候,自己會心潮澎湃咆哮到極點,然而當這一刻真真正正到來的時候,一切卻都出乎意料,剩下的,僅僅只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的平靜而已,思及至此,師映川不覺曬然一笑,搖了搖頭,緩聲道:「你還是從前的你,但是我,卻已經不是從前的我……所以你說的不對,如果真有能夠成功給你下毒的機會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那樣做,所以,你最好永遠都不要給我這個機會。」

    師映川說著,眼中露出一絲追憶之色,輕聲歎了一聲,他並不理會連江樓會有什麼反應,只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啜了一口,平淡說著:「我得感謝你,因為從你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原來世間最甜的蜜糖往往卻是最毒的毒藥,最幸福的生活背後有時候卻也可能隱藏著讓人萬劫不復的深淵。」說到這裡,師映川面無表情地看著連江樓,他的表情依然平靜,心情也已經平復,甚至就連眼神也變得淡然起來,道:「知道麼,我曾經是那麼地愛你,以為你就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個人,哪怕要為你放棄很多東西也是在所不惜,甚至,我現在愛的人也還是你,即使是發生了當年的那件事之後,這一點也仍然沒有改變。」

    師映川以一種毫無起伏的語氣說著這番話,可是即便如此,連江樓也還是能夠清楚地感覺到這平靜的一番話之中,包含的究竟是怎樣的真摯情感,他知道的,完全知道,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師映川是深愛著他……此刻連江樓眼中沉凝如水,那種平靜到骨子裡的感覺,令人不禁生出一種明悟:這個男人,只要他需要,就隨時都可以將任何擋在他面前的人與事統統毀去,且不會有絲毫的後悔與內疚!

    「……是啊,原來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一相情願,而你,根本就沒有真的把我放在心上過。」師映川的話還在繼續,只不過此時他的雙眼已牢牢迫視住連江樓,於堅定中透出一股強大的壓力,聲音也變得凜冽如刀,萬般言語縈繞在他心中,最終卻只化為一句平冷之語:「可是,難道這就是你可以如此負我的理由麼?以這樣的手段來達成目的,你真的沒有哪怕半點愧疚?你真的覺得自己……沒有錯?」

    「我做的事,不需要理由。」連江樓的臉上仍然沒有流露出哪怕一絲波動,他的聲音平靜且凝穩,猶如一潭死水一般平靜,又彷彿山嶽那樣堅穩,萬古不變,只淡然道:「……我那樣做,只是因為我必須如此行事,僅此而已,至於對錯,於我而言並不重要,我要的只是結果。」男子說著這話,幽黑深邃的雙眸當中流轉著清明的光,完全沒有半點故作姿態,更沒有心虛不安,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一般,因為這是一場爭奪,是兩個獨立而強調的生命在追求超脫之路上的一場廝殺,結果很可能是只有一個生命、一個意志、一個人存活下來!

    其實也早就不需要回答了,因為答案早就有了,但是此時男子這樣簡單而冷酷的回答,還是讓師映川的心出現了瞬間的微微刺痛,甚至有些難以像之前那樣安然輕鬆地呼吸,然而下一刻,師映川卻又笑了起來,笑得異常肆意:「這就是你的選擇……是啊,你從來都是如此,為了你所堅持的東西,可以不惜一切……雖然我一直都不想承認這一點,甚至會不由自主地去找各種各樣的借口去解釋,去試圖說服自己,讓自己心裡覺得好受一點,但是,我終究難以自欺欺人。」一時間突然止不住地喃喃自語:「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這樣一瞬間,原本心中的那些糾結彷彿都被解開了,隱隱一片澄明,師映川的表情舒緩起來,他低聲道:「那是你的執念,或者說,是你最大的渴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真正愛過我,但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如果我的資質沒有這麼好,或者你發現了一個與我不相上下甚至比我還要更有潛力的人,那麼我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走到這一步了,是不是還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然而現在我卻是明白了,這一切其實都只是自我欺騙而已,你從來都沒有改變過,始終都是那個冷酷無比、為了達到目的而不惜犧牲其他一切的人,既然如此,既然你有了可以犧牲放棄我的覺悟,既然在你的心裡,至少總有一件事是比我重要的,而且重要到可以為此不惜我的性命,那麼至於你到底做了還是沒做,又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呢?」

    師映川的聲音平淡而冷漠,完全不像是懷著深仇大恨的樣子,彷彿只是在說出一個事實而已,一瞬間,時光褪色剝落,彷彿又回到了最初的千年,那時的趙青主,不也是為了心中的執念與目的而可以斷然揮劍斬情絲,犧牲癡愛自己的寧天諭麼?而即便是到了這一世,成為連江樓,他也依然不曾改變過,他是道癡,直到死,直到輪迴轉生,他也依然還是道癡!倘若還有來世,他只怕也仍舊不會改變!他,始終只是他,始終,未曾改變!

    師映川眼中再無一絲溫情,低頭輕輕喝盡杯內的茶,雖然痛,但心中突然也就有了一種無比的輕鬆感,這是一場心靈上的蛻變,雖然師映川很清楚自己無法斬斷往昔種種,斬斷一切或苦或甜的回憶,更不可能真正徹底地放下,但卻至少意味著某種不正常心態的就此終結,令他輕鬆了很多,不知不覺間,師映川的嘴角便多出了一縷淡淡的笑意,原本生硬冷酷的面孔也隨之松融起來,現在的他再看連江樓,就沒有了原先那樣濃烈的怨毒之色,更像是面對著一個舊友,而非生死仇人,他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上茶,又給連江樓也添上,道:「我已經在你手中幾乎死過一次,所以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連江樓一言不發地喝著茶,他們兩個人之間那錯綜複雜的關係早已無法梳理清楚,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早已不能用愛情親情這樣可以簡單劃分的東西來形容,那是超越單純羈絆的混亂牽扯,實際上,它本身就已經包含了所有的美好與殘酷……這時連江樓忽然放下手中的杯子,清冷凝定的目光定在師映川身上,緩慢而不失韻律地說道:「歸根結底,之所以親手斬開你心中看重的情愛之念,這只是由於我是一個純粹的求道者而已,對於一個已經確定自己道路的武者而言,世間美好的一切,只要有必要,就都可以踐踏毀滅……所以,是我負你。」

    話到這裡,已沒有必要再說下去,當眼淚早已流乾,痛苦已多到溢出來,甚至仇恨強烈得快要到了無力的地步,所以索性就微笑,平靜地面對,師映川淡淡一笑,他深深呼吸著,感受著種種契合身心的自我釋放,這種感覺,真是酣暢淋漓,連江樓的出現恰如他生命中的一股清泉,在冰冷中注入溫暖,滌蕩溫養著心靈,雖然事實證明曾經的很多美好都只是某種欺騙的附帶品,但至少那一瞬的心動,他知道不會有假,就在此刻,師映川渾身都放鬆了,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解脫的感覺,同時也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自己,洞悉了奧秘,發現自己的種種痛苦糾結,原來本質上是出於……驕傲!

    是的,驕傲,師映川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徹底剖析了自己,瞭解了自己的內心,歸根結底,就是驕傲!從他轉世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刻,這驕傲就彷彿一顆種子一般,種在了心底,因為知道自己是不同的,有別於任何人,所以不管處境有多麼不好,哪怕是在大宛鎮受苦的四年裡,他的心中也都一直隱藏著一絲驕傲,從一開始他就下意識地將自己與其他人剝離開來,不論是關係多麼密切的人,也都是如此,那是某種意義上的居高臨下,哪怕他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隨著卓絕的天賦逐漸展現開來,力量越來越強大,取得了越來越輝煌的成就,那顆驕傲的種子也就生根發芽,一直長成參天大樹,然而這卻根本不是什麼好事,因為當如此驕傲的自己被殘酷而血淋淋的現實迎頭狠狠一擊、自傲的一切全部被撕得粉碎時,那種巨大的反差所造成的強烈痛苦與無比的挫敗感,就會被無限放大,直到令人瘋狂!

    師映川就如同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中悠悠醒過來,徹底清醒,自從數年前的那一日起,他就一直陷在這個噩夢裡,始終無法擺脫,但此時此刻,眼前卻是開闊起來,他突然間失笑一聲,吐出胸中所有的濁氣,目光逐漸清朗起來,一直以來所有的憤怒,所有的不甘以及所有的一切負面情緒,都就此化為清風而散,這種感覺令他潸然淚下,而師映川也完全沒有克制自己,任憑一滴眼淚從眼角滾落下來——這一滴淚並非只是為了連江樓而落,同時也是為了他自己。

    「……我現在的心情,實在無法形容。」這是由衷的感慨,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師映川凝視著男子,靜靜地看著對方,眼眸中一片淡定,清新開朗,宛若新生,宛若星辰起落,嘴角甚至微微帶起了一絲笑色,只是這個笑容卻沒有了之前那些或是凜冽或是譏諷的意味,變成了單純的笑容,他忽然站了起來,週身的氣質似乎也發生了一些轉變,那些陰戾霸道的氣息散去,消失無蹤,轉為平和,此刻師映川淡淡笑著,心中一片通徹,一如明鏡般不染塵埃,自從當年慘事發生以來,他一直不能釋懷,然而現在卻終有所悟,他看著男子英俊的面龐,說道:「連郎心無旁騖,將所有的一切都投入到了自己畢生的最高追求之中,百死而無悔,這樣的態度,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我輩修行之人應該好好學習的。」

    這話聽起來完全是在諷刺,但師映川無論是語氣還是表情,都絲毫沒有這個意思,反而是真心稱讚,師映川繼續微笑著對男子道:「有情,但又並不為情所累所縛,這樣的心性,又豈是『冷靜』『理智』這樣貧乏蒼白的詞語所能形容,唯有那等天生涼薄之人,才有可能具備這樣的素質,也唯有這樣的人,才配被我師映川愛慕,兩世都遭你所害,真的不冤。」

    師映川平緩地說著,他忽然一手負於身後,一手作了個『請』的姿態,洒然道:「連郎這是第一次來青元教,雖然這是夢,不過,還是隨我四處走走罷,我們已經數年不見,我很想念你,連郎也一定很是想我罷?」連江樓目視於他,對於師映川的變化,他顯然已經感覺到了,畢竟,他才是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一時間連江樓站起身來,頷首道:「……不錯。」

    兩人就此出了室內,並肩而行,一如當年在大光明峰時的樣子,安然而悠閒,青元教前身乃是大周皇宮的一部分,後來又加以修建,其內草木四季常青,珍奇花木無數,玉苑亭台隨處可見,曲徑通幽,更有許多搜羅而來的奇禽異獸點綴其間,兩人一路走來,一人英俊雄武,一人出塵如仙,望之若一對神仙璧侶,師映川在一座橋上停住腳步,他看一眼身旁的連江樓,忽然道:「看出來了?」連江樓微微頷首,說道:「此處與大日宮及白虹宮相似。」師映川微微一笑,一手輕拍橋欄:「是啊,這裡經過改建,跟大日宮和白虹宮的很多地方都比較相像,大概是我這個人比較戀舊的緣故罷。」說到這裡,師映川以一種非常平淡的口吻道:「……他日待我掃平四海之後,大日宮便會成為我的行宮,因為我還是更喜歡住在自己熟悉的地方。」

    對這番平淡中盡顯狂妄霸道以及強大決心的話語,連江樓並沒有什麼表示,他只是看著橋下一對悠哉游過的鴛鴦,道:「看來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師映川笑道:「確實過得不錯……」話未說完,他突然間卻動了,伸臂抱住了身旁的男子,對此,連江樓下意識地就僵硬了一瞬,卻只聽師映川低聲道:「……別動,讓我抱一抱你。」

    一切似乎就此停止,連江樓不動,身後的師映川抱住他,兩個人看起來彷彿正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師映川的臉貼在連江樓寬闊的脊背上,微微閉著眼,道:「我很想你……連郎,等著我,等我打敗你,讓你嘗到失敗和絕望的滋味,我相信那一天已經不會太遠了。」

    師映川說著原本應該森冷冰寒的話,然而他的語氣卻是如此深情,連江樓沉默,須臾,他緩緩握住了師映川攬在自己腰間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好,我等你。」

    眼前的一切就此逐漸模糊,師映川慢慢睜開眼來,入目處,偌大的殿內沒有半個人影,只是方纔的一切卻還歷歷在目——夢耶?真耶?

    師映川輕吐一口氣,他喃喃自語道:「連郎,快了,就快了,不會太久……你要等著我。」

    ……

    戰事依舊緊張,五月,大周與魏燕兩國聯軍苦攻多日,在付出沉重的代價之後,終於攻破夕昌國大都,由於在攻城時期遭到頑強抵抗,致使兩國將士損傷無數,因此兩方軍中最高統帥大怒,在雙方意見略作交換之後,便同時下達了屠城的命令,放任軍隊在城中盡情殺掠三日,一時間原本繁榮的夕昌國大都頓時血色漫天,幾乎成為鬼蜮,兩國在此期間擄掠搜羅無數,夕昌國皇族一向乃是有名的專出美人,軍隊高層在入城後第一時間便派人將夕昌國皇族盡數控制起來,篩選出其中最為出類拔萃者,與軍隊搜刮的大量財富一同迅速送往大周。

    大周,搖光城。

    如今的搖光城已非昔日可比,隨著大週日益強盛,這座皇城到現在已經成為天下第一雄城,無論是經濟發展還是軍事力量的大幅度提高,都已不是其他地方可比,儼然已匯聚了各方目光,成為焦點,眼下正值夕昌國近三萬貴女命婦被送入大周,許多青樓楚館早已提前花巨資領了官方頒發的牌子,只等這些女子中的大部分被官府分發下來,到時派專人稍加調·教就可以出來接客,這樣身份高貴的女子最能吸引男人,勢必會為主家帶來滾滾銀錢。

    此時一間大殿中,師映川臉上覆著一隻黑色飾有銀白花紋的面具,遮住了他眼睛與嘴唇之間的部分,掩去容貌,他雙手負在身後,走到十幾名年紀最大不超過三十,最小只有十三四歲的男女面前,這些人的共同之處就是衣著服飾都很精美,尤其容貌個個都極是標緻,無論放到哪裡都會是一等一的美貌男女,只不過此時這些人臉上的表情卻是各自不同,或是恐懼,或是悲憤,或是麻木,不一而足,師映川一掃眼看了看這些身份最低也是郡君的男女,體味著他們的或恨或畏的情緒,忽然就輕輕一笑,他伸出手,就要去抬面前一個少年的下巴,一面饒有興味地道:「都說夕昌國皇族一向專出美人,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那少年大概十六七歲模樣,生得清秀之極,如同玉人一般,可以稱作絕色了,少年眼中是滿滿的仇恨與悲愴之色,目光冰冷,見男子那雪白晶瑩的手伸過來,突然間就一口咬住了對方的手指,師映川略微有些意外於少年的勇氣,他完全沒有反應,只任憑少年拼盡全力地惡狠狠咬住自己的手指,然而他宗師肉身何等強悍,即便是長著滿嘴鋼牙,又哪裡咬得破他一塊皮?倒是其他人眼見這少年如此行事,頓時驚呼道:「太子殿下,使不得!」

    師映川看著這個猶自不肯鬆口的少年,感受著手指上傳來的濕潤與溫暖,心中略有些輕蕩,他微微挑眉,忽然就屈指一彈,少年立刻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從牙齒處傳來,立刻不由自主地踉蹌後退,一屁股坐倒在地,幾名近旁的女孩頓時搶上前來,哭叫道:「太子哥哥!」

    青元教八名錦衣男子在一旁垂手立著,對這一幕視若無睹,只呈扇型將這些夕昌國皇族圍在內中,師映川接過身邊下人奉上的雪白絲帕,慢條斯理地擦了擦晶瑩如玉的手指,道:「太子麼?倒是匹小烈馬。」他無所謂地丟下絲帕,一派漫不經心之色:「都帶下去,留著今夜為本座侍寢。」眾錦衣人聽了,立刻就將這些美麗的階下囚歸攏起來,帶了下去,師映川聽著外面隱隱傳來的悲哭之聲,臉上沒有絲毫波動,他問身旁一人道:「皇帝在做什麼?」

    那人畢恭畢敬地應道:「陛下正在御書房,與諸位大人們議事。」師映川雙手抱胸,靜靜看著殿外,卻道:「讓人聽清楚裡面都議了些什麼,一字不漏地報與本座。」那人低聲應著,對於師映川與晏勾辰之間,或者說青元教與大周之間的真實關係,師映川身邊這些心腹都是心知肚明,看得清楚,只不過是不敢揣測更多,更不敢主動說出一二罷了,因為這是平和表面之下的某種複雜較量,當然,這些東西可能永遠也不會拿到明面上,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不會,因為這樣做只會讓外人有機可趁,不符合雙方的利益!

    師映川輕聲道:「你說,日後本座可會與皇帝刀兵相見?」那人臉色微白,只是低頭,噤若寒蟬一般,師映川笑道:「……怕什麼?」他彷彿在自言自語:「日後本座若是讓皇帝用大周天下來換晏氏一姓世襲罔替,綿延萬代不絕,你說,他可會欣然同意?」那人聽著,立刻深深低頭,幾乎發抖,師映川表情平靜,卻冷漠道:「你跟在本座身邊也有年頭了,從青元教創立最初就已加入本教,你為皇帝做了這麼多年的耳目,也夠了。」

    師映川的話說得起伏平和,並無凌厲之意,然而聽在那人耳中,卻彷彿雷霆加身一般,當下再也站立不住,『撲通』一下便雙膝一矮,跪了下去,因為他太清楚不過了,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其他人身上,那麼在某種上位者都會默認並遵循的遊戲規則的掩護下,自己就還可以安全,可是以師映川此人的性子,卻是決不在此列,若是發現之後沒有說破,也還罷了,但現在既然挑明,那就意味著自己這顆棋子將毫無疑問地被徹底絞殺!

    與此同時,師映川已是指尖一彈,一道真氣已被打入此人體內,瞬間封住了全身所有大穴,師映川面無表情,吩咐道:「……安排一下,讓他的死不會引起任何疑心。」師映川既然這樣吩咐,就是說明他並不想與晏勾辰之間出現明面上的齟齷,話音方落,一道黑影已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面前,下一刻,已挾起那人一同消失不見。

    大殿中只剩下師映川一個人,對於權力鬥爭,師映川一向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他只關心自己掌握在手的力量,在他看來,這世間什麼都是虛的,只有力量才是實實在在,權謀韜略在很大程度上並不能決定什麼,一切到最後都必須讓位於絕對的實力,只要自己一日不倒,具備強悍的力量,晏勾辰就不會有太大的心思,因為晏勾辰,是個真正的聰明人。

    但師映川依然覺得有些累,這樣的勾心鬥角,連枕邊人也不可輕信,這大概就是有得必有失罷,一時間他不免有點意興闌珊,正準備去後面打坐,卻忽有一道白影從外面直撲入殿中,師映川隨手一抓,將白影攝入掌中,原來卻是一隻信鴿,師映川取了鴿子爪上的銅管,夾出裡面的紙條來看,一時看罷,臉上就有些陰沉起來,他自言自語道:「弒仙山暗中搜羅陰冥水……父親,你這可是幫著外人來謀奪你親生骨肉的性命啊,雖然你應該並不知情……」

    如此略作思索,師映川便離開了大殿,五月末的天氣已經很暖和了,就連風中也儘是花香,天朗氣清,不多時,師映川來到一片被無數鬱鬱青青的珍奇花木圍繞著的宮殿建築處,湘妃細竹青簾半垂半卷,極是雅淨,一隻腳上拴著金鏈子的鸚鵡在架子上打瞌睡,周圍的花繽紛燦爛,一枝紫色的千層梅斜逸在素色窗紗上,師映川目光一掃,透過半開的窗子已看清楚了裡面的光景,室內很靜,一襲倩影正在對鏡梳妝,女子麗質天生,眉宇間卻散發著淡淡的威嚴氣息,顯然是久居上位之態,師映川佇立於窗外,忽然開口道:「……本座有事與你說。」

    花淺眉聽見聲音,立刻循聲看來,見了師映川身影,便起身歡喜道:「夫君來了……」師映川便走了進去,侍女送來香茶,杯中碧綠的茶湯好似一塊上等的綠色翡翠,盈盈欲滴,師映川的手指隨意地輕敲杯壁,激起連續不斷的漣漪,他抬眼一看妻子,淡淡道:「淺眉,本座有件事要你派人去辦。」花淺眉含笑道:「還請夫君吩咐。」師映川一雙鳳目微微瞇起:「替本座收集陰冥水,用什麼手段都無所謂,最好是暗中搜羅,不要讓人知道,至於數量,越多越好。」

    天涯海閣乃是天下最大的商會性質組織,這種事情由他們來做,自然是再適合不過,花淺眉聽了,雖然不知師映川要陰冥水有什麼用,但既然男子不說,她也就絕對不問一句,只點頭應下,一時卻又笑道:「最近得了一張鐵鱗獸的皮,此獸一身鱗甲堅硬非常,鋒利刀劍亦不能傷,妾身便做了一件軟甲,夫君試試是否合身?」當下就去取了一件帶著鱗甲的青灰色軟甲,為師映川穿上,師映川捏了捏那堅硬非常的表面,道:「你費心。」兩人又略說了幾句,師映川便留在這裡用了膳,一時吃罷,花淺眉親手點了檀香,讓師映川在房中打坐練功。

    大團大團金燦燦的陽光在光滑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如同金色刺目的花朵熱烈綻放,半晌,師映川緩緩睜眼,入目處,花淺眉正倚在不遠處的方榻上做針線,似她這樣已有半步宗師修為的女子,很少會動針線,甚至許多資質不錯的習武女子連女紅都不會,師映川見她做得專注,便隨口道:「你在繡什麼?」花淺眉見他問起,就將手裡的東西一展,原來是一條素錦帕子,上面的萬川映月圖已經完成了大半,花淺眉微微笑道:「妾身給夫君繡一條錦帕,再有幾日就完工了。」說到這裡,見師映川有些意外的樣子,便忽又一笑,露出幾分嬌俏之色:「看夫君的樣子,莫非從前沒有收到過女子親手所做的繡帕麼?」

    師映川微微一怔,既而道:「自然是有的。」花淺眉收了笑容,正色柔聲道:「是方姐姐罷。」師映川略垂眼簾:「也有別人。」花淺眉淡淡含笑:「女子親手所繡的帕子,往往只會送心愛之人,妾身一生所托都已盡付於君,望君不要辜負。」然而她所說的這些話,師映川只聽見了前半句,此時他卻是已經走了神,想起從前還是稚嫩少女的那個人將繡得歪歪扭扭的帕子交給自己時的緋紅臉龐,以及當年道袍拂塵打扮的清冷,一時間不禁沉默起來。

    ……

    斷法宗,飛秀峰。

    一間幽靜院落中,樹下放著一桌一幾,一雙雪白玉手捧著一卷道經,安然閱讀,不遠處是一池蓮花,池水清澈,天光水影匯成一片碧色,除此之外,院內幾乎再不見什麼花卉,只有青翠樹木,顯得這裡格外幽寧清冷。

    女子道裝簡髻,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飾物,她彷彿就像是一朵蓮花,靜靜開放,不惹半點塵埃,她的容顏依舊年輕如少女,只是眉宇之間那曾經的鮮活之色,到如今已經枯寂。

    清風徐來,吹起女子鬢邊的青絲,這時她卻忽然抬起頭來,望向一名正快步向這裡走來的侍女,秀眉微蹙,道:「……不是說不要來打攪我的麼?」侍女來到跟前,輕聲解釋道:「白蓮壇派人送了東西給小姐……」女子微覺意外,就從侍女手裡拿過一隻黑漆小匣,打開一看,卻是一封沒有署名的信,女子撕開封口,展開信紙一看,頓時整個人都微微僵住,少頃,她才緩緩平復了情緒,起身道:「服侍我沐浴更衣,我要下山一趟。」

    距離斷法宗近百里之外,有一座小山,此山風景秀美,山頂有一間涼亭,當皇皇碧鳥趕到這裡的時候,只見一名黃衣人卓立於亭旁的山崖邊,袍袖在山風中獵獵飛舞,一頭彷彿是最上等黑緞的濃密長髮隨風飄揚,那人轉過身來,如同玉石雕刻而成的面容上帶著淡淡微笑,此情此景,好似天上的仙人降臨凡間,如此闊別多年,一朝相見,皇皇碧鳥只覺得週身上下彷彿失了力氣一般,難以動上一動,只能深深凝視著對方,萬般滋味,都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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