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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01三百零一、問情 文 / 四下裡

    「……難道曾經的一切,我們之間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虛假的幻象嗎?你對我的關心和愛惜,我們之間發生過的所有事情,那些無論是好還是壞的記憶,統統都只是可笑的一場表演?」

    師映川似哭似笑的質問就響在耳邊,連江樓看著臉色惘然中帶著深深絕望的青年,對於他而言,這件一直在暗中籌備、持續了數十年的計劃即將收尾,眼看著就要成功,這明明是應該令人十分激動而興奮的,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半點也沒有感覺到一直以來追求的東西快要實現的那種喜悅,連江樓抬起手,輕輕撫摸著青年光滑如緞的長髮,似乎一種莫可名狀的感傷與沉默一同徐徐湧上了心頭,他忽然開口,語氣平穩,語速緩慢,彷彿是要讓對方能夠聽得清清楚楚,一點不漏,他說道:「……你問我是否與你相處的二十餘年裡,都是虛情假意,我可以告訴你,不是,因為我曾經想過,若是能夠找到與你天資相仿之人,我便會放棄用你來作『工具』的決定,另選他人,畢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我也是血肉之軀,並非鐵石。」

    男人修長有力的手指插在那一頭豐密如藻的青絲中,緩緩梳理著青年的長髮,動作穩定得沒有一絲顫抖,只道:「……眼見你一天天在我身邊長大,我豈會當真視若無睹,只可惜似你這等天資根骨,千年未必會出一個,我實在無法找到旁人將你代替,所以此事,非你不可。」

    師映川低低笑著,他的表情微微扭曲,竟是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那原本漆黑如墨的眼睛裡卻已慢慢浮上了依稀如同紅蓮業火一般的血色,那是足以令人窒息似的憤怒與痛苦,連江樓擁他在懷,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青年冰冷的身體,兩個人就這樣靜靜站著,師映川微喘著,臉上浮現出半是譏諷半是自嘲的古怪笑容,此刻他覺得自己就如同正被人用刀子硬生生地剜心割骨,但他還是忍著,只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小時候有一年因為走火入魔,差點死掉,至少也有可能變成廢人,是你將我抱在懷裡日夜用真元將我溫養,幾乎片刻不離,到後來才救了我,讓我能夠安然無恙,從那以後我就告訴自己,我以後一定要對你好,孝順你……可是現在我才知道,那只是因為我對你來說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工具而已,不能放棄,不能讓我有閃失,所以才會那樣愛護我,照顧我……連江樓,你何等殘忍,原來我的一生都只是一個笑話,我自以為的幸福都總是別人刻意製造出來的假象,就好像人們會精心飼養家畜,照顧它們,不讓野獸傷害,可到頭來卻只是為了吃它們的肉,為的是它們的利用價值……原來對你而言,我師映川這一生的意義,我存在的所有理由,卻只是用來成就你的大道而已……」

    師映川幾乎快要崩潰,他終於又流下淚來,滿面淚痕,他的臉貼在連江樓胸前,淚水打濕了對方的衣襟,連江樓清楚地感覺到那淚水洇透衣衫,烙在肌膚上,幾乎將自己燙傷,在這一刻連江樓忽然發現,自己也許並沒有想像中那樣漠視一切,一顆早已被打磨得堅穩無比的硬淨道心終究還是血肉塑成,他記得懷裡這個人曾經究竟是怎樣在自己面前嬉笑撒賴,怎樣獻寶一樣地將親手做好的食物送來給自己品嚐,又是怎樣在長大後逐漸開始用愛慕的眼神偷偷看著自己……一切的一切,終究在這一刻盡數浮上水面,他也這才依稀明白那些過去的時光到底意味著什麼,他想告訴懷裡的這個人,我與你之間經歷過的那些事,並不都是假的,然而這些話在心底流轉一回,卻又漸漸沉寂了,終究沒有說出來,並不解釋或辯駁,一時間連江樓擁著全身冷得發抖的青年,將其攬緊,一下下用手輕拍著青年的脊背,意似安撫,他靜默良久,才緩緩說道:「……當年你向我表達傾慕之意,多番求懇,我都不允,其實並非出於厭惡,不過是不希望讓你日後更受打擊而已,只可惜天意弄人,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

    青年眼神恍惚,那一年他與他第一次見面,他將剛出生的他抱在懷中,現在,亦是同樣的懷抱,可是那時尚在襁褓中的自己只覺得溫暖,而此刻,卻是無法忍受的刺骨寒冷……師映川再也繃不住,他也算自命性情豁達,可眼下卻是從裡到外都冷得厲害,只覺得胸口彷彿被刀子狠狠地一下一下地攪,生疼入骨,禁不住流淚不已,明知不該如此軟弱,可是卻實在是忍不住,他突然微微地笑出來,可那一臉冰涼粘濕的淚卻是將這個笑容模糊得難看無比,他淚流滿面,哆嗦著嘴唇,沙啞地哭笑道:「是啊,是我該死,動了不該有的真心……對了,我知道了,為什麼你從前會待我那樣好,我還是你徒弟的時候,你那樣維護我照顧我,甚至好得讓我以為你就是我的生身父親,現在想來,也許那只是你的一種補償手段?在我有限的人生之中,讓我縱情享樂,盡量讓我享受到普通人永遠也享受不到的權勢與榮華富貴……」

    師映川突然間咳笑起來,幾乎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邊笑邊道:「是了,你答應跟我成親,婚後又對我無微不至,簡直說得上是百依百順,現在想來,應該就是一種福利了?讓我如願以償地和你在一起,盡情嘗這情愛滋味,不惜將自己也當作物品送出來,讓我在臨死前得到最大的滿足,這算是給我一點安慰嗎……連郎,你了不起,真的了不起……」

    回答這番話的,是連江樓的吻,連江樓一隻手抬起師映川的臉,在那已經失了血色的唇上輕輕觸了觸,在這一刻,一切都像是凝固了,至少在一瞬間,這個冷酷男人的眼裡心裡只有師映川……此時連江樓的眼神並不鋒銳,甚至很是溫柔,令人沉醉,他淡然說道:「千年之前趙青主負寧天諭,這一世我負你……你可還記得前時你我曾說過,若你日後化為塵土,而我或許有望大道,到那時你若還是轉世且神志不滅,記憶留存,那麼就來尋我,我助你從頭修行,一世不成大道,那就十世,十世不渡,則世世渡……」師映川淒然道:「我當然記得……那時我還問你,若是有朝一日,那個阻你大道的人是我,你會如何?你告訴我,雖芝蘭當道,亦不得不除。」說到這裡,青年已是淚如雨下,一雙眼睛定定看著面前這個自己一直癡念著的男子,似哭似笑著哽咽道:「當時你還問我,我既然知道你此心之堅,哪怕是我,你也能一劍斬殺,既然如此,他日轉世之後,我還會不會來尋你,我回答說……我會。」

    最後兩個字被青年說出時,已然變得破碎不堪,連江樓的眼神中帶著說不出的遼遠與通透,他認真看著師映川被淚水濡濕的臉,發現對方的精神在說完這些話時,似乎就已經瀕臨崩潰了,面孔慘白如雪,目光也已經散了,連江樓靜靜看著,這一瞬間他就已經明悟,突然就明白了這個人曾經對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依賴與信服,而後來又是怎樣的愛慕與深情,否則又怎會如此痛苦?而與此同時,連江樓也突然真真切切地發現了這個人在自己心中的真實份量,比他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多,還要沉重,這麼多年相處的歲月,時光早已讓某種感情潛移默化地滲入肌骨,未嘗不曾在誰也沒有察覺的時候,悄悄醞釀成了一壇滋味醇厚悠遠的陳酒……

    然而既然早已作出了選擇,多想又有何益?連江樓以衣袖慢慢擦拭著師映川被淚水浸染得**的臉,他平靜地說道:「……若你日後願意來尋我,無論是要報仇還是其他,我都等你,一世,十世,百世,千年萬年,我都會等著。」師映川癡癡看他,彷彿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是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怪不得成親之後,你越來越熱衷於與我纏綿,原來是怕以後再也享受不到了,是罷……甚至就在剛才,在外面的時候,你還迫不及待地又與我親熱一番,原來……呵呵,這難道就叫作物盡其用?在我臨死前,最後一次享受天下第一美人的身體……」

    他癲狂而笑:「連郎,你啊你,你的狠,你的絕,真的是達到了這世間無與倫比的地步,我到了現在,甚至連怨恨的力氣都沒有了……比起趙青主,你更是厲害一層,我真是服氣了,甘拜下風,自愧不如……」說到這裡,師映川突然又好像平靜了,他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冷冷看著連江樓,問道:「那麼,現在就打算開始了麼?我腹中還有我們的孩子,你準備怎麼辦?」連江樓沒有馬上回答,他抱起身體酥軟無力的師映川,走到那裝著陰冥水的石池邊,俯身緩緩將師映川放在了裡面,師映川只覺得渾身一冷,整個人已經浸在了陰冥水之中。

    不過這一冷之後,又漸漸覺得沒有那麼冷了,彷彿水中的溫度反而溫和許多,這水有一尺多深,平躺著的師映川可以完全泡在裡面,他的口鼻自然也被水漫過,但卻完全沒有嗆到,也不必閉氣,因為這陰冥水自有奇異之處,活物在裡面,並不需要用口鼻呼吸,這種情況有些類似於處於母體之中,就比如一個胎兒,難道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會需要用嘴巴和鼻子呼吸麼?這也是修行之人達到最高境界時才可能成就的胎息之術,一時間師映川被泡在這陰冥水裡,皮膚表面開始有淡淡的細微黑色東西分解出來,這是體內雜質,等到全部被陰冥水浸泡逼出之後,內外通透,才是施展秘法,最大程度提升成功率的最佳時機,這時就聽連江樓道:「……我會在此守侯,待你生產之後,再施展此法。」他之所以只是點了師映川的軟麻穴,是因為點住穴道固然能夠令人無法動彈,但如此一來,師映川氣血滯澀,無論是對接下來分娩孩子還是施展秘法,都多多少少會有影響,而點了軟麻穴一來足以限制師映川,令其難以活動,二來又使其身體癱軟無力,最大程度地放鬆,對生產和施術都最有利。

    師映川整個人沉在水中,菱唇緊抿,似是無知無覺,半晌,他突然間低聲笑著,道:「……連郎,我想問你一句話。」他泡在陰冥水當中,即使說話也是無礙的,只是聽起來會比正常時候的聲音要小一點罷了,連江樓聞言,就道:「你說。」師映川這時彷彿有些恢復過來,態度都從容了幾分,與之前那顛倒若狂的樣子比起來,簡直天壤之別,甚至言語之間已經聽不出有一絲軟弱之意流露,他冷然說道:「我此刻的心情,真希望讓你也能夠體會一二……可是即便會讓你覺得可笑,但我還是想問你一句:連郎,你這一生,究竟有沒有愛過我師映川?」

    連江樓聽到這句問話,臉上的平靜與漠然漸漸褪去,然而終究沒有出聲,沒有回答,師映川輕輕笑著,輕蔑地道:「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卻依然還是不敢承認你愛我……膽小鬼。」

    青年說著,緩緩閉上雙眼——愛已無心。其實無論連江樓回答與否,自己與他之間那鏤心刻骨的一切,在他親手將自己放入陰冥水之中的那一刻,就已統統湮滅……師映川呢喃道:「世間因為有情而豐富多彩,但主觀的感情卻會對人造成影響,終究還是牽絆,世人都說大道無情,其實本質上不過是讓求道之人不能有情罷了,唯有如此,才能堅定向道之心,一顆心強大到再不受任何外界影響,克服一切阻礙,走到旁人達不到的高度,所以想要成功,就不能有情。」

    他睜開眼,平靜地看著連江樓,沒有以任何或猙獰或痛苦或怨毒的表情流露出來,來以此表示自己眼下那複雜的情緒,因為真正的痛苦是看不到的,他笑得古怪:「連郎,你說你並未走那太上忘情之道,可在我看來,你已經明白了太上忘情的真諦,否則若不曾擁有,又如何去放下?此心之中,唯有道存!然而,我不信你這一生裡能夠忘記我,你的生命中永遠都總有我的影子,他年即便你超脫凡塵,跳出五行,也總有我師映川三字時時刻刻刺在心頭!」

    這聲音彷彿有著無窮的魔力,連江樓注視著躺在池中的師映川,沒有開口,師映川說完這些話之後,似乎很是疲憊,他歇了一會兒,忽倦倦道:「你解了我的穴罷,我不會反抗什麼,這種情況下,我也無力反抗。」連江樓靜靜看著他,卻只在青年臉上看到一股心灰若死之氣,男子默然,忽然鍵手指微微一動,一縷勁氣射進水中,打在師映川的側腰上,解開了對方的軟麻穴,師映川頓時覺得酥軟無力的身體漸漸恢復了過來,他在水裡緩慢地動了動四肢,眼睛卻只盯著連江樓,冷冷道:「你能不能走開些,別讓我看見你?我現在片刻都不想瞧見你……」連江樓沉默,隨即走遠了些,來到一方拐角處坐下,正好可以讓彼此都看不到對方。

    連江樓閉目打坐,一時間偌大的溶洞中靜得沒有半點聲音,然而不過半盞茶的工夫,突然只聽一聲痛叫,連江樓倏地睜開眼,瞬間就出現在了石池前,就見師映川面孔微微扭曲,在水中全身抽搐,雙手緊緊摀住肚子,他產期原本應該是明日,然而卻是因為今天受到巨大打擊,心神劇烈動盪之下,提前陣痛生產!此時師映川長髮散亂,緊緊咬住牙關不肯呻·吟,連江樓見狀,立刻上前,就欲替他取出孩子,但還沒等他俯身,師映川已厲聲嘶吼道:「別過來!」

    師映川此刻狀若凶獸,他突然艱難坐起身來,跪在池中,**的右手往左袖中的小臂上一抹,就將一直環在臂上的北斗七劍取下了一把來,正是最鋒利的那柄搖光劍,他看也不看連江樓,只一手按住墜痛不已的肚子,抓緊搖光劍就準備剖開腹部,取出孩子!

    師映川眼下形容癲狂,黑髮**貼在身上,面目猙獰,臉色慘白,此情此景,連江樓怎能真的讓他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動手剖開肚子,取出胎兒,否則只怕要出大問題,如此一轉念,已來不及多想,一步跨入池中,就要將師映川抱出來,自己幫他剖腹產子,才最穩妥!

    連江樓一步跨進水裡,俯身去抱已經滿臉冷汗的青年,師映川這時似乎已經痛得快暈了過去,手上的搖光劍已經顫顫地根本拿不穩,連江樓伸手將他抱住,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連江樓突然間瞳孔猛地一縮,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巨響,碎石塵埃炸得四射亂濺,夾雜著聲聲狂笑,片刻之後,煙塵漸落,就見師映川昂然站在一處高石上狂笑不已,石池以及那些陰冥水已然被毀,青年手中握著的搖光劍正向下滴血,而十餘丈外,連江樓單膝跪地,一手按住胸口,鮮血從指縫中緩緩溢出,一直滴到地上,他所捂的位置,正是原本胸口那處傷疤的所在,此時師映川放聲大笑,漆黑的雙眼已經變成了與從前一模一樣的血紅,眉宇間一派放誕霸道之色,縱然腹痛難當,卻完全不掩那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狂傲,如此形容,如此氣勢,哪裡還是被囚禁在大光明峰的那個失意男子,分明就是從前那殺人盈野、縱橫天下的魔帝!

    狂笑聲充斥著偌大的空間,在整個溶洞內迴盪,師映川似乎完全不在意腹中正傳來的一**劇烈陣痛,他只是死死地看著遠處的連江樓,神色癲狂中又有著絕對的冷酷與怨恨,如同一頭擇人欲噬的野獸,忽地,青年止住了狂笑,他猩紅的雙眸微微瞇起,臉上帶著無法形容的猙獰扭曲之色,卻偏偏又用了溫柔無比的語氣,輕聲說道:「連郎啊,是不是很驚訝?嗯?我的好人兒,要知道這世上不只是你一個人會籌謀,會謀劃,我也是一樣會的啊……」

    師映川伸出猩紅的舌頭,緩緩舔了一下自己手裡的搖光劍,嘴角泛起一絲血腥而優雅的笑容,連江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著青年,感受著對方身上散發出的確切無疑的大宗師氣息,突然劇烈一咳,從嘴角溢出血來,男子低聲道:「……你如何會恢復了修為?」師映川呵呵笑起來,他歎息著道:「我說了,不只是你一個人會籌謀……我中了你們這些人的圈套,被禁錮成了廢人,我怎麼可能甘心?自然會想辦法恢復修為,當初你將從赤帝姿那裡得到的解藥交給我,卻不知當時我已經解開了其他三道禁制,你們自以為我被你們聯手禁錮,穩如泰山,可惜啊,這世上的事,從來都沒有絕對……哈,你說,這算不算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連江樓聽著,緩緩站起身來,他的胸口處還在流血,用手按在上面,他看著師映川,沒有問對方是怎麼得到另外兩種解藥的,只是一字一句道:「……既然你隨時都可以恢復修為,為何卻還一直按兵不動。」師映川低聲笑著,他目光溫柔卻又痛苦地望著男人,笑著輕歎道:「你問我為什麼……連郎,這當然都是因為你啊!因為我不捨得你我之間那樣溫馨平靜的生活那麼快就結束,我想多與你相處一段時間,我不斷地遲疑著,猶豫著,告訴自己我只是再享受一陣這樣的時光就好,這樣就好了……可是你,卻讓我所猶豫的一切都變得那樣可笑可悲!」

    師映川再次狂笑起來,他猩紅的雙眼盯著連江樓胸前的傷處,瞳孔隱隱縮了一縮,卻笑著感慨道:「真巧,你的傷痕也是這個位置,當年寧天諭就是在這個位置給了你一劍,留下永久的傷痕,而我剛才給你的那一劍,同樣也是這裡……呵呵,千年之前就是如此,千年之後仍是如此,真是驚人的巧合,一切的一切,彷彿都是在重複著一開始時的經歷啊……」

    青年笑喘著,一手按住肚子,臉上笑容愈勝,斷斷續續地道:「赤帝姿的那枚解藥我一直都貼身偷偷帶著,剛才我求你解了我的軟麻穴,又支開你,就是為了取出這枚解藥,我將它放在嘴裡,剛才等你過來抱我的一刻,我便吞下解藥,恢復了修為,隨即就給你一劍!不過可惜啊,畢竟你也是宗師,反應太快,在我恢復修為的瞬間就已經被你察覺,到底還是讓你避開了些許,讓這一劍沒有致命,真是可惜呢……」說到這裡,師映川不禁微微咳嗽起來,但他眼裡卻儘是滿足之色,歎道:「真是久違的感覺,這樣擁有力量的感覺實在是太好了……」

    話音未落,一陣越來越強烈的痛楚襲來,令師映川微微變了臉色,他咬牙忍住,臉上冷笑不已,只道:「看來它要出來了……」最後一個字說出之後,師映川突然就握緊了搖光劍,另一隻手扯開衣裳,露出隆起的肚子,緊接著,猛地一劍刺在了自己的肚皮上!目睹此情此景,連江樓瞳孔驟縮,不過師映川這一劍只是淺淺刺入,然而接下來他卻是毫不猶豫地直接手持利劍向下劃,忍痛剖開了自己的肚子,如此血腥恐怖的場面,冷酷殘忍之極,若是普通人看到,幾乎就要被生生嚇暈,但師映川卻只是滿面瘋狂猙獰之色,嘴角帶著冷笑,絲毫不在意那劇痛以及自己肚子上傷口處流出來的鮮血,面對如此慘烈一幕,他卻只是將手伸進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滿手血淋淋地取出了一個小小的嬰兒,孩子乍一離開母體,頓時『哇』地一聲哭叫,但隨即就再沒有聲音,對此,早就提前知道孩子一旦離開母體就會迅速死亡的師映川自然沒有半點意外,他只是深深看了一眼自己剖腹取出的孩子,忽然輕聲道:「是個女兒……」

    一滴淚突然就從師映川的眼角沁出,然後徐徐滾落下來,他眼睛看向連江樓,低聲道:「本來應該是個漂亮的女兒的……」話音方落,突然就抬起手,將手中的嬰兒朝著連江樓一拋!

    那身上還帶著血水的小小的孩子被擲了過來,此時連江樓再也來不及思考什麼,足下踏前一步,就準備要將女兒接住,然而說時遲那時快,剛拋出孩子,師映川就揚手一道劍氣打出,就在嬰兒被拋到兩人中間的那一刻,劍氣恰恰及體,瞬間那小小的嬰兒,就炸成了一蓬血霧!連江樓眼睜睜看著這一幕發生,整個人登時僵住了,師映川淒厲大笑,他一手撕開身上的披風,將肚子上的傷口胡亂一裹,紮緊,厲聲道:「……連江樓,你我之間,自此恩斷義絕!」

    此時連江樓胸口中劍,師映川剖腹產子,兩人都是重傷,誰也沒有比誰更好過一些,師映川說完這話,下一刻已是猛然向連江樓衝去!眨眼間作為兩股力量撞擊交匯之地,透明的力量波紋扭曲撕扯,偌大的溶洞已為之顫動,不過片刻的工夫,石壁外突然只聽一聲巨爆,這處地方所在的小山竟是被攔腰炸開一處破口,無數或是巨大或是細碎的石塊與沖天而起的塵煙如同一朵煙花般炸開,向四面綻放,碎石沙土混合所形成的飛濺激流所挾帶的力量和破壞力比弓弩更加強大,肉眼可見的力量波紋層層激盪,急劇擴開,與此同時,只見一道身影自漫天塵埃中飛射而出,狂笑道:「……連江樓,這只是開始,你我之間的恩怨,才剛剛開始!」

    ……

    短短十餘日內,師映川破禁而出的消息便如同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開,這其中內·幕固然沒有幾個人知道,可在大多數人眼中,至少也知道這魔頭既然已經脫困,接下來勢必就會掀起一番腥風血雨,當日五大宗師聯手設計,將其擒獲並禁錮,囚於斷法宗,以師映川此人平生的行事作風,現在既然脫困,恢復功力,又怎麼可能不採取一系列強力甚至激烈的報復?

    而正值外界因為此事而喧騰不已之際,一方渺無人煙的森林中,原本那野獸鳥雀遍佈、巨木林立的景像已經消失,觸目所及,到處死氣沉沉,樹木草叢枯黃腐朽,大型野獸的屍體包括一些少見的靈獸屍體,幾乎隨處可見,只能偶爾看見零星幾隻松鼠之類的小獸還惶惶存活著,彼時一處位於森林中心的深湖內,突然有異象發生,空蕩蕩的湖面波湧微微,倒映出淡淡的青色波光,層層鋪開,忽然只聽『嘩啦』一聲水響,一個長髮如瀑的頎長身影自湖底緩緩浮出水面,就彷彿下方有人托舉著一般,輕鬆且從容不迫。

    那人出水之後,低低說道:「……這片森林包括水中的有價值生物已經被我抽取殆盡,我們也該是時候離開了。」這聲音清晰透亮,又帶著磁性,聽起來令人心裡說不出地舒坦沉醉,如此隻字片語,便已讓任何聽到這聲音的人在腦海中勾勒出了一個極富魅力的美男子的形象來,這時那人靜了靜,似乎在聽什麼人說話,然後就冷幽幽地一笑,這一聲笑之中,卻似是蘊藏著無限的傷痛與失望,道:「我知道的,所以我們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將傷勢完全養好,至於仇麼,以後自然是要報的。」這番話不過寥寥數語,且被說得輕描淡寫,似是全不在意的樣子,然而內中所隱含著的怨毒,那種無法釋懷的深重痛苦,卻已經被體現得淋漓盡致,此時再定睛看去,只見這高個兒男子卻是穿著一身極普通的袍子,及臀的黑髮完全披散在身後,此人踏水向岸上走去,如履平地一般,隨著他每邁一步,身上**的衣物以及被湖水浸透的長髮便開始散出淡淡白霧,還未等到走上湖岸,全身上下已經乾爽一片,再不存半點水漬。

    男子肌膚雪白,面容出塵中又透著絲絲妖異,一雙紅眸點綴其間,額頭至眉心有一道殷紅的痕跡,正是半月前一舉脫困而出的師映川,如今他已再不復在大光明峰那段時期內的樣子,整個人已是恢復了當年八大宗師混戰之前的形容,而那週身散發出的氣勢,卻是比從前陰冷肅殺許多,半月前那一日,他剖腹產女之後並沒有讓謝檀君前來助戰,一來謝檀君潛伏在斷法宗還有用處,還沒到暴露的時候,二來斷法宗內還有另外一名宗師長老,四名宗師兩個重傷兩個完好,一旦動手並無任何把握,因此師映川無心戀戰,找準時機迅速馭使北斗七劍飛離遠遁,順利離開斷法宗,緊接著便是找地方養傷,他一路抽取活物生機,不知害去了多少性命,終於傷口漸漸癒合,眼下這片森林已被他變成了荒蕪之地,而他的身體也已經好轉得差不多了,而他也隱隱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有些說不清的變化,似乎前方已朦朧出現了一條平坦大道,只要最終跨過去,就是另一番天地,顯然是他所修煉的《血嬰經》真的起到了作用!

    當下師映川便離開了此處,目標卻是萬里之外的搖光城,不過他倒是沒有急於趕路,而是一路上仔細調養身體,如此一來,直到半個多月後,才終於抵達了大周的中樞,搖光城。

    這時已經入冬,搖光城內也已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臨近皇宮,路面越發寬敞,地上的積雪也都被清掃得七七八八,不時有一隊隊甲士經過,踏得些許殘雪泥濘一片,未幾,一支數十人組成的隊伍緩緩而來,馬背上眾騎士衣甲鮮明,頭戴綴有紅纓的鐵盔,面色俱是肅然,當中圍著一輛馬車,待臨北宮門近十丈之際,隊伍停下,厚厚的車幔掀起,一道修長身影從馬車內走出,青年二十多歲的模樣,面容俊美,穿一身紫色華服,烏黑油亮的頭髮束在金冠裡,用一根長簪插住,看著服飾打扮,分明是一位侯爺,幾乎是同一時間,宮門前眾侍衛眼中就流露出一絲恭敬之色,要知道此人雖然年輕,如今卻已是大周炙手可熱的新貴,其父乃是敬國公趙獻芝,趙家數代國公歷來深受周帝信任,手握兵權,又6續與皇家結親,乃大周重臣,而這青年自襲了早死叔父的爵位之後,一改從前的紈褲習氣,入主兵部,開始展現出自身的能力以及手腕,到如今已是軍中頗有幾分威望的人物,並非那等一味倚靠祖蔭之人。

    這青年正是永安侯趙剴,他下了馬車,步行走到北宮門前,已有等候在此的太監小跑著迎上,在前面引路,帶著趙剴就沿著一條偏道快步向深宮內走去,半晌,兩人來到一處宮殿前,趙剴熟門熟路地進去,被人帶到裡面一處籠著熱乎乎火爐的休息室內等候,宮女送上茶和點心,趙剴等了大概快兩盞茶的工夫,一個太監進來,引他前去見皇帝,一時趙剴進到皇帝平時用來辦公和議事的暖閣,晏勾辰正在凝神看著面前一份奏報,趙剴行禮道:「見過陛下。」晏勾辰頭也不抬地道:「無須多禮……坐。」趙剴先謝過了,這才在一隻錦凳上坐下,隨即外面一個紅袍太監輕輕掩緊了門,君臣二人在內密談,那太監瞇著眼,兩手抄在袖內,站在門口,眼中隱隱有精光閃爍,監視著附近的動靜,顯然是一名內家高手,這時一陣淡淡的冷氣忽然充斥四周,紅袍太監眼皮猛地一跳,全身肌肉頃刻間繃緊,與此同時,已猛然回頭看去,右手呈爪狀一起遞出!然而當看到來人的一瞬,紅袍太監瞳孔頓時一縮,那一爪也同時被一根潔白如玉的手指輕輕彈開,說時遲那時快,紅袍太監已整個人渾身一矮,無聲跪了下去,頭顱緊緊抵在地面上,身體明顯微微顫抖,卻並非恐懼,而是無與倫比的興奮與激動。

    來人薄薄一件青衣裹在身上,看也不看那跪地的太監一眼,只向前走去,面前緊掩的雕花朱門自動緩緩打開,聲音驚動了裡面正在議事的兩人,君臣二人同時看過來,卻當即神情劇變,永安侯趙剴一瞬間幾乎彈身而起,好在他如今城府不比從前,幾乎在同一時間就極力克制住了,唯有雙手在寬大的衣袖內死死攥結成拳,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從門外走進來的人,對方鼻樑高挺,神情平靜,一雙紅眸深邃璀璨,下頷微微抬起,流露出一股出自骨子裡的高傲睥睨之意,似乎這世間根本沒有多少東西能夠讓他正視,暖閣裡明亮而柔和的光線令其彷彿置身於一片星光中,格外突出了那有如川岳般起伏分明的完美輪廓,好似降臨人間的謫仙人,一塵不染,就這樣從外面從容步入,晏勾辰霍然起身,儘管算是不曾失態,但扶在案上那微微輕顫的手仍然還是洩露出了此刻這個一國之君內心的激動:「……映川!」

    來人正是今日剛剛抵達搖光城的師映川,眼下距離他順利從斷法宗脫身那天已經差不多過去了一個月,他身上的傷也基本養得好了,整個人已經恢復了從前的狀態,此時他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趙剴,趙剴立刻會意,深深拜下道:「……見過國師!」他二人之間的關係一向都是隱蔽的,並無旁人知曉,晏勾辰亦未察覺出什麼異樣,只一揮手,示意趙剴退下,自己則快步向師映川走過去,到了跟前,兩手重重抓住師映川的臂膀,面露驚喜激動之色,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師映川,半晌,才幽幽歎息著道:「回來就好……老天保佑,你總算是平安歸來……」

    這時趙剴已經退了出去,將門掩上,師映川聞言一笑,但這笑容卻反倒是襯托出一片愈發凌厲的神采,他淡淡道:「這次我能完好無缺地回來,確實算是老天保佑……」他低頭凝視著晏勾辰,不去想那個遠在大光明峰的無情男人,平靜地說道:「讓人準備一下罷,我要沐浴。」

    未幾,一間極為華麗奢侈的浴室中,池水清澈,熱霧騰騰,師映川站在池邊,宮人為他解去衣物,師映川的身體已經恢復原貌,結實而健美,唯有腹部多了一條一寸多長的疤痕,看那顏色,應該還要過一段時間才會漸漸徹底消失,青年全身肌膚雪白如玉,這個疤痕也就越發顯眼,一旁的晏勾辰自然看到了,眼神微微一縮,師映川從斷法宗脫身的消息天下皆知,但詳情就不是外人可以得知的了,人人也都知道他懷著連江樓的孩子,只是現在那孩子去哪了?也沒有聽到連江樓做了父親的消息……這時師映川卻是看了過來,他心思何等敏銳,一見晏勾辰的表現,怎能不清楚對方在想什麼,一時間臉色冷若冰雪,又隱隱有幾分猙獰,他抬起右手,輕輕摸了一下腹部那道傷痕,漠然道:「是不是很想問我,這個孩子哪裡去了……」

    師映川低低笑了一聲,冷然道:「她死了。」說罷,整個人已走進池中,全身浸泡在熱水裡,修長的手指緩緩梳理著一頭漆黑長髮,臉上雖然平靜,但那眼神深處卻流動著冰冷的寒意,晏勾辰看他這樣子,心中微微一凜,就沒有再問,一時師映川洗完澡上了岸,任由宮人為他換上華美的袍服,這會兒工夫,外面已經備好了藥膳,兩人便出了浴室,稍後,簡單吃了一些滋補之物的師映川斜坐在暖炕上,微閉著雙目,似在假寐,雪白的左手伸出,放在旁邊的矮桌上,腕下墊著一方小小的玉枕,由一個鬚髮皆白的年老太醫細細診著脈,在師映川身後,三名宮娥跪著,其中兩個將青年的長髮整齊展開,平平地托捧著,另一人則手捧一隻紫色小鼎,置於長髮下方,不斷移動著,鼎內徐徐向上升騰著白煙,逐漸將一頭黑髮熏得暗香四溢。

    未幾,太醫收回診脈的手,躬身顫巍巍地說道:「國師的身體調養得宜,已經無礙,亦不曾留下隱患。」一旁晏勾辰聽了這話,臉上的肌肉就徹底放鬆了下來,神情朗然,笑道:「好,這就好。」話雖如此,晏勾辰還是讓這太醫下去擬個溫養的方子,這時師映川忽然睜開眼,他雙瞳猩紅如血,偏偏卻叫人覺得那裡是一片彷彿可以將一切都渲染吞噬的濃黑,如同置身於無盡黑暗之中,看不到絲毫光明,師映川淡淡道:「我雖然大致知道現在大周的處境,不過這具體的一些情況,還是需要你來給我詳細說說,讓我心裡有個章程。」青年頓了頓,卻又徐徐笑起來,如同一朵黑色蓮花綻放,他輕聲說道:「畢竟在不久之後,這天,就必須要變了……」

    此話一出,任憑晏勾辰如今城府再深,聽聞此言後,也是不由得心中微微一凜,已是品出了幾分深意,當下就坐到師映川對面,將如今各方局勢以及大周眼下的一系列真實情況,都掰開揉碎了,細細地全部告知對方,師映川盤膝坐在炕上聽著,他披著一襲青翠欲滴的華貴衣袍,被宮中巧手的繡女織出簡樸大方的圖案,這身打扮明明應該是讓人看上去於精緻華美中透出幾分優雅閒逸,然而此時師映川整個人卻給人一種說不出的滄桑與陰晦味道,對於這樣的變化,晏勾辰自然不會感覺不到,他覺得如今的師映川與以前很有些不同,這與外表無關,甚至與力量也無關,以往的師映川就像是一條奔騰的河流,儘管磅礡浩大,但同時也充滿了生機與活力,然而現在自己面前的這個歸人,卻像是一口險崛可怖且暗沉的漩渦,冷冷地打量並漠視著一切生靈,似乎能夠將世間所有的一切都吞噬進去,這種感覺很不好,令人止不住地心生懼意,晏勾辰很清楚,這一切的改變勢必是因為師映川在這段時期內的不快經歷所導致,這時師映川卻忽然道:「……我聽說九王在前段時間被廢為庶人,圈禁在了王府?」

    此刻這心思難測的年輕魔帝的語氣聽起來倒很是平淡,但晏勾辰聽他問起此事,心中頓時一凜,面上卻不露半點端倪,轉念之間就已經組織好了言辭,只長歎了一聲,說道:「小九糊塗,我已容他不得了,否則再任憑他這麼偏執瘋狂下去,到最後只會是害了他。」說著,就將晏狄童的所作所為都全部告訴了師映川,其中並無一絲一毫的掩飾和保留,因為他很清楚師映川這個人的性子,也知道當初自己給晏狄童按上的罪名雖然也許可以糊弄一下別人,但師映川卻是不可能相信的,若是此事內·幕被師映川自己弄清楚,那麼晏狄童的性命必是保不得的,甚至連自己和大周也會受到牽連,而現在由自己主動告知,就是掌握了主動,便不礙了。

    果然,師映川聽晏勾辰原原本本地說明事情的原委之後,面上並不見多少怒色,只抬起一隻手,修長的雙指併攏,輕輕在自己的眉心間緩慢抹過,漠然說道:「倒也難怪……」他自然知道晏狄童深恨自己,一來是因為自己得到了晏狄童愛極卻又注定永遠都得不到的晏勾辰,二來卻是自己曾經將晏狄童強行侮辱,對方怎會不恨?如此一想,晏狄童會參與到陷害自己的事情當中,這倒是再正常不過的行為了,一時間師映川微閉了雙眼,淡淡道:「這件事與你無關,畢竟人心隔肚皮,你又怎會知道那晏狄童心裡都在想些什麼……不過,既然他現在已經被囚禁在王府,終身不得外出,那麼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就不追究什麼了,此事到此為止。」

    師映川說罷,望向窗外銀裝素裹的世界,一時間卻是不再言語,血眸裡的情緒淡而不散,如同幾尾小蛇緩緩遊走,眼神冰冷一片,再不見絲毫的溫潤,他的雙眼似乎都在隱隱泛著滔天的血光,那是嗜血暴虐的預兆,師映川就這樣靜了片刻,就當他整個人紋絲不動得都彷彿變成了一尊雕塑的時候,他卻突然開口道:「勾辰,你可知道我在這些段日子裡,都遭遇到了什麼?」不等晏勾辰回答,師映川看著窗外,眼中忽然就流露出幾抹刻骨的恨意,語氣卻越發平靜,道:「現在的我,不會再信任任何人,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愛惜自己的性命,永遠也不會去為任何人任何事而捨生赴死……從前我還以為,雖然自己年幼時吃了些苦,但不管我身世如何爺也總算是手下留情,讓我在後來得到補償,讓這世上終有人疼我憐我,不管我做了什麼,都會將我庇護,然而後來我才知道,這世間……哪有那麼多無緣無故的愛!」

    看到師映川神色間的變化,那種惘然,怨毒,失望,落寞,憤恨,嗜血……無數負面的情緒在青年眉宇間不斷轉換,令人心悸,晏勾辰便知道對方在這段時間裡必是精神上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乃至傷害……這時師映川的手上忽然感受到一陣淡淡的溫熱,將沉浸在冷酷回憶中的青年拉回到現實,他微移了目光,看著正握住自己手掌的晏勾辰,不由得微微挑起雙眉,沉默良久,彷彿變成了一幅靜止的人物畫,晏勾辰眼中閃耀著淡淡璀璨的光芒,平聲道:「無論發生過什麼,至少你現在平安歸來,這就足夠了,不是麼?」師映川凝視著男子,忽然就低低笑了起來,用了低沉又有些縹緲的聲音歎道:「……沉醉不知歸路……誤入藕花深處……」

    說完這句莫名其妙的話之後,他輕輕抽出手,神色之間已經多了幾分端然與桀驁,手指輕叩著桌面,說道:「自今日起,大周開始準備擴軍,並向周邊諸國發佈通告,令諸國即刻歸附,遞交國書歸降,否則大軍壓境,毀其宗廟,滅其皇室苗裔,有遲疑者,就拿它第一個開刀……世人皆謂我為魔,既然如此,就讓天下人看一看,到底什麼叫作魔頭,什麼叫作無法無天!」

    晏勾辰心中念頭急轉,卻是正色道:「你是已經下定了決心麼?」師映川淡淡反問道:「那麼,你以為我是在做什麼?」晏勾辰微微沉吟:「只是……眼下尚有一事,不可不明,你當日失蹤之後,群龍無首,青元教被幾位長老把持,將接連幾場騷亂彈壓下來,才穩住了局面,這段日子以來,倒也還算風平浪靜,但你如今既然回來了,我擔心這些人或許未必情願交出手中把持著的權力,萬一……」

    晏勾辰這種疑慮是很正常的,任誰都會這麼想,不過這其中內·幕只有師映川自己知道,那幾位長老除了瀟刑淚之外,其他的要麼是活屍傀儡,要麼是被九轉連心丹徹底吞噬思想的蠱控宗師,都是被自己牢牢操控在手心裡的力量,比起任何人都可靠,是能夠徹底信任的,如此一想,當下就淡淡道:「無妨,有些事你不清楚,有這樣的顧慮也是人之常情,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他們幾個人都是可以相信的,不會背叛我,這一點我可以肯定。」晏勾辰聽了這話,雖然不知道師映川為什麼會如此篤定自信,但既然對方都這麼說了,他也就自然不會有什麼異議,恰逢這時,有太監來報:「……青元教諸位長老求見國師。」

    晏勾辰聞言,並不意外,且不說自己身邊是否有青元教的眼線,只講師映川本身就是宗師之身,既然進入皇宮,其他宗師怎會感應不到?這時攜同而來,不論心懷何等想法,都會正式表明態度,思及至此,目光便望向對面的師映川,但見師映川一手取了桌上茶杯,啜了一口杯內碧色液體,淡淡道:「讓他們進來。」片刻,瀟刑淚,傀儡,以及那名蠱控宗師一同進到暖閣,除瀟刑淚外,其他二人已躬身行禮,三人齊聲道:「……拜見教主!」一旁晏勾辰見狀,心中最後一絲疑慮就此消散,暗暗放鬆下來,師映川坐在暖炕上,面無表情地道:「罷了。」

    這時瀟刑淚臉上已是掩飾不住地洋溢著一派激動欣喜之色,雖然前時師映川順利脫身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但親眼看見畢竟還是不同,而瀟刑淚這種情感的外露是發自內心的,無法做假,其他人也都能感覺到,師映川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笑容,知道對方是真正關心自己,就輕輕點頭道:「瀟叔叔,我回來了。」瀟刑淚這時已哈哈大笑:「好,回來就好!」他大步上前,仔細看了師映川一眼,見青年氣定神閒,顯然是沒有什麼大礙,但他還是關切地問道:「身體沒有什麼問題麼?」師映川笑了笑,放下茶杯,說道:「沒什麼事,都已經恢復了。」

    瀟刑淚點點頭,這時忽然又想起一事,目光就下意識地掃向了師映川的腹部,師映川見了,眼中閃過一絲痛苦之色,即便只是一閃而過,也依然令他心頭微滯,當下語氣漠然道:「是個女孩,不過已經死了。」瀟刑淚聞言一震,卻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但他看到師映川那冰冷如霜的神色,就知道這其中必有內情,然而卻不是自己應該問起的,不然的話,只怕是徒然令師映川越發心痛不快罷了,這樣想著,瀟刑淚的神色便不免有些黯然與惋惜,深深歎息道:「可惜了這個孩子……否則的話,既然是一個女兒,想必應該會很像你母親的罷……」

    一時間室中一片沉寂,無人出聲,少頃,師映川面色如常,只看著瀟刑淚的雙眼,問道:「瀟叔父,我與連江樓如今已是恩斷義絕,日後我若剷平斷法宗,你可會助我?」

    此話一出,頓時諸人都是一滯,人人都知去年師映川與連江樓二人成親,且婚後似乎頗為美滿,就算師映川逃出大光明峰,心懷怨忿,按理說也不應該竟會恨到這個地步,難道當初成親之事,乃是師映川受到逼迫不成?但仔細想想,卻也不像,當然,這其中的內·幕是除了當事人之外,其他人不可能清楚的,這時師映川卻是嘴角帶著一絲冷笑,道:「連江樓此人,無情無義,負我良多,我這條性命,幾乎就斷送在了他的手上……」

    師映川自然不會真的將其中隱情說與任何人知道,但現在這番話卻是人人都聽得懂的,瀟刑淚聞言,不由得微微變色,他知道連江樓與師映川之間極有情分,若是旁人說連江樓欲害師映川性命,他必然是不信的,但此事卻偏偏是師映川親口所言,由不得他不信,當下不禁思緒微亂,師映川見狀,也不催促,只是淡淡瞧著對方,半晌,瀟刑淚突然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苦笑道:「當年我沒能救得了你母親,既然如此,至少也應該一直在你身邊輔佐才是……罷了,無論日後如何,我都是你叔父,不會改變。」

    這話雖未直接應承什麼,但也是相當明確地表明了立場了,師映川瞇起雙目。顯然很滿意對方的回答,當下眾人落座,就是一番密談,晚間晏勾辰設宴為師映川接風洗塵,諸王公大臣入宮陪同,群臣直歡宴至深夜,才漸漸散去,這時已是月冷星稀,師映川一身淡淡酒氣,慢慢踱著步來到殿外,廊下白雪皚皚,夜晚的空氣中彷彿有霧氣瀰漫,天地間白茫茫地一片,師映川雙眼惺忪,似睜非睜,索性倚在欄杆上,晏勾辰走過來,站在他身後,目光清醒中又透著一絲淡淡的柔和,一隻手搭在師映川肩頭,道:「……喝多了麼?要不要讓人煮些醒酒湯來?」

    如此良夜,如此脈脈氛圍,此時若是有外人看見這一幕,定會以為這是一對感情甚篤的情侶,然而師映川臉上沒有柔情蜜意,卻只是浮現出一點淡淡的疲憊之色,彷彿身心俱疲,他望著有些暗淡的星空,忽然說道:「……勾辰,你可知道,我從未像現在一樣,那麼地恨著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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