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如今果真想要悔婚,那就是對斷法宗以及神殿的巨大侮辱,更是對我本人的侮辱,讓天下人都來看這場大笑話,如此一來,是要置三方於何地?這個臉,晉陵神殿丟不起,斷法宗丟不起,我,同樣也丟不起女尊重生之拯救!」師映川的聲音嚴肅而冷酷,面色更是凜凜如冰,在他凌厲得極具穿透力的目光下,梵劫心整個人渾身上下彷彿所有的秘密都被窺破,徹底暴露出來,好像再沒有任何私密性可言,哪怕躲在角落裡也無所遁形,若是普通人,只怕已經癱倒在地。
梵劫心卻是怔怔地看著師映川,心底微微升起一股寒意,此刻這個樣子的青年是非常陌生的,那種冷酷,那種肅然,再明顯不過,梵劫心忽然想笑,但他笑不出來,千言萬語聚在心頭,最終只化作一句充斥著淡淡疲憊的話:「你放心,我是不會悔婚的,誠然如你所言,這無論對誰來說,都是一個巨大的衝擊,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不會那麼任性。」他努力仰起頭,那樣子彷彿是在看蔚藍如洗的天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樣是為了避免有淚水從眼睛裡溢出來,少年面色平靜,連語氣也是平靜的,道:「其實也不錯的,季劍子品貌相當出眾,性情看起來也還好,甚至算得上是善解人意了,我們兩個人都很清楚,這場婚姻的背後也有互相為自己所屬之地而有所犧牲的因素在裡面,不過當然了,這不重要,畢竟兩個人之間是可以慢慢培養出感情來的,所以到最後,未必不是一樁幸福美滿的姻緣,而我們雙方也不管是出於哪方面考慮,都會努力讓事情向著好的方面發展,這是大家都願意看到的結果,不是麼?」
「你能夠這樣想,當然很好。」師映川的表情緩和了,重新恢復了平靜,道:「我當年與十九郎的婚事也是在不情願的情況下被商定,後來不是也過得很好?平琰是個好孩子,他不像我,將來我相信他會與你一心一意地生活,舉案齊眉,白首偕老。」梵劫心有些失神地喃喃道:「是啊,他不像你,我們會過得很好……」他微微閉起眼睛,默然片刻,然後又睜開眼,目光微顫,移過來看著師映川,輕聲道:「……可是,映川哥哥,我心裡為什麼還是這麼難過呢?」
「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即便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也是如此,又何況是你。」師映川看著少年秀美如畫的容顏,柔聲道:「劫心,你是個很好的孩子,應該得到幸福,而我,卻從來不是你的良人。」梵劫心點一點頭,看著周圍地上無數凋零的桃花,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彷彿有些感慨,又依稀在輕歎,說道:「我也覺得自己很好,從前我以為是因為自己不夠好,所以你才沒有選擇我,但是我現在明白了,我不是不好,可一個人會不會被另一個人喜歡,其實跟他好不好、優不優秀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不是嗎?縱然是天下最美、最有權勢、最有力量的人,也一定總會有人不喜歡的,又何況是我,只不過,我還是不甘心,覺得很難過。」他緊緊扳著自己的手指,問道:「映川哥哥,你是喜歡我的是罷,是不是?總有一點的,是嗎?」
師映川稍一停頓,然後微笑,他輕輕一拍梵劫心的肩:「是啊,有一點,你想,一個年輕可愛的孩子傾慕著你,無論你是否接受,心裡都會多多少少有些得意的,有誰能夠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呢?我喜歡你,劫心,確實是有些喜歡的。」梵劫心的眼睛陡然明亮起來,他意外於青年的誠實,也欣喜於這樣的答案,但很快他的眼神就又暗淡或者說平靜下去,輕聲道:「喜歡……是的,你喜歡,但並不是那麼喜歡,只是一點點而已,對你而言,遠遠不夠啊,是罷?」
梵劫心雖然用的是疑問的語氣,但看他的樣子,顯然並不需要回答,少年一隻手摀住臉,輕輕道:「真是遺憾,好可惜……為什麼就不能再多一些呢,真的,好可惜……」他的指縫中滲出晶瑩的水滴,在陽光下那樣淒然動人,師映川長到二十多歲,做過許多在世人眼中血腥殘忍的事情,不然如何會被暗暗叫做『殺神』『凶神』?已經不是僅僅『冷血』這樣的詞彙就可以形容的,而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什麼好東西,只不過他自己並不在意罷了,更不會在乎其他人對他的評價,然而此時此刻,看到眼前的這一幕,師映川才非常深刻地真正體會到原來一個壞人並不是那麼好做的,尤其是在感情上的壞人,如此自嘲心念翻起,雖然無傷大雅,但也有些觸動,有些歎然,這時周圍一片寂靜,沒有人說話,就在這個時候,梵劫心突然動了,他有些僵硬地一把抓住了師映川的手,然後踮起了腳,師映川微微一怔,彷彿明白了什麼,他剛準備避開,但不知為何,卻終究又沒有這樣做,而就是這麼一停頓的工夫,梵劫心已經湊上來,師映川只覺得臉頰上傳來一陣溫軟的異樣之感——那是梵劫心給他的一個吻。
周圍的一切都在靜止,彷彿只有呼吸聲還存在,這個吻只持續了一瞬間,師映川的眉毛不由自主地挑了一下,菱唇微微抿起,然後他不知道究竟想到了什麼,就鬆弛了唇角那自然而然繃緊的線條,兩人視線交接,師映川瞇起眼,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著梵劫心,他可以很清楚地察覺到此刻梵劫心的身體每一分肌肉都在繃緊,緊張無比,彼此明明近在眼前,卻又好像在中間橫著天涯海角,剛才的一切彷彿只是錯覺,似是而非,這時梵劫心漸漸微紅了眼圈,身體也隨之放鬆了,好像懈怠下來,他看著師映川,對方的臉上被刻意覆蓋了大片青色的紋路,看不出面目,可還是整個人有著一種格格不入的出塵感,是天上謫仙,那樣子從容而平靜,從第一次見面到到現在,自己曾經以為會慢慢走進他的心裡,得到他的真心,可惜到了現在,卻發現原來有些東西是始終都沒有改變過的,依然還是那個樣子……梵劫心突然彎起一抹難以言喻的微笑,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扭曲了自己的視線,讓自己看不真切,他知道那是自己眼裡彙集的淚水,他只是笑道:「我真的很喜歡你,非常喜歡,可惜,你卻不是我的啊首長大人,嬌妻來襲最新章節!」
少年微微仰起臉,秋日裡的淡金色陽光落在他的臉上,有些溫柔,師映川靜靜看著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也什麼都沒有說,佛祖說過,世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而這樣的求不得,師映川很明白到底是什麼滋味,因為他也是對一個人輾轉求而不得,此時青年看著少年的樣子,只覺得彷彿是昨日重現,一如自己當年。
兩人離開了皇宮,師映川負手而行,說道:「平琰年紀尚小,他若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周到,你多擔待些。」梵劫心面色靜靜:「……我知道。」師映川點了點頭:「等他十六歲元服之後,就替你們操辦婚事,在此之前,你可以多去斷法宗走動走動,和他多多相處,彼此熟悉一下,日後成了親,也更容易磨合。」梵劫心都一一應著,兩人一時間卻是無話可說,不知不覺間,走到郊南,此處風景秀麗,遊湖的人往來如織,師映川站在亭內,看遊人湧湧,他表情從容而疏離,深如幽潭之水,彷彿不在眾生之中,梵劫心坐下來,倚著欄杆,忽然道:「我想過一件事,你猜是什麼?」師映川微微一笑:「我猜不到。」梵劫心的手輕輕拍著自己的大腿,垂目道:「我曾經想過,即使真不能和你在一起,但至少也想要有一點回憶……想把我自己給你。」
師映川雙目一斂,皺起眉來,沉聲道:「不要有這種傻念頭。」他走到梵劫心面前,俯身看著少年的眼睛,嚴肅地道:「我承認,男人與女人不同,不存在什麼貞操觀念,也不會像女人那樣很容易就被分辨出是否還留有童貞,所以哪怕我真的與你春風一度,日後也不會被你的配偶發現問題,但這樣的行為,不但是對平琰極度的侮辱與不公平,同時也是對你自己的侮辱,更是莫大的傷害。」師映川的手指輕輕點上梵劫心額上的紅印,緩和了語氣:「傻孩子,千萬不要存有什麼為自己喜歡的人獻身這樣的愚蠢想法,對於一個不珍惜你的人,你不能把自己寶貴的東西交給他,這樣是非常傻的,也是非常不值得的,你還是一個純潔的年輕人,這份純潔應該交給那個會與你攜手走過一生的人,將來在大婚的那天晚上,洞房花燭夜,你和你的伴侶會交付彼此,這是你們贈予對方的最好禮物,而這份禮物,我絕對沒有資格接受。」
青年的聲音平靜而祥和,帶著一絲溫柔的責備,梵劫心不知不覺間,已是一道淚線掛在眼角,然後就看見青年那玉筍般修長白嫩的手指將其輕輕擦去,淚眼朦朧中,只聽青年柔聲道:「曾經我在年少無知的時候因為任性和貪心而傷害過很多人,所以到了現在,我不願意再傷害你,你是一個好孩子,應該有像平琰那樣的好孩子來相配,而我,早已是此身深墜泥沼,髒污不堪,沒有能力也沒有心思去承擔一個人的幸福了。」說罷,青年猛地哈哈暢然而笑,走出了亭子,與此同時,他袖中七道彩光飛出,自動分為三份,青年大袖一甩,飄飄然踏上飛劍,朗聲說道:「劫心,替我向你父親道別罷,我還有諸多俗事纏身,就不繼續在晉陵叨擾了。」
師映川說罷,就此御劍扶搖而去,接著又有兩道黑影不知從哪裡憑空突然出現,逍遙踏空,躍上飛劍,三人在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中絕塵飛空,轉眼就消失在遠方,此時梵劫心再也偽裝不住,一手捂唇,一手死死握住身旁欄杆,淚落如雨,眼睛只定定瞧著那人消失的方向,這正是: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一氣御劍數十里之外,師映川迎風而立,袍袖飄搖,他不知想到什麼,輕歎一聲,御劍遠去,如此秋高氣爽之日,自有文人騷客舉行聚會,不知是否又有膾炙人口的詩篇流傳,眾人正酒酣耳熱之際,憑欄當風,口吐錦繡篇章,卻猛然驚見有人於雲間穿梭,三道身影絕塵而去,雖不可見面目,卻可想其風采,有人怔怔望天,喃喃道:「這世上……原來當真有仙人的夢在大唐愛。」
轉眼到了晚上,滿天星斗,夜色絢爛,師映川暫時忘掉了一切煩心之事,只是抬頭望那璀璨星空,道:「我忽然想到,如果眼下我能和連江樓一起像這樣憑風御空,看繁星滿天,那想必一定是非常讓人心醉的感覺罷。」寧天諭對此似乎並不興趣,道:「你現在身邊有兩具宗師傀儡,加上你自己,一共三名宗師,你可以去試試到斷法宗搶人,或許可以就此奪到連江樓,到那時這個男人自然就歸你所有,任你為所欲為,一償心願。」師映川聽著寧天諭毫無誠意的話,不禁嗤笑一聲,漫不經心地捏著袖口說道:「這樣的一番話真的是毫無營養……先不說能不能得手,只講這其中帶來的影響,就不是能夠想像的,更何況我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更不是正人君子,但我如果要用武力的方式去征服他,那麼就只能是我自己捋袖子一個人迎上去,雙方真刀真槍地幹上一場,這才像話,若我僥倖勝了,得了他,想來他就算不甘,但至少也是服氣的,否則的話,若我弄上幫手,大夥兒併肩子一擁而上,即便將他打敗捉住,他也只會看不起我,到那時,哪怕他被脫得光溜溜地等著被我欺凌,我卻也沒臉趴到他身上去!」
「……果然是無聊的自尊,千年不變。」寧天諭忽然低低而哂,似是自嘲:「愚蠢的堅持,我該說你是蠢貨還是該說你是瘋子?或者說,是再虛偽不過的偽君子?明明做起事來可以不擇手段,但偏偏在某些事上卻有著偏執般的惺惺作態……果然啊,和我們當年一模一樣,真是該死的性格。」師映川哈哈大笑:「是麼?看來有些東西真的是印在了骨子裡,無論怎麼變化也還是難以改掉的。」他大袖一揮,仰首望著燦爛星空,看著那與大光明峰上幾乎一模一樣的星空,一時間不由得喃喃輕聲說道:「……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一路風平浪靜,等師映川回到搖光城之後,便寫信命人送往斷法宗,將自己與晉陵方面達成一致之事略略訴於紙上,這樁婚事便也就此結成,而連江樓那邊也沒有回信,至於後來晉陵派人送梵劫心前往斷法宗,與季平琰同住同行,讓這對未婚夫妻培養感情,這都是後話了。
且不說這樁婚事公佈之後被人津津樂道,轉眼間秋去冬來,就進入了嚴冬季節,這一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些,廊下不時有幾隻快被凍僵的麻雀縮頭縮腦地蹦達著,試圖尋找一點食物。
一隻腳跨出了門檻,青年垂散著長髮,相當隨意地披著一件白色的外衣,瞇著眼睛看外面的皚皚白雪,那張臉襯著猩紅的眼睛,完美精緻無比,但眉宇間的一絲絲威懾力卻令這份美麗被染上了拒人於千里的冷漠之氣,青年顯然是剛剛睡醒,光腳趿著鞋子,只披一件衣裳,鬆鬆繫著,露出一抹結實的胸膛和袍擺下兩條光潔如玉的腿,很明顯裡面什麼也沒有穿,此時外面剛下過雪,非常寒冷,青年卻好像完全不受影響,只瞇著眼睛緩緩伸了個懶腰,與此同時,只聽一陣辟里啪啦彷彿炒豆般的聲音響起,帶動著筋骨齊響,連成一片,等到一個懶腰伸完,青年晃了晃腦袋,只覺得整個人自裡裡外外都暢快起來,渾身上下,無不輕鬆自在。
師映川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面露愜意之色,他跨出一步,卻徑直來到了十餘丈之外,在雪地裡打起拳來,此時太陽還沒有升起,周圍一片寂靜,師映川打完一套拳,望向廊下,就見晏勾辰站在那裡,同樣也是披散著頭髮,一副剛起身的樣子,師映川便走過去,笑道:「怎麼起來了?我方才見你還睡得很熟。」晏勾辰亦笑,伸手替師映川整理了一下鬆散的襟口,道:「……剛才隨手一摸,發現身邊沒人,我就出來看看。」師映川見男子眉目慵懶,似乎還殘餘著昨夜纏綿的春光,一時不覺心癢,遂抓住對方的手,微微低笑:「既然醒了,不如做點有意思的事……」說著,猛地將晏勾辰攔腰抱起,走了進去,來到床前,很快,殿中喘息聲大起。
半晌,師映川不著寸縷地側身躺在床上,一隻手悠閒地把玩著晏勾辰的頭髮,不時低頭輕舔對方的胸脯,晏勾辰渾身汗津津地,方纔的縱情令他有些疲憊,腰身酸疼,不過兩人的關係經過多年,床笫之間已經很契合了,他也是很享受到,因此儘管有些不適,眉宇間卻還是頗有舒暢饜足之意,這時師映川修長的手指捻住他胸前的深紅,揉搓起來,眼中幽深,顯然是還想再來一次,晏勾辰捉住青年的手,微笑道:「今日還要上朝,映川就暫且饒我這一次罷。」
師映川聞言,眉毛微挑,似是有點失望,但他也並不是沉湎肉身之歡的人,既然不行,也就罷了,一時便喚人來服侍,兩人沐浴更衣之後,晏勾辰用了早膳,便坐了金輿離開玉和宮清穿之太子妃。
外面開始有零星的雪花飄下來,師映川推開窗,看著外面景色,他靜靜立了一會兒,忽然關上窗戶,提筆研墨,片刻間就簡單寫了一張便箋放在桌上,用鎮紙壓著,留給晏勾辰,當下又略略收拾一番,留下被煉製成活屍的謝檀君在宮中,自己則帶上了傀儡,御劍絕塵而去。
已是寒冬時節,百草凋零,整個常雲山脈也顯得冷清許多,不過眼下已到了新年,氣氛自然不同,空氣中都有濃濃的喜慶味道,偶爾還能看見莽莽群山之中有年輕的弟子結伴在路上談笑,準備去山下購置一些東西,有日出日落,有潮起潮落,日子就這樣如同流水一般過去。
天氣干冷,兩道白虹橫空而來,悄無聲息地落在冷清的山路上,師映川收了飛劍,令傀儡隱在暗中,此時寒風呼嘯,吹在人臉上幾乎就像是用小刀子在刮一般,師映川身披雪白的單薄衣裳,頭髮與衣擺在寒風中卻是紋絲不動,他微微仰起頭,瞇起眼睛,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冷風,看著這個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眉頭輕舒,歎道:「……真的是一切都沒有變啊!」不過感歎歸感歎,卻並不足以打動他已經穩如磐石的道心,他有點表情複雜地笑了笑,恍恍惚惚中,彷彿時光的長河倏忽倒流,沿著舊時的記憶回溯,師映川微微而笑,自言自語道:「我說過的,一定要得到你,雖然現在還不行,但終究有一日是會實現的,而你……準備好了麼?」
已是新年,大光明峰上下都呈現出一副喜慶的樣子,師映川看到季平琰在屋裡認認真真地寫著春聯,左優曇替他磨墨,而身穿青襖的梵劫心則袖手站在一旁看著,略遠處白緣坐在椅子上,面帶笑容地瞧著他們,師映川見到這一幕,嘴角微微上翹,一張一張熟悉的面孔都映在他眼底,然而他卻沒有加入其中,或許潛意識當中,他就不希望自己打破這平靜的畫面罷。
滿眼似乎任何東西都是記憶,現實與夢幻再無區別,此時此刻,師映川身心一片朗然通明,他的身影隱沒在雪地裡,等到再出現時,卻是在一間空曠的內殿中,檀香的味道瀰漫了周圍,師映川依照記憶隨手取下書架上的一本書,果然還是那一本,還是放在這個位置,好像一切都沒有改變過,他輕輕翻開了書頁,裡面一枚精緻的書籤赫然在目,眼前依稀是當年自己讀書於燈下的場景,一時間淡淡的心緒流動再也無法遏止,跨過了時光的距離,帶著青年一頭撞進一蓬久遠的泛黃記憶之中,師映川一動不動地站著,殿中溫暖如春,寂寞而深遠,他潔白如玉的指尖輕輕拈動書頁,靜靜翻看著這本當年沒有來得及看完的書,任憑外面寒風凜冽。
末了,最後一頁也被緩緩合上,師映川將書重新放回原來的位置,然後轉身,淡淡微笑起來,道:「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外面風寒如斯,蓮座何必站了那麼久?」話音方落,窗外已有人平靜道:「……你如今成就宗師之身,有了倚仗,所以才會如此正大光明地到我這裡麼。」一說完,窗戶突然大開,呼嘯的勁風撲入殿中,卻緊跟著又被自動合上的窗戶隔絕在外面,只不過此時殿內已經多了一個人,連江樓還是舊時模樣,穿大袖袍服,戴蓮花玉冠,半點也沒有變,彷彿時光在他身上已經失去了作用,師映川深深凝視了男人片刻,終於輕吐一口氣,感慨道:「數年不見,蓮座還是這樣神采飛揚啊……」他的目光微帶放肆,再不是從前那樣崇敬而敬畏,視線從連江樓的面容一直轉移到全身,就好像在用一隻無形的手在輕輕撫摩著對方——這不再是一個孩子在看著自己的師父或父親,而是一個男人在看著另一個男人。
這種沒有一絲遮掩的目光顯然不會讓人好受,但對於連江樓這個如同石頭一般的男人來說,卻並不會讓他感到不自在,他那犀利明透的黑眸在師映川臉上一掃,如同明月懸照,將一切都給照得透徹,那是一種純粹的理智,或者說不在意,將所有情感都收束得無情,沒有說話。
他這邊越是如此從容,給師映川的壓抑感覺就越大,師映川猛地一皺眉,十分不喜歡這種明顯被動的局面,更不喜歡連江樓這般如同神祇站在九重天之上,俯瞰凡人的冷漠無情之意,他上前一步,銳氣森森,微笑著看連江樓那英俊的臉孔,說道:「這麼久不見,我很想念你,你可也一樣想念我麼?我猜,你應該還是會想起過我的,因為我對於你而言,終究與旁人不同些,可對?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