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隱藏在青紗後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沉重之色,又轉瞬逝去,他輕聲道:「寶相,你今日是來興師問罪的麼?」來人站在師映川身後,黑髮垂下,兩道眉毛如同利刀般凜冽,身材筆挺似蒼松,此刻一雙黑眼靜靜地望著師映川身著青衣的背影,久久不願收回目光,那一副沉默外表下的心,卻無法真正平靜,他走過去,站在師映川的對面,然後彎下了腰,伸出一隻手拿住了師映川頭上戴著的青紗幃帽,輕輕取了下來,放在一邊,一時青紗飄拂,露出一張陌生又無比熟悉的面孔,郎艷獨絕,世無其二,是最美的花朵,能夠奪走整個世間的光芒,散發最絕世的光輝,無人能夠比肩,可是那神情氣度,不知道為什麼,卻又彷彿全然陌生了。
師映川玉容泠泠,目光徑直往對方臉上看去,這人的樣子沒有什麼與從前不同的地方,而那神情之間的所有細微變化也都是盡數落在師映川眼中,只不過雖然還是那久違的熟悉面容,但比起從前,顯然是多了些什麼東西,也許這就是時間和經歷才能夠賦予一個人的成熟罷。
寶相龍樹緩緩坐了下來,兩人面對面,一時間卻是陷入了短暫而意外的沉默,師映川手腕微翻,給自己的杯子裡續滿酒,然後將酒杯推到寶相龍樹面前,寶相龍樹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杯子,將酒一飲而盡,師映川嘴角露出一絲沉沉的笑意,他隨手一彈指,一縷勁風打出,屏風後彈琵琶的女子哼也沒哼便歪倒在地上,昏睡了過去,師映川這才重新坐正了身子,睫毛輕動,平靜地看向了對面的寶相龍樹,沉默片刻,方道:「看起來你氣色還算不錯,比我想像中的要好呢……嗯,這樣我就放心了,看來你一切都還好,應該沒有什麼不如意的地方。」
寶相龍樹沒有說話,而是看著遠處細雨濛濛的夜,然後才又回轉過來,他看著容貌出塵的師映川,眼前似是出現了微微的恍惚,依稀間當年那個樣子還是再普通不過的男孩形象,與此刻面前的絕代佳人漸漸地重疊,然後又緩緩剝離,既而再次重合,這其中有變化的,也有不曾改變的……寶相龍樹望著對方,漸漸地就微笑起來,只是這樣一個微笑卻帶著一縷說不出的滋味,有著些許說不出的落寞,師映川在這樣的目光注視下,罕見的出現了沉默,因為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寶相龍樹露出這樣的表情,此刻男子雖說是在微笑,但那笑容當中,卻是隱隱帶著某種他不願去觸摸的東西,於是師映川也漸漸抿唇微笑了起來,只不過他的笑容不管如何燦爛,本質上也都只是一種用來遮掩內心其他真實情緒的表情罷了,他拿起酒壺,彷彿這一刻唯一能夠讓他注意的就只有這個東西,他替寶相龍樹倒上酒,小小的精緻酒杯瞬息間就被注滿了,寶相龍樹舉杯,毫不猶豫地再次一飲而盡,師映川嘴角含笑,笑得宛若驕陽一般燦爛,他重複著之前的動作,緩緩地在杯中再次斟滿了美酒,雙方都默契地不發一言。
兩人一斟一飲,一壺酒並不多,很快就見了底,師映川晃了晃酒壺,感覺到裡面已經沒有酒了,便看向寶相龍樹,道:「我再去拿點。」說著,就欲起身,這時寶相龍樹卻伸出手按在了師映川的手上,另一隻手推開了面前的小桌,微微傾身過去,在師映川的嘴唇上一吻,師映川沉默,接著就笑,抬起手在寶相龍樹的臉上輕輕撫摸起來,道:「好像在生我的氣,是麼?」
「是啊,在生你的氣,我不否認這一點。」寶相龍樹看著師映川,似乎歎了口氣,並不十分出眾的面孔上露出了像從前那樣溫和的笑容,如同以往的諸多美好,眼中露出一絲追憶之色,但他的神色之間也依稀有些恍惚,凝視著師映川的臉,又沒來由地搖了搖頭,師映川心中明鏡也似,輕聲笑道:「今天再次見面,你我倒好像是一對多年不見的朋友,有一種帶點陌生人的感覺,我猜,你應該是想問我……我究竟是誰,可對?」他的聲音裡透出一股灑脫,卻是毫不動容,似乎這個答案他早就在心裡有了準備,即便是真的有一天到了那種地步,他也會漸漸習慣並接受,這大概就是因為經歷的越多,看事情就越淡的緣故罷,而對於他的話,寶相龍樹沒有否認,他的雙眸中漸漸放射出奇異的光芒,臉上也露出了一絲溫情,道:「不錯。」
細雨如絲,夜色靜靜地籠罩在師映川溫然平和的面容上,他唇邊帶著一縷笑容,雙眸冰霜般潔淨,道:「我是寧天諭,也不是寧天諭,從前的事情我忘了很多,只記得這一世十九年來的點點滴滴,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如今的處境倒不算糟,至少很自由,不必再顧及很多事情,還算開心,這樣的生活比起從前,說不上來到底是好是壞,但至少我算是比較知足。」
寶相龍樹微微搖頭:「當初消息傳出,我四處找你,可惜沒有找到,再後來你叛出斷法宗,更是沒有了你的消息……為什麼不來找我?還是說,你,不信任我?」說到這裡,寶相龍樹臉上的血色已經褪盡,他知道師映川的心裡是有他的,但也僅僅是有而已,是情,卻又有著一層若有若無的隔膜,這是無形的,卻又是存在的。師映川聽了,不置可否,卻道:「不說這些了,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有些事並不是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就算當初我去找你又能怎麼樣呢?你和玄嬰他們不同,以你的性子,必是要留下我的,而我卻不想給任何人帶來麻煩,而且,我也有我自己的路要走,這世上總有一些事情是只能靠自己的,寶相你知道的,我並不是故意不去見你,況且我也不想讓別人,尤其是不想讓你看到我脆弱和狼狽時的樣子。」
一片沉默,「該死……」半晌,寶相龍樹忽然低聲迸出這麼一句,他黑色的眼眸似是注入了濃濃的墨,瞬間暈染開來,一把攥住了師映川的手,粗魯地將對方扯進懷裡,狠狠掠奪著那豐美的唇瓣:「你讓我這麼想念你,這麼想你。」兩人瞬間就像是兩頭野獸撞在了一起,直到彼此口中開始嘗到淡淡的血腥氣時,四片幾乎紅腫的唇瓣才終於緩緩分開,師映川起身走到欄杆處,伸出手接著細細的雨絲,以他的性格,沉默的時候很少,但此時此刻,他卻不知怎地,只想安靜一會兒,寶相龍樹來到他身旁,任憑潮濕的微風撲面,他能看出師映川那種發自內心的疲憊、不會再期許有什麼美好的那種微微倦意,這時師映川卻道:「……人的一生裡會有幸福,愉快,甜蜜,飄飄然之類的東西,讓人很著迷,但也總是會有很多無奈,更多的味道其實卻是苦澀,無奈,痛苦,酸楚這些玩意兒,你無法選擇,最多只能讓自己苦中作樂。」
師映川哂然搖頭,似乎不想談這些了,他話鋒一轉,換了一個話題:「現在的局勢對我而言還算不錯,雖然太多人都對我心懷戒懼,但認真分析起來的話,其實卻也不是什麼很嚴峻的問題,所以你不用擔心我……要知道這天下可不是鐵板一塊,即便真的人人都抵制我,但他們永遠不可能真正同心協力,只要形勢稍有波動,許多人就會各有打算,所以事實上我看似一開始就承受了極大的壓力,但實際上卻並沒有那麼糟糕,這其中的矛盾之處,不是一句話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所謂的舉世皆敵這樣的話,終究是空談而已,經不起什麼真正考驗的。」
師映川固然輕描淡寫,但寶相龍樹卻知道他的話雖是不無道理,卻也並非真的如此輕鬆自如,師映川淡淡冷笑道:「太多人都想讓我死了,因為他們都明白我可能造成的危害,但不要忘了,人生在世,每個人都有著無法擺脫的利益糾葛,這些千頭萬緒的東西是不可能理清的,事實上就算日後真的到了事態緊迫的關頭,他們也未必能擺脫這個局面,所以,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從前我要遵守一些規則,而我如今無家無業的,孑然一身,誰惹了我,立刻就有宗師殺上門去,鬧個天翻地覆,我有什麼顧忌?即便在最糟糕的情況下,我也可以從容,但所造成的一切後果卻要由別人來承受,沒有人敢不考慮這一點,所以你完全沒有必要擔心我。」
師映川說著,甩了甩手上的雨水,隨意在衣服上擦了一下,寶相龍樹撫摸著他的頭髮,不知道是感慨還是歎息:「你變了,和從前相比,有不少的變化。」師映川側頭看他,道:「是嗎?我覺得不是變了,而是人本來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有所改變,在經歷了人心的變故,經歷了很多明明不願意卻又無法抗拒的事情之後,都會是這樣的。」寶相龍樹從懷裡摸出一塊錦帕,拿過師映川的手,靜靜替他擦去上面殘留的雨水,道:「映川,你究竟……是想做什麼?」
師映川微微一笑,很乾脆地說著:「我不知道,不過像現在這種隨意操控他人、掌握他人命運的生活,實在很能給人快慰的感覺,我似乎是越來越喜歡了。」他長睫微垂,整個人平靜得近乎壓抑:「不要跟我在一起,因為我已經不知道會走到哪一步,跟我在一起的人以後或許會很好,也或許會毀滅,你……不要趟這水太深,想我的時候我們可以聚一聚,這些都不是問題,也許你不贊同我的話,但你不要忘了,你不是一個人,你是山海大獄的少主,你的家族,你的下屬等等,很多事情都不是你可以一廂情願的,更不是可以任性妄為的,難道不是嗎?」
寶相龍樹默然,的確,師映川的話沒有半點誇張的地方,在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夠真的沒有任何牽絆呢?『身不由己』這個詞,從來就不是僅僅只適用於卑微無力的小人物的,對於上位者,其實也是一樣!寶相龍樹臉上淡淡掠過一絲苦笑,他將臉埋在師映川的頭髮裡,貪婪地呼吸著其中的香氣,道:「你說出這樣的話……呵,其實聽起來也沒有什麼不對,生活本來就是這樣,似乎是少了誰都照樣還是每天太陽從東方升起,照樣過日子,但說不清楚等到了什麼時候就會忽然發現,不知不覺中少了某一個人,就好像生活也失去了很多的快樂。」
師映川卻是笑了起來,微微挑眉,說道:「你啊……你們幾個人當中,我知道你對我的感情最深,寶相,說不定我們上輩子也認識呢。」寶相龍樹臉上也有了笑容,道:「上輩子嗎?你是寧天諭……那時候我會認識你麼?」師映川笑而不答,此刻只有他自己和寧天諭才知道,他說的是任青元的那一世,那個時候寶相龍樹是一個少年,只不過他們卻是早早就錯過了……
雨漸漸停了,師映川倚著欄杆,神色輕鬆的道:「對了,還沒來得及問你,怎麼忽然就來搖光城了?」寶相龍樹失笑:「這算是明知故問麼?我自然是為了你而來。」又凝聲道:「自從你前時顯露蹤跡之後,接連就是一系列的大動作,我覺得你還是要注意一些,不要引起反彈,而我這次來,也是想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我能夠幫你的。」師映川感受到了寶相龍樹話中的真誠與關心,心中微暖,不過他還是搖頭笑了笑,如同一泓靜潭,道:「不用了,我現在很好,只是有點想念平琰,不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寶相龍樹輕輕拍了拍師映川的肩頭,安慰道:「你不必太掛念他,平琰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現在他在斷法宗已經完全站穩了腳,有蓮座照拂著,進步非常快,很有你當年的樣子。」師映川聽了,卻是神情依舊平靜,彷彿與之前並無二致,只不過那明亮的雙眼忽然間已是變得幽深難測,低聲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此時在大光明峰的一間屋子裡,一個看起來大概七歲左右的男孩正坐在蒲團上,聚精會神地看著手裡的一本冊子,右手捏成劍指,不時地比劃幾下,顯然看的應該是一本劍譜,這男孩雙目靈動閃亮,全無半分雜質,眉毛又黑又長,簡直就像是用筆細心地畫上去一般,雖然還一臉的稚氣,但五官已秀美精緻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柔軟的黑髮披在肩頭,身上的外衣已經脫去,穿著寬鬆舒適的月白色褂子,他一手拿著劍譜,藉著明亮的燈光看著書上的字和圖案,一副看得入神的模樣,手邊一杯茶早已涼了,不剩半絲熱氣,他也沒顧得上喝一口,這俊秀男孩便是師映川的兒子季平琰了,那容貌與師映川足有七八分相似,資質亦十分出眾。
屋裡極靜,只有季平琰不時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不遠處,連江樓一動不動地正在打坐,面前放著一隻三足青銅爐,裡面燒著有寧神靜氣效果的香料,連江樓露在外面的皮膚表面佈滿了青色的蓮紋,顯得有些妖異,這時不遠處季平琰忽然盯著書頁皺起了精緻的眉毛,一副苦苦思索的樣子,纖細的手指在書上面輕輕叩著,顯然沒有什麼頭緒,而他也沒有在這方面糾結太久,抬頭看了看連江樓,起身走了過去,還沒等他開口,連江樓就道:「……怎麼了?」一面說,一面睜開了雙目,肌膚表面的青紋隨之緩緩淡去,季平琰恭恭敬敬地將手上的劍譜遞過去,指著上面的一處說道:「師祖,這裡平琰看不太懂,還請師祖講解……」連江樓拿過來看了看,一目瞭然,便給他簡明扼要地講解起來,季平琰極是聰明伶俐,連江樓稍一點撥,他便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末了,連江樓把書遞還給他,道:「今天就到這裡罷,準備休息。」
季平琰答應一聲,便喚了侍女進來服侍兩人梳洗,鋪床放被,不久,侍女都出去了,季平琰爬到床上躺到裡面,連江樓睡在外面,季平琰眼下還不睏,睜大了眼睛看著上方的床梁出神,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遲疑著問道:「師祖,我爹爹現在是在搖光城,我……我可不可以去看他?」連江樓似乎有些意外季平琰會忽然提起師映川,他微微一頓,便語氣淡然道:「不行。」
季平琰聞言,有些失望地歎了一口氣,但他並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孩子,況且他身處的環境注定他是早熟的,雖然年紀小,卻已經很明白一些事情了,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一個禁忌,自己並不應該過多地提起,只不過畢竟血脈相連,這種親緣上的天然感情,不是能夠抹殺的。
這時連江樓卻忽然說道:「……你很想見他?」季平琰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地承認了:「嗯,我想見見我爹。」連江樓默然,片刻之後,才道:「你倒是與你父親年幼時有些像。」季平琰聽了,朝男人身邊挪了挪,一手拉住男人的胳膊,小心翼翼地道:「師祖,你是不是也想我爹爹了?我爹是師祖唯一的弟子,是師祖養大的,師祖現在很久沒有見他,一定很想念他了罷?」
「……想念?」連江樓目光微凝,他感受到季平琰拉住他胳膊的那隻手上傳來的溫度,忽然就想起那種久違的感覺,很多年前,師映川也是會這樣睡在他身邊,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怎麼好像是已經過去了太久太久似的,讓記憶都有點模糊了……一時間江樓忽然醒悟到自己此刻的情緒多少有些失控,放任了內心真實的感受,神情不由得微微一凜,他側過頭,看著身邊季平琰那張與師映川相似的小臉,那精緻而熟悉的眉眼,不知為何就有些煩躁,沉聲道:「你父親當年叛出宗門,我與他之間的師徒名分便在那一日起自動解除,日後在旁人面前,莫要再說這種話。」按照規矩,一個人若是背離了自己所屬的門派,自然也就再不是門派裡的人了,與自己的師父、師兄弟姐妹等等,自動就解除了從前的關係,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是小孩子也知道的常識,季平琰自然是很清楚這個道理,但清楚歸清楚,他卻是心裡拐不過這個彎的,下意識地就嘟囔道:「師祖明明是很想念我父親的……」連江樓打斷了他的話,平靜道:「時辰不早,還不快點休息。」季平琰見男人不想多談關於師映川的事情,也就只好閉上了嘴,往被窩裡縮了縮,漸漸地就睡著了。
一時間屋裡靜靜,連江樓卻是沒有多少睡意,未幾,他起身下床,來到窗前,外面月色清輕,素雅動人,連江樓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長案上,那裡放著一把通身碧青的寶劍,刻有鳥蟲篆字,月光照在上面,好似有一層銀色的水波在微微流動,這是季平琰身為劍子才有資格佩帶的別花春水劍,身份的象徵,連江樓看著那冰冷的寶劍,卻想起此劍的上一任主人,當年那人拜師之際,因為年紀太小,身量並未長成,無法將此劍佩在腰際,只得負在背上,樣子很是滑稽,如今一轉眼已是十多年過去,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
此刻搖光城中,師映川倚在欄杆前,看著清冷的月色,想到自己第一次在大光明峰上賞月的情景,那時看到的月亮似乎更大更亮一些,他忽然微微一笑,對身旁的寶相龍樹道:「我還記得我第一去大日宮時的所有事情,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如今一轉眼已是十多年過去,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