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樣地相信他,然而他後來卻身體力行地告訴了我一個道理:這世上,沒有值得相信的人。」寧天諭的聲音似乎深沉起來:「……因為人的眼睛能夠看到的只是表面,你永遠不會看到一具皮囊之中真正包藏著什麼,人心是這個世上最難測的東西,趙青主與我同床共枕多年,情意甚篤,我本以為我們之間早已血肉相連,不分彼此,但到頭來,卻發現原來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瞭解過他,這麼多年的恩愛,原來只是一場陰謀,我與他多年情義尚且如此,莫非你認為世間當真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希望越大,往往失望越大,這是我的忠告。」
師映川默然,半晌,才道:「你有些偏激了,很多事情並不能一概而論。」寧天諭沒有回應,師映川輕歎一聲,也不曾繼續說什麼,一路上兩人都再沒有說話,後來師映川終於到了常雲山脈,來到了斷法宗的山門前,此時他的心情有點複雜,具體是什麼,卻也說不清楚。
此時在斷法宗內,並不平靜,一間大殿中,眾人沉寂,面色各異,連江樓高坐上首,右手裡正把玩著一支玉如意,他環視眾人,道:「……我早已說過,區區流言而已,豈可聽信,師映川自幼入我斷法宗,可曾做過半點有害宗門之舉?反是為宗門做過不少有益之事,爾等如今自去約束門下弟子不得聽信流言,其他的,日後再議。」
連江樓的話聽在眾人耳中,自然反應各異,在座一名白衣玉冠的男子微微欠身,道:「蓮座之言恕我不能苟同,當日數萬人親眼所見,的確是劍神出世才有的異相,況且北斗七劍唯有泰元帝一人可以驅使,而且加上之前種種端倪,這些情況都可以表明,師劍子的確就是寧天諭無疑,而寧天諭是誰,天下無人不知,此人昔年將我武道一脈極力鎮壓,多少傳承就此斷絕,多少武者紛紛隕落,此人可以說是天下宗派共同之敵,如今千年之後寧天諭再世為人,我等莫非可以坐視不理?」這說話之人容貌十分英俊,卻是碧麟峰峰主謝檀君,連江樓看了此人一眼,又看看這殿中其他人,心中已是洞若觀火,斷法宗雖是天下大派,但和所有的門派一樣,內部並不是鐵板一塊的,大光明峰一脈名義上是宗門之首,每一代宗正都是斷法宗的決策者,可事實上其他派別勢力錯綜複雜,來自各方的力量不過是達成一個隱隱的平衡罷了,宗正的權力,有時候是會受到制衡的,歷史上不是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事情!
有感於此,連江樓輕撫手中的玉如意,微微瞇起雙目,自從前時乾國事出,此事一經傳出之後,整個天下頓時嘩然,無人不是驚震萬分,但最初的震驚過後,有人就已暗中開始推動局面,須知師映川身上承載了太多光環,也牽連著太多利益,尤其十六歲時成就半步宗師,引得人人為之側目,此事早已遍傳四海,天下皆知斷法宗日後卻是要出一位驚才絕艷的大宗正,師映川以不滿二十之齡,身上已經關係到太多利益牽扯,這也還罷了,但乾國一事傳出,卻徹底將這其中的隱患引爆出來,各方對此都是反應不一,宗門之中早已暗流洶湧,這些連江樓又豈會不知?但他即便身為宗正,卻也並不是無所不能的!
連江樓尚未出聲,在他身後服侍的左優曇卻是熱血沖頂,他與師映川可以說是休戚與共,怎能無動於衷,但此刻這種場合哪有他開口的餘地,左優曇一咬牙,正要挺身抗爭一番,卻忽有一個聲音在他前頭響起:「……謝峰主的話,未免危言聳聽了些。」此話一出,人人側目,這出言之人卻是白緣,只見他面無表情地立在一側,淡淡道:「我有一事不明,還請謝峰主為我解答!」白緣在斷法宗地位非凡,謝檀君雖是一峰之主,也要客氣幾分,當下便道:「白蓮壇請講。」白緣環視四周,說道:「劍子自入宗以來,可曾對宗門有過半點危害之舉?可曾出賣過宗門利益?非但不曾如此,還對宗門貢獻不小,更是處處維護,也為宗門爭光增色,憑這一點就勝過其他許多事了,且不論他是否真是泰元帝轉世,即便是,那又如何?前塵往事都已經過去了,我是看著劍子從小長大,卻只覺得他和普通孩子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如果真是泰元帝,諸位認為一代雄主會是這等性子?那是偽裝不來的,更何況要長年累月地偽裝,因此在我看來,劍子即便就是那人,但如今也是重新投胎做了另一個人,與那寧天諭有著本質的不同,『寧天諭』已死,現在有的只是『師映川』,難道不是麼?」
此時此刻,白緣的態度表露無遺,已是最明確的表態了,但立刻就有人說道:「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諸位不要忘了,當年泰元帝耗費畢生心血建立起來的基業究竟是怎麼覆滅的!昔日我斷法宗秘密聯合其他各大門派世家為首鋒,這才導致泰元帝身死國滅,諸位莫非就不怕泰元帝秋後算帳?現如今我斷法宗,弒仙山,萬劍山,山海大獄,晉陵神殿,武帝城,瑤池仙地等等各大勢力,哪一個在當年沒有參與其中?那份十五家私下簽署的『聯合密詔』至今還保存在宗門之中,除了其中幾家在千年之後已經衰落消失,剩下的這些門派世家,都是當年一同聯合推翻泰元帝,如今各家都對泰元帝回歸之事心存忌憚,莫非我斷法宗要一力承擔這份壓力不成!」說話的是一名短鬚中年人,此人出身碧麟峰,乃是峰主謝檀君的師叔,如今擔任監院長老一職,白緣看了一眼此人,眸中有淡淡殺機一閃而過。
當下這集中了宗門高層的大殿中隱隱劍拔弩張,不斷有人分別闡述利弊,連江樓冷眼看著這一切,卻是一言不發,心中緩緩思量,不過就在這時,忽然殿外進來一名弟子,行禮道:「啟稟蓮座,劍子回來了,正在外面等候。」此話落入殿中諸多高層耳中,頓時各方齊齊一震,自從乾國之事發生後,師映川便消失無蹤,如今聽說他竟然出現,而且還回來了,豈能不引發震動?一時間大殿內諸人神色不一,牽動無數人心,當真是眾生百態,但更多人卻是心想那人真真是膽子太大了,竟然敢在這種局勢極其敏感的時候露面,實在莽撞,萬一……連江樓亦是神情微動,但英俊的臉上仍舊淡然,握住玉如意的手頓了頓,說道:「……傳他進來。」
眾人見到連江樓這個態度,也都各自收斂了臉上的表情,片刻之後,大殿門口處出現了一道身影,不知為何,一種驟然而至的緊張之意就此降臨,空氣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如同弓弦一般猛地緊繃起來,此時此刻,沒有一個人說話,也沒有一個人發出任何聲音,那人走向大殿,一點腳步聲也沒有,可他每走一步,卻彷彿鼓點一般敲擊在所有人的心頭,來者身穿再普通不過的青袍,挽著道髻,臉上戴著面具,不過這時對方已抬手將面具取下,步入大殿,於是一名絕色美人便就此出現在眾人面前,彷彿奪天地造化於一身,容光照人,足以讓一切看到的人都為之神迷,那人一雙冷利明亮的眼睛覆蓋在修長的眉毛之下,站在那裡,四周的一切就都黯淡下來,唯剩那一道青色的頎長身影,除師映川之外,豈有他人。
師映川似乎渾然不覺自己已成為了眾人眼中的焦點,他環視一下四周,然後從容向上首的連江樓行禮:「……映川見過師尊。」又向四面稍一拱手,算是與大家都打了招呼,大殿中眾人一眼看過去,只見師映川丰姿出塵,翩翩若仙,這還罷了,更重要的是,此刻他明明是形單影隻,獨自一人立於大殿之中,面對著宗門內無數強者,卻依舊從容自若,舉止灑脫,如此氣魄膽量,即便眼下殿中許多人都對他疑慮重重,甚至不乏心懷惡意的,卻也不免為之心折,但無論是心中焦急還是冷眼旁觀,或是滿心惡意,所有人都在用複雜之極的目光盯住了大殿中間的那個青色身影,滿殿寂然無聲,師映川環視一圈,忽然輕輕一笑,他的心態此刻非常放鬆,沒有半點緊張,這不是故作姿態,而是的的確確的放鬆,因為這代表他在這個世間並非可有可無,更不是微不足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會牽動諸多目光,這是無比真實的存在感,但同時師映川也是心中微凜,他沒有想到會這麼巧,自己一回來就遇到了這種情況,他看得很清楚,這偌大的殿中每個人的眼神都是複雜的,或惋惜,或心悸,或懷疑,或肅殺,或心焦,或冷漠,或畏懼……種種百態,不一而足,都在師映川心頭閃過,但他此刻只是冷然一笑,依舊保持著無所謂也無所畏的態度——無愛則無怖,無慾則無求,如此一來,他又何必在意別人的心思?還是那句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此時寧天諭忽然道:「這種情況,倒有些三堂會審的味道。」師映川不語,左手卻輕輕摸了摸右袖,他在殿中昂然而立,黑白分明的眼睛向著殿內諸多宗門高層望去,不知道為何,其中一部分人心中微微一悸,卻是下意識地避過了他的目光,師映川見此情景,便微笑道:「看來諸位有事要談,那麼我便不打擾了,正好這一路我也乏了,這便下去休息。」說著,又拱一拱手,就欲離開,這時謝檀君的師叔,那名短鬚中年人忽然開口:「……劍子且慢!我有一事想要請教!」師映川循聲看了過去,平靜道:「哦,李長老有事?那就請說罷。」
這李姓長老遙視著師映川,緩緩道:「不知這段時間劍子身在何處?自乾國一事之後,劍子便杳無音信,可知天下為劍子之事已是沸反盈天?」師映川側臉對著那邊,同時眼角的餘光已掃到其他人的反應,他心中冷笑,面上卻是依舊笑色不減,只道:「當時本人乍逢奇變,不免心神大亂,只想找個地方清醒一下,所以這段日子便在一處僻靜所在隱居,這難道不可以?」
聽到師映川自稱『本人』,許多人都是心中微微一凜:這就是表明師映川對碧麟峰一脈的態度了!這時師映川唇角含威,表情木然,將眾人的神態盡收眼底,李長老冷笑一聲,兩眼逼視著負手而立的師映川,道:「劍子既然這麼說了,那麼是否說明劍子已經承認自己的身份?」師映川稍一停頓,他似乎在沉思,但立刻他就轉向殿中眾人微笑起來,反問道:「莫非這裡還有不清楚我身份的人?」他的目光停在李長老身上,緩慢而平靜地道:「我師映川,乃是斷法宗宗子,弒仙山少主,不是麼?當然,我現在又多了一層身份……」
師映川的眼中毫無溫暖的意思,一片冰寒,甚至讓身週一片範圍內都降了溫度,他頓一頓,語露譏誚:「當然,我現在又多了一層身份,其他人都說我就是泰元帝寧天諭。」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都臉色微變,幾乎誰也沒有想到師映川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沒有絲毫掩飾,更沒有抵賴或者拒不承認,直接就把話給挑明了,一時間場間不由得一片沉默,只能夠聽到一點隱隱約約的呼吸聲,絕大多數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從師映川進來一直到現在都安靜如常的連江樓,然而就在此時,卻聽得外面一聲悶響,震得大地彷彿都微微顫抖起來,那是隱隱的雷聲,緊接著,有雨點打落下來,砸在殿外的石階上,辟啪作響,李長老眉毛一動,猛地高聲喝道:「這是上天警示!天現異象,則必有妖孽出世!」這話剛一出口,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一道閃電頓時劃破天際,緊接著就是一陣轟隆隆的悶雷聲,無論是不是巧合,這都令人不禁心臟驟縮:李長老這一舉動,代表碧麟峰一脈已正式撕破了臉!
滿殿寂靜,師映川眸色驟冷,凌厲的目光射在李長老身上,不過他卻並沒有做什麼,只慢慢撣了撣衣袍,顯得異常從容,他一時沒有說話,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慢慢摩挲著,這樣的姿態用充耳不聞來形容,倒是很形象,此刻殿中無數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心中各有念頭,卻見師映川突然間哈哈笑了起來,朗朗笑聲發出,在大殿中陣陣迴盪,一時竟是連綿不絕,忽地,師映川驀然收笑,厲聲道:「妖孽?你是什麼東西,也敢這樣說我?莫非你是宗正,還是老天爺金口玉言,說我是什麼便是什麼?」李長老大怒,面皮漲得赤紅,喝道:「當日萬劍朝宗,北斗七劍盡出,分明是劍神出世才有的異象,數萬人親眼所見,你抵賴不得!世人皆知你愛收集與寧天諭有關之物,況且你以稚弱之齡進入准宗師之境,古往今來未有所聞,若非是那瘋子皇帝轉世,誰能相信?師映川,你潛伏人間十七年,究竟有何圖謀!」
「不錯,我不否認這些,我想我大概真的是那寧天諭轉世,但那又怎麼樣?」師映川緩緩掃視四周,他清澈黝黑的眼眸深不見底,如同風暴將臨的大海一般深沉,光明和黑暗都在其中不斷變幻,他看著滿殿諸人,這裡面都是宗門高層,從前見到他時都是恭恭敬敬,可如今卻是臉色各異,心中不知轉著多少念頭,師映川又如何不知其中道理?不過下一刻,他已掃去這些思緒,冷笑道:「我自幼便進入宗門,如今一路走來,我師映川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我不信諸位會不知道,若我真的就是寧天諭本人,我不信這麼多年也無人察覺出半點異樣!不錯,很多證據都能證明我就是泰元帝轉世,我自己也相信,但我還是我,我的想法,我的意識,都是『師映川』,而不是什麼『寧天諭』,千年之前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只是我自己!」
此時殿外已是大雨傾盆,雨聲雷聲陣陣,但師映川的聲音在大殿中卻異常清晰,這時卻忽有一個聲音響起:「……劍子稍安勿躁。」與此同時,一名穿著藍衫的老者手持枴杖,從殿外慢慢走了進來,身後跟著數人,有男也有女,容貌看起來也是年輕年老都有,不過從那眼神卻能看出這些人的年紀都決不輕了,連江樓眉頭微聚,沒有起身,卻也微微點頭示意,道:「原來是幾位長老。」他是宗正,不必起身,但殿中其他人卻是全都向這一行人行禮,不敢有半點輕慢,師映川亦是微微欠身:「幾位長老安好。」這些人乃是宗門內輩分最高之人,擔任太上長老之職,一向隱世不出,專心修行,眼下卻聯袂前來,師映川心中已是暗暗凜然,這宗門之中長老可是不少,但各自意義地位卻是不同,而太上長老和其他所謂的長老,則完全不是一回事,必要時,他們甚至可以質疑乃至駁回宗正法旨,這些老傢伙,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
藍衣老者看了一眼師映川,然後就對眾人說著:「我們這些老傢伙一向不問世事,但這次事關重大,倒也不得不出面。」他聲音並不嚴厲,卻讓人渾身一肅,自頭頂一直激靈到腳底板,師映川雙手緩緩攏進袖內,表情木然,藍衣老者望向他,輕輕點頭,毫不掩飾眼中的惋惜之色:「天縱之才啊……若劍子不是與泰元帝牽扯,則我斷法宗大幸!」聽得這話,師映川頓時一凜,已有了幾分猜測,他冷冷盯著地面,平靜道:「大長老的意思……」大長老道:「劍子說自己乃是『師映川』,並非泰元帝,這話老夫相信,但若是有一日泰元帝復甦,那又如何?劍子應該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你是宗門弟子,要顧及大局,這已不是我一宗一派之事,而是天下人之事,當年因泰元帝一人,天下武者死傷何止千萬,覆滅的門派世家無數,所以如今,沒有人敢冒這個險。」
師映川聽了,默然不語,既而忽然輕笑起來,他眼望眾人,此時諸多高層也目視於他,多是面無表情,但就是這沒有表情的樣子,卻是更為冰寒,師映川見了,冷眼相看,說道:「我知道,很多人都希望我死,這樣就一了百了罷了,所有人也都可以放心了,可是,憑什麼?我知道肯定有人會說我自私,但這世間人人都內心希望凌駕於他人之上,都是希望大義的枷鎖只用在別人身上,對自己無用,這就是人性,我若不肯妥協,會被罵作自私自利,但換作你們,難道就會甘願俯首嗎?」
師映川大笑,一語洞穿人性的醜惡:「如果我處在你們的位置,當然希望『師映川』這個不確定因素被消滅,來保得天下安寧,可是現在我卻偏偏是要被犧牲的那個人,所以作為我,當然要拚命反抗,無論為此做出什麼事都是人之常情,不是嗎?」
這番質問字字皆是刀劍,殿中無論是哪種立場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沉默,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大長老卻搖了搖頭,道:「這話言重了,劍子身份尊貴,豈會有人敢於傷劍子性命,我們這些老傢伙經過商議,前時已經拿出一個方法,劍子姑且一聽。」
師映川雙眉一掀:「請講!」大長老徐徐道:「劍子若是肯讓老夫點破丹田氣海,此事便就此罷休,雖然劍子日後與普通人無異,且終生不能習武,但天下人想必也可以徹底安心,即便果真有一日泰元帝復甦,也無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