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遠遠朗聲道:「我聽說爹來了……映川見過兩位尊長。」這聲音剛發出時,距離還是很遠,但當最後一個字落地之際,一個修長的身影已跨進園內,少年臉上笑意盈盈,穿白色長袍,足蹬白色雲靴,長髮紮在腦後,腰間佩一柄青色寶劍,整個人打扮得乾淨利落,一雙眼睛雖是在笑,但同時其中也有著說不出的凜銳鋒芒,紀妖師乍一見到少年,頓時神色微微一變:這樣子,實在是太像那個女人了!一段時間未見,少年肌膚如玉,仙姿神質,若非眉眼之間有著自己的影子,輪廓也帶著男子特徵,幾乎活脫脫就是當年天下第一美人燕亂雲復生!
寶相脫不花見了自己這個便宜兒子,也有瞬間的驚艷之感,大半年前師映川還沒有這等程度,但如今就連寶相脫不花這個曾經見過燕亂雲之人,也要承認對方的姿容已差不多與其母彷彿了,就見師映川笑吟吟地欠身見禮,道:「我今日剛出關,回來就聽人說爹前幾天就帶琰兒來了,所以就過來請安,這些日子不見,爹的氣色似乎更好了。」又向寶相脫不花道:「……父親安好。」這時紀妖師卻是冷嗤一聲,扔下手裡的魚竿,負手走了過來,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呵斥:「這大半年來你小子躲在蓬萊逍遙,兩耳不聞世外之事,倒是悠閒清淨得很吶,豈不知自己後院失火,讓人抄了老路,你倒好,還一心悶著頭修行,裝什麼苦行僧,我這個當爹的都替你臊得慌,我們紀氏怎麼出了你這麼個丟人敗興的東西!虧你還是個准宗師,窩囊!」
師映川被紀妖師這不分青紅皂白的一頓呵斥弄得一愣,糊塗了,他眨巴著眼睛,滿是不解地問道:「爹這話卻是從何說起?我自問雖然不是什麼老實聽話的孩子,但也沒做過忤逆之事,爹你這麼沒頭沒腦地一見面就罵我,這是做什麼?」
紀妖師和師映川這爺兒倆天生有點不對付,紀妖師總愛有事沒事地刺這個兒子幾句,而師映川腦子靈活,又是極為伶牙俐齒的,總有本事頂回去,不過今天紀妖師的話卻是讓他真的糊塗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時紀妖師冷笑道:「我早就說過,那方家的丫頭家世尋常,相貌尋常,才能也尋常,配不得你,更何況還是個在喜堂上當場逃婚私奔的女人,萬萬不是你的良配,但你卻只是一味地不肯聽,當初多少人都覺得她配不起你?你倒好,偏偏硬是娶了她!好,這也還罷了,娶了便娶了,但你看看,就是這麼一個女人,現在倒做下了一樁大事,讓你師映川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我這個當爹的都被你帶累著,覺得丟人現眼!」
眼下在場的三個人都是聰明人,很多話都根本不用說得太明白,就能夠意會,而師映川當然並不是個傻瓜,相反,他還相當聰明,雖然或許談不上洞若觀火,但剛才被紀妖師噴了幾句的時候他還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可現在說到這裡了,他可就不是那麼發愣了,隱隱感覺到了紀妖師這番話到底意味著什麼,也因此冒出了一個殘酷的推斷,這也使得他的臉色深深地沉了下去,如掛冰霜,但這個推斷剛剛冒出頭就立刻被他一把掐斷——不,這不可能!
「……爹說的,是什麼意思?」師映川忽然閉上了眼睛,深深吸一口氣,等到他的雙眼再次睜開的時候,眼中已是冷芒畢露,緩緩反問出了這麼一句,這也是他一次用這種冰冷的語氣對紀妖師說話,眼神絲毫沒有兒子對於父親應有的恭敬,唯剩針鋒般的咄咄逼人,而面對著師映川的質問,紀妖師俊美的臉上露出了一抹冷笑,甩袖哼了一聲,神色漠然道:「之前那方家的丫頭不是回了娘家麼,還是你親自派人送她回去的,這下倒好,前段時間我想著那丫頭畢竟已經算是我紀家的媳婦,斷法宗的門人,沒有在娘家一住就是幾個月的道理,就派人去接她,叫她回白虹山,結果人一派去,才發現這丫頭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肚子大得掩飾不住了,而你是去年春天就和她分開的,到現在你們兩個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見面,那麼她這六個月的身孕是哪來的?嗯?」
師映川剎那間變得面無血色,一道徹骨的冰寒從尾椎那裡爆開,然後飛快地爬升而上,轉眼間凍結了他的整個身體,甚至冷得讓他的腦子也瞬間停滯,就連臉上的表情也全都僵住了,讓他週身的氣血都快要盡數凝結起來,紀妖師的話就像是一柄大錘,字字句句都砸落在他心頭,砸得他血液沸騰,腦海中只剩下了一句『六個月的身孕』在反覆迴盪,轟隆窿作響,他想冷笑著說一聲不信,自己的妻子方梳碧根本不會背叛他,但理智卻告訴他在這種事情上面,作為父親的紀妖師根本是更不可能騙他的,也完全沒有那個必要,雖然紀妖師一向對這個兒媳婦不冷不熱的,但也不至於厭惡,更不至於用兒媳婦的名節和兒子的臉面來開玩笑!
一時間師映川如遭雷擊,腦子裡『嗡嗡』作響,彷彿有誰在腦子裡發出尖銳的狂叫,而師映川原本美麗之中帶著妖魅的眼睛,也漸漸地泛出了血紅的光芒,但他終究不是普通人,到底還是努力控制住了自己,他抬起頭,一瞬不瞬地盯住了紀妖師,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父親,你確定?」但他雖然是這樣問著,心裡卻已經是有了定論,與此同時,師映川也想起了之前在馬車上,向自己介紹這段時間情況的梵劫心那種欲言又止的樣子,現在想想,分明就是梵劫心不知道這種事要怎麼跟他說!
或許是見到兒子大受打擊的模樣有點駭人,所以紀妖師倒是不想再刺激他了,便緩和了語氣,道:「這種事我有必要騙你?」師映川聽了,緩緩吐一口濁氣,臉上卻冰冷得沒有半點變化,他緩緩扭頭向遠處望去,那裡是一個男孩在玩耍,師映川知道那是自己的兒子季平琰,但此時他卻沒有了去見兒子的力氣和心情,這時寶相脫不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大丈夫何患無妻,這等女子棄了就是,不必為此壞了自己心情。」師映川此時心亂如麻,勉強道:「父親不必擔心,映川心中有數。」紀妖師卻見不得他這個樣子,一把薅住師映川的領子就呵斥道:「看看你這個德行,像什麼樣子!不過是個女人罷了,我紀氏男兒豈有為婦人頹廢至此的?」
紀妖師眼中波瀾不興,沉聲喝道:「你現在被一個女人背叛,而且這女人還是你一向心愛的,眼下必是覺得氣痛交加是罷?傷心,痛恨,甚至想把所有的一切都給毀了,我說得可對?事實上這很正常,男人聽到這種消息基本都是這個反應,但作為你老子,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就是你是一個男人!而且是我紀家的男人!這個女人、這個賤婢已經背叛了你,讓你成為天下人的笑柄,那麼你就只有一個選擇,就是報復!而不是在這裡搞什麼狗屁的痛徹心扉、失魂落魄,弄出什麼狗屁情種遭人背叛的噁心樣子!否則你師映川就結結實實地成了一個笑話,從前什麼山盟海誓情比金堅統統都是扯淡,那女人既然狠狠捅了你一刀子,那你就給我還回去!不然這准宗師不當也罷,否則一個准宗師做了縮頭烏龜,也不怕被人笑死!」
紀妖師一臉殺機,字字都是刀鋒:「……你若還是個男人,就去把姦夫先給我揪出來,之前你不在,我雖然是你爹,倒也不好越過你去處理此事,便留著等你親自處理罷了,你去把那姦夫先審出來,依我的性子,直接把一對狗男女包括肚裡的野種一刀殺了,剁碎了餵狗!一想到你這些年來把那賤婢百般疼著愛著,我便噁心得沒胃口。」
師映川卻沒有說話,一種無法描述的感覺從他的心底迸發出來,一滴一滴地往下漏著烏黑的毒液,令他全身的血液都被凍透了,沒有一個可以用來發洩的途徑,他定定站在原地,眼眸裡有什麼東西在醞釀,也在緩緩寂滅,突然間卻向寶相脫不花與紀妖師行了一禮,便轉身頭也不回地出了花園,紀妖師見狀,估計是知道兒子的性子,倒也沒叫住他。
師映川一路迅速而行,就連梵劫心跟在後面大聲喚他,他也沒理睬,只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帶了傀儡就騎馬奔向港口,梵劫心無法,只得緊緊跟隨,其後師映川在港口打聽了一下,就與梵劫心乘上了一條前往內陸的大船。
這條商船一路上倒也順風順水,平安到了陸地上,師映川下了船,臉上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他一聲不吭地就買了三匹馬,與梵劫心和傀儡一人一匹,就直接向著桃花谷而去。
一路上師映川話不多,深沉的眸光卻已經漸漸有了變化,在得知真相之後直到現在,經過時間的沉澱與自我調整,其他人已經很難從這張絕美平靜的臉上看出一開始時那種衝動的影子,兩隻黑眸如同波濤不驚的海域,梵劫心眼見這種變化,心裡也暗暗鬆了一口氣,但同時又義憤填膺起來,他畢竟年紀還不大,不能夠掩飾自己的這種情緒,忿忿道:「映川哥哥,你這又是何苦來哉?憑你的條件,要什麼樣的女子沒有,何必為了方梳碧這樣的人傷心!」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之際,到處都是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但師映川卻什麼春光也看不見,也根本沒有心情去欣賞,他的眼中一直像是蒙上了一層冰,聽了這話,唇角微微牽起,平淡地道:「……你若是我,又該如何?」梵劫心張口就道:「自然是……」剛說了個開頭,就馬上明顯猶豫起來,把下面的話都咽進了肚子裡——很顯然,他不想刺激師映川。
「沒有親眼看到,沒有親耳聽到,那麼我是不會輕易相信什麼的,梳碧她……或許……總而言之,一切都要等到我見了她之後再做結論。」師映川的眼睛隱隱有綠芒閃現,恍惚間彷彿是入了魔障一般,使得他美麗的面孔也平添了幾分妖異,透出幾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也有著旁人看不到的憔悴,當初為了方梳碧路上的安全考慮,他派了人護送方梳碧回桃花谷,只不過因為師映川想要日後自己親自登門,把方梳碧接回去,以此在方家面前表達自己對方梳碧的看重,所以便讓護衛送方梳碧回去之後,就返回斷法宗,如今想來,這莫非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否則若有那些護衛留在方家,方梳碧懷孕的消息決不至於到現在才漏出來。
兩人一傀儡匆匆趕路,很快就距離桃花谷不遠了,此處幾乎每天都有來此求醫之人,無論是大路還是小道上,往往都是車馬行人不息,師映川一路根本沒有遮掩自己的面貌,就這麼直接來到桃花谷,那絕美的容顏以及額頭至眉心的醒目怯顏痕跡,使得他的身份很輕易地就被人認了出來,如今白虹宮的女主人方梳碧莫名其妙地大了肚子的消息早就以快得不可思議的速度傳到了天下人的耳朵裡,這樣的事情永遠都是人們茶餘飯後最喜聞樂見的談資,許多人還記得從前這個女子是以怎樣決然的態度與師映川在成親的當天一起私奔的,也還記得當年師映川那場盛大的婚禮,然而這一切到了現在,卻完全成了這場醜聞的陪襯,唯一的作用就是將醜聞襯托得越發刺目,而事件當中的主角師映川,很多人都知道他於大半年前就在蓬萊閉關潛修,這並不是什麼秘密,這夫妻二人認真算起來差不多有一年沒有見過面,那麼方梳碧那數月的身孕又是從哪裡來的?分明就是師映川的頭上被扣了一頂大大的綠帽子!
說來若是一般人遇到這種事情,別人大多是會抱以同情之心的,然而師映川年少成名,幼年時拜入斷法宗,成為宗子,有著連江樓這樣的師父以及卓越的天賦,後來身世揭開,居然還是弒仙山的少主,更兼有寶相龍樹,季玄嬰,千醉雪這三位堪稱人中龍鳳的平君,似乎好運全都眷顧於他,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此人還以十六歲的年紀一躍晉陞,成為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准宗師,這樣的一個人,絕大多數人對其已經不是羨慕,而是濃濃的嫉妒,也因而在得知此事之後,很多人都是抱著幸災樂禍的態度來觀望此事,這就是人性——你師映川不是牛嗎?不是不可一世嗎?可惜啊,像你這樣的人,不也一樣被人戴了綠帽子,做了活王八?!
桃花谷就在前方,師映川勒止了馬,就這麼坐在馬背上,如同雕塑一般,面無表情,梵劫心下意識地扭頭看他,卻只見師映川的衣袂在春風中微微翻捲,那略顯清減的面容上冰冰冷冷,整個人彷彿要隨風而去一般,而事到如今,自己這一行三人早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有師映川那張美麗絕倫的面孔以及怯顏美人醒目而獨特的標記,再結合師映川冰冷的表情,只要是還長著一雙眼睛的人,就能猜到這究竟是誰,所以無數的目光或是遮遮掩掩或是光明正大地從四面八方投射過來,聚焦到師映川的身上,伴隨著竊竊私語,以及意義不明的各種驚歎感慨,雖然梵劫心沒有辦法完全體會到師映川現在究竟是什麼感覺,但他知道那絕對不好受。
師映川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似的,他的衣袍一塵不染,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道髻,一張臉毫無表情,紋絲不動地坐在馬背上,好像無論什麼東西都無法刺激到他的神經,一時間四周的氣氛顯得非常怪異,有中年人望著馬上那風姿如仙的少年,感慨道:「果然是胭脂榜排名第一的美人……可惜,像這樣的人物,力量、地位、財富、容貌等等,怕是天下間無人可及了,那方氏居然會做出那等事來,真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與中年人有類似感慨的人不在少數,也有人冷眼旁觀,但抱有幸災樂禍之心的人卻是更多,遠處一個俊美公子哥模樣的年輕男子壓低了嗓音,對身邊另一人嗤笑道:「虧得還是什麼半步宗師,我若是他,立刻就找塊豆腐撞死算了!連個女人都籠絡不住,莫非是□不行不成?是了,那妙花公子與他認識這麼久也只有一個兒子,方氏與他成親也有些時日了,卻也沒能生出個一兒半女的,偏偏他不在的時候就大了肚子,說不定還真是這位師劍子那方面不爽利,若真是如此,倒也怨不得方氏偷人……」
這年輕公子雖然嫉妒,但也萬萬沒有膽子讓師映川聽見這種話,因此只與身邊的友人小聲說著,近旁有幾人隱約聽見了,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發笑,但這些人沒有想到,貌似正在發呆,且距離這裡足足有七八十丈的師映川卻將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少年回過頭去,臉上帶著冷意的笑容,準確無誤地將目光罩在了那個年輕公子身上,忽然就淡淡笑了起來,道:「我一向……最討厭藏頭露尾的鼠輩。」話音未落,甚至還不等那公子露出駭色,只聽一聲炸響,一個大活人登時就爆成了一大蓬血霧,空氣中立刻就是撲鼻的血腥氣,零碎的肉沫骨渣濺了旁邊的人滿頭滿臉,師映川彈了彈指甲,輕聲道:「我自然是塞不住全天下人的嘴,很多難聽的話都是不可避免的,不過只要聽見一隻蒼蠅聒噪,我便殺得一隻,這卻也不難呢。」
這血腥的一幕顯然震懾了所有人,一時間死寂一片,再無半點聲音,雖然絕大多數人都沒有聽見那公子說的話,可根據師映川說的這幾句,傻瓜也應該猜到那短命鬼剛剛做了什麼才導致了死亡,人們看著那滲進土地裡的鮮血,再沒人敢流露出哪怕半點的幸災樂禍之色,直到這時眾人似乎才想起來,這少年可不僅僅是一個被戴了綠帽子的可憐傢伙,而是以十六歲之齡就一隻腳跨進宗師門檻的絕代天驕,縱然是有人譏諷,對他的遭遇幸災樂禍,可那只怕也是大宗師們才有資格去做、有膽量去做的事,其他人要湊這個趣,豈不是找死?
師映川輕聲道:「我們走罷。」說著,兩腳一夾馬腹,馬兒便立刻載著他向桃花谷而去,渾身裹在黑色斗篷裡的傀儡緊隨其後,梵劫心見狀,趕緊跟上。
師映川這一路過來,早已有人去通知了方家,等到師映川來到谷口,那裡已經沒有多少人了,方家的一些人手正在對那些求醫之人說著什麼,應該是在請他們離開,師映川對於這一幕視而不見,他逕自騎馬過去,而這時方家的人也已經看到了他,雖然很多人都沒有見過師映川,但這不妨礙他們知道這美得讓人眩暈的少年就是自家姑爺,有老成些的已經硬著頭皮上前,勉強擠出笑容:「君上……」剛吐出個話頭,不防師映川已一鞭甩了過來,只聽『啪』地一聲,一朵鞭花堪堪在距離面孔寸許處甩出,並沒有碰到肌膚將人抽個皮開肉綻,卻已成功將所有人震懾得不敢再說再動,師映川面無表情,只道:「……都讓開。」
師映川居高臨下,坐在馬背上,他冰冷的目光所及,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大氣不敢出一聲,然而這時師映川卻忽然定定地望向遠處,那裡是芳菲坡,乃是桃花谷一處地勢很高的地方,位置也很好,從那裡正可以看到谷口,若是有人來桃花谷的話,那麼站在此處就一定會最快地看到,而此時山坡上,有人素裙烏髮,正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