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無意間發現的這處石洞竟是歷代蓮座的墓地,一時間他的心情難以抑制地變得激動而複雜起來,同時腦子裡也有點亂成了一鍋粥,他走上前去,一一看著這些遺體,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師門前輩,歷代大光明峰的主人,師映川心想怪不得斷法宗沒有祖師們的陵墓,原來都在這裡了,他數了數,發現數目不對,少了幾個,想來應該是因為某些意外的情況,所以有的蓮座並沒有埋骨於此。
這個地方師映川根本沒有聽說過,他乃是宗子,宗門內他沒有資格知道的事情實在太少,所以想來這個地方應該只有每一代的宗正才會知道,如此一來,這些師門長輩必定不是被人送進來的,應該是臨終前自己來到這裡,獨自悄無聲息地坐化於此,想到這裡,師映川便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對著這些遺體叩了三個響頭,行了大禮,這才站了起來。
石洞裡非常冷,似乎比冰窖還要冷上幾分,好在師映川運轉真氣之後,無論嚴寒還是酷暑都是不怕的,並不在乎這樣的惡劣環境,他環視四周,看看周圍都有什麼,這裡是歷代宗正的坐化之地,說不定會留下什麼東西,而他也是大光明峰的傳人,若是在這裡發現什麼東西帶走,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倒也算是物歸原主了,並不是什麼壞事。
石洞很大,不過也很空蕩,師映川找了一遍,並沒有發現什麼特殊的東西,不過想來也算正常,小說中的主角找到什麼山洞秘地,發現前人遺留的物品,這都是因為那些人沒有什麼傳人弟子的緣故,所以才會把自己的傳承或者寶貝之類的東西留下,以待有緣人,而這石洞裡的這些遺體都是大光明峰的歷代主人,都是有弟子門人的,如果真有什麼重要的物品等等,一定會留給自己的繼承者,又怎麼會帶著東西跟自己一起入土呢?所以師映川對於自己的一無所獲也是有準備的,因此並不怎麼失望。
不過多少還是有點小小的失落,師映川蹲在這些栩栩如生的遺體前,歎了一口氣,他有點感慨,自己面前的這些長輩都是當年叱吒風雲的人物,每一位都是被稱為陸地真仙的宗師級強者,然而最終卻也逃不過塵歸塵、土歸土的命運,和普通人一樣要被時間的長河所湮沒,這麼一想,師映川在歎息感慨之餘,對於自己研究秘法的決心也更加堅定了幾分。
一時間師映川倒也不急著離開,若是一般人置身於這麼一個巨大而詭異的墳墓之中,必然是渾身發毛,只想著趕緊離開,不過師映川見過的死人多了去了,手底下也是殺人無數,況且這些都是他的長輩,又有什麼可怕的?他四處轉了轉,又回來蹲在這些遺體面前,其實這些遺體對於師映川來說是有用的,他研究秘法需要的就是屍體,尤其是強大的屍體,而這些遺體都是大宗師的軀殼,若在正常情況下,他怎麼可能弄到哪怕一具宗師強者的身體?不過可惜的是這些遺體師映川是不準備用的,因為他需要的是新鮮的屍體,平時的研究也都是用剛剛死亡的身體,而這些長輩們死去的時間已經太久了,雖然有可能因為這裡詭異的環境使得遺體得以保鮮,有一定的可能性還可以使用,但是不要忘了,這些人不是受傷或者生病而死,而是因為壽元用盡才坐化的,體內的器官老化衰竭,所以才坐化,屬於自然死亡,因此師映川就算附身其上,新身體也是用不了多久,說不定連一兩天都支持不住就要崩潰,更何況這些不是陌生人,而是大光明峰一脈的前輩們,師映川身為晚輩,又怎會因為不算太過重要的用處而褻瀆長輩們的遺體?事實上如果是這裡面有非自然死亡、可以讓師映川附身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的肉身的話,那麼師映川很可能就用了,但現在並不存在這種可能,所以師映川不會因為一些對自己不算非常重要的用處就擅動這些遺體,這並不值得。
不過師映川突然間卻心中一動,不知道為什麼,他不經意間忽然就生出了一個非常詭異也非常驚人的念頭,自己現在的修為雖然不錯,但想要踏入宗師境界卻還不知道究竟要多久,在此之前,自己並不是無敵的,甚至就算是號稱陸地仙人的宗師強者也一樣有隕落的危險,既然如此,自己如果有一具宗師的肉身,在短時間內爆發出宗師級的實力,那就是出其不意的大殺招,是屬於自己的真正的底牌……一念及此,師映川不禁心中動搖起來,他擰眉猶豫著,遲疑著,良久,師映川忽然抿緊了嘴,他用手拍著自己的臉頰,命令自己冷靜下來,他的目光在眾多遺體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了一具坐在最前排、容貌英俊的男性長輩的肉身上,師映川走過去,叩了一個頭,然後就盤膝坐下。
未幾,一具盤膝端坐、身穿黑色華袍的英俊男子忽然微微一動,不知合在一起究竟有多少年的眼皮顫了顫,突然間就睜了開來,男子緩緩低頭,感受著體內的狀況,嘴角就輕扯出了一絲略顯僵硬的笑容,不過很快他就再次坐好,少頃,地上師映川的身體突然動了,緊接著一口鮮血便吐了出來,師映川臉色青白,趴在地上連連又吐了幾口血,這才喘息著癱坐在地上,苦笑中卻帶了幾絲興奮,喃喃道:「不愧是大宗師的肉身……差一點就要重傷……」
師映川從懷裡摸出一隻小瓶,從中倒出一枚丹藥服下,開始打坐療傷,過了一會兒,師映川的臉色開始恢復正常,他再次睜開眼睛,眼眸深處散發出一抹幽亮的光澤,師映川起身再次環視了石洞一眼,然後又向著眾多祖師的遺體行了大禮,這才離開了。
一時師映川從湖裡出來,爬上了山崖,他運功蒸乾了身體,又整理了一下衣裳,便朝著大光明峰的峰頂方向走去,這時太陽已經快要下山,師映川不一會兒就來到了大日宮,他問了一個路過的下人,問清楚了連江樓現在與紀妖師所在的地方,便過去了,一時掀開門外的簾子,走進室中,連江樓面前橫著一張木桌,桌上是兩本古卷,紀妖師盤膝坐在連江樓的對面,兩人都在低頭認真地翻閱著各自面前的古卷,這個畫面師映川並不陌生,也不是第一次見到了,從前這兩人就曾經將弒仙山與斷法宗的一些秘法拿出來互相交流,也算是博覽眾家之長,對彼此都有好處。
師映川見了,也不好打擾,便靜悄悄地走到一旁,安靜地跪坐下來,而這兩人也沒有理會他,仍然做著自己的事情,直到將各自面前的古卷翻閱完畢,才合上書頁,抬起頭來。
紀妖師拿起桌角已經涼掉的茶喝了一口,潤潤喉嚨,這才看了看自己的兒子,道:「怎麼又來了,莫非是到這裡蹭飯的不成。」師映川笑了一下,安然道:「我來看看師父,有些修行上的事情需要問師父。」一旁連江樓便道:「你說。」
紀妖師的耐心顯然不怎麼樣,當半個時辰過去之後,他終於不耐煩了,見連江樓已經向師映川解答完畢,便開始趕人了:「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我和你師父還有事情要談。」師映川翻了個白眼,知道自己這個爹是非常不喜歡有人打擾他和連江樓獨處的,哪怕是自己這個親兒子也不行,因此只得退下。
外面的風很是柔和,師映川走出大日宮,心裡有些怏怏的,不知怎的,他忽然很想知道連江樓和紀妖師在一起的時候會說什麼,做什麼,這個念頭一生出來,頓時就難以遏制了,若是換了別人,師映川是有把握在不驚動對方的情況下進行窺視的,但是面對著兩位大宗師,師映川根本沒有半點可能去接近兩人而不被發現,這麼一來,師映川猶豫起來,不過他忽然間眼睛一亮,想起了一件事,便從懷裡摸出那隻小巧的望遠鏡,嘴角露出了笑容。
師映川找到了一個角度合適的地方,是一棵有著近千年樹齡的參天大樹,他輕輕縱上樹梢,這才將望遠鏡放在了右眼上,對準大日宮的方向進行調整,視野中很快就出現了院落、長廊、花叢等等,隨著師映川逐漸調整畫面,終於從一扇開啟的窗子那裡看到了室中的兩個男人。
畫面可以看得很清楚,聲音卻是不可能聽到的,不過這個倒是無所謂,師映川懂唇語,只要看見兩人的口型就可以知道是在說什麼,這時只見連江樓正伸手倒茶,紀妖師卻是表情有些戲謔的樣子,道:「剛才我把那小子攆走,你似乎不大喜歡?」
連江樓眉目俊朗,望之卻令人生畏,他看了紀妖師一眼,說道:「……那是你的兒子。」紀妖師嗤嗤笑著,臉上浮現出一絲輕輕淡淡的笑色來:「是啊,是我兒子,所以果然像他老子我,眼光也像……」狹長如刀的眼睛在連江樓身上深深一刮,同時懶散一笑,然而眼中卻沒有嗤笑的味道,繼續說著:「……眼光像他老子我一樣,看上了同一個人……」
師映川看到這裡,全身頓時一個激靈,幾乎從樹上掉了下去,他急忙穩住,心臟咚咚狂跳不已,手上的望遠鏡竟是差點拿不住了,全身的肌肉也沒有半點動彈,彷彿僵硬了一般,這時只見紀妖師淺笑嗤嗤,彎彎微挑的嘴角所勾勒出的神情充滿了詭異之色,師映川拚命控制住自己此刻如同驚濤駭浪般的心緒,小心翼翼地將望遠鏡牢牢攥住,眼睛直勾勾地通過望遠鏡向著室中這兩個與自己有著莫大關聯的男人看去,突然間就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深處滋生出來,或者說是一直以來它都存在,只不過是被下意識地忽略過去而已,只見紀妖師說道:「江樓,你這樣死板無趣的人,我本來以為會喜歡你的人並不多,可沒想到你卻把小孩子也迷得神魂顛倒的,這小子在這一點上,倒是像我和燕亂雲,我們父、母、子,三個人,居然都看上了你,這不得不說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不是麼?」
連江樓沒有出聲,盤膝坐在紀妖師對面,臉上並沒有明顯的喜怒之色,只作不聞,紀妖師冰冷而修長的手指緩緩在自己的眉心上漫不經心地划動著,笑道:「用不著否認,我就是知道……從前我其實是不知道的,只不過時間長了,我越來越覺得那小子對你已經不完全是什麼慕孺敬愛的想法,而是漸漸生了別的心思,或者說這些心思他很早以前就已經有了,只不過別人察覺不到,甚至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但是不要忘了,我是他父親,他身上流著我的血,有些事情我會比其他人包括他自己看得更清楚,那小子,對你有情。」
紀妖師的話中其實有些譏諷與惱怒之意,連江樓聽了,終於動了一動,他抬起眼皮看了紀妖師一眼,略覺冷淡而漠然地回應道:「……你今天說的廢話已經太多了。」說完,就閉上了眼睛,師映川的一顆心彷彿兔子一般,上下蹦達,腦子裡幾乎被抹成了一片空白,一種微妙又令人恐懼害怕的心情不知不覺間漫過了胸口,湧上了喉嚨,在嘴裡上不上下不下的,吞不進去也吐不出來,他看到紀妖師涼薄的嘴角浮現出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聞言一哂,目光卻罩住連江樓古井無波的面孔,道:「你明明已經知道,卻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繼續扮演你這個好師父的角色,那小子估計也還傻呵呵的不清楚自己對你的這點念頭……」紀妖師說到這裡,忽然坐直了身子,目視著自己對面的男子,一字一句地肅然問道:「江樓,你說實話,看到那小子越來越像燕亂雲,你心裡當真半點也沒有反應?我不相信你當年對燕亂雲那女人完全沒有動過心,既然如此,看著那張和她越來越像的臉,你有沒有哪怕片刻的動容?」
連江樓旋又睜開雙眼,目光淡淡地望向紀妖師:「……這很重要?」紀妖師冷哼一聲,卻不繼續追問了,這時距離此處很遠的一棵大樹上,師映川一隻手緊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刺進了手心裡也渾然不自知,恍恍惚惚間,他看到連江樓一臉平靜,連眉毛也沒有動上一動,他對連江樓何等熟悉,一見男子此刻的這種態度就知道對方雖然沒有說什麼,但這已經分明就是對紀妖師的話採取了默認的行為,事已至此,師映川心旌搖動,他微微睜大了眼睛,看著那兩個人在畫面中交談,以往的許多片段都從他此刻混亂的腦海中噴發出來,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飛快閃過,無數浮光掠影從記憶的角落裡被翻出來,卻沒有一個能夠給他一個清楚的答案,以至於他臉上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著,他就用這種狀態來等待著,只聽『喀嚓』一聲響,他在心情激盪的情況下,腳下不自覺地用力,生生踩斷了一根橫出的樹枝,他呼吸急促地想要張口喃喃說點什麼,卻話到嘴邊又強行嚥了回去。
師映川死死地透過望遠鏡盯著視野中的畫面,心中卻是突然莫名地生出了一種無法說清也無法形容的複雜情愫,他沒有辦法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他嘴角輕輕抽搐了一下,喉嚨裡好像塞進了什麼東西似的,這時紀妖師又開始說著什麼,但師映川至此已經渾渾噩噩的,不想再看下去,也沒有必要再看下去了,因為對他而言,如今知道的這些信息已經足夠,他甚至還無法消化,師映川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自己今後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連江樓呢?——
那畢竟是他的師父,是將他撫養教育長大、不是父親勝似父親的師父啊!
師映川忽然有些迷茫,也絲毫動彈不得,眼前的情形甚至讓他有些分辨不出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像父親紀妖師所說的那樣,對連江樓有了某種不可為外人道的隱秘心思,一時間師映川茫茫然地收起望遠鏡揣進懷裡,呆了片刻,忽地又哈哈一笑,也不管自己笑得多麼詭異,其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也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可笑的地方,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也只能用笑聲來應對自己所看到的這一切,此刻師映川就彷彿是喝醉了酒一般,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下,就那麼從樹上跳了下來,往前走。
清風拂面,周圍很靜,但在師映川耳中卻全部都化作了嗡嗡之聲,亂糟糟的,師映川幾乎不願意去思考,任憑充斥於腦海當中的強烈混亂感就這麼一直持續下去,空白停滯的思緒如同漲起的潮水,慢慢地蓋過了其他所有的情緒,整個人似乎墜入到了一場荒謬而難以醒來的夢境當中,就像是誰開了一個惡劣的玩笑,然而他也終於模模糊糊地觸摸到了什麼,依稀明白了自己有時對於師父連江樓的那些奇怪的想法和莫名其妙的小脾氣,這些東西究竟意味著什麼,而這點明悟,也讓他有些無法呼吸。
師映川一路甚至都不怎麼清楚自己是如何回到白虹山的,就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似的,他坐在光線已經漸漸昏暗的房間裡,像一尊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發著呆,直到昏暗的周圍忽然明亮了起來,師映川才猛地回過神來,與此同時,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上,師映川猛然繃緊的身體緩緩放鬆下來,他努力定了定神,回過頭去,就看到了一雙清澈美麗的眸子,眸中有著淡淡的歡喜與關切,除了方梳碧之外,還會有誰?方纔她見師映川一個人呆呆坐在室中,連燈也不點,便替他掌了燈。
師映川這才發現自己剛才心神失守竟是到了如此地步,否則以自己的修為,又怎麼可能對方梳碧的到來毫無知覺?一時師映川反手將妻子柔軟溫暖的手輕輕握住,抬頭笑了笑,道:「……你來了。」在說話的同時,師映川恍惚間發現燈光下,方梳碧清好的面孔卻好像有些模糊了,彷彿是另外的一張臉,英俊而平靜,師映川心中一凜,連忙命令自己把這樣的念頭壓制下去,然而這念頭卻必定又將在某一個深刻死灰復燃。
方梳碧笑容溫和,柔軟的手在師映川的臉上摸了摸,明亮的眼眸不閃不避,道:「映川,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發呆……是有什麼事情嗎?還是心情不太好?如果有事的話,可以和我說說的,雖然我沒有能力解決什麼問題,但是至少你能有一個人聽你說話。」
師映川微笑起來,他輕輕拍了拍妻子的手背,搖頭道:「我能有什麼事?不要擔心我,你要相信自己的丈夫有能力處理一切事情,所以你沒有必要擔心任何事。」
方梳碧點了點頭:「嗯。」她心思細膩,雖然知道師映川的話說得不盡不實,但她也很清楚自己是不應該繼續追問下去的,如果真有對她說的必要的話,師映川自然會對她說,如果沒有,那麼男人的事情就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罷,有的時候,男人並不希望與別人分享某些心情,就算是妻子也不行。
當下方梳碧給師映川倒了茶,說著:「時辰差不多了,該和大家一起吃飯了,不要還在這裡發呆。」師映川笑了笑,把一整杯茶喝掉,也暫時放下心中沉甸甸的駁雜情緒,站起身來:「嗯,去吃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