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映川站在當地,遙遙看著遠處蓮海間的兩個人,心中漫起一股難以言說的空蕩蕩之感,一黑一白的兩個人看起來太過相配,一個英俊凜然,一個俊美妖異,師映川從來都沒有覺得黑和白這兩種顏色竟是能夠搭配得如此矛盾而又出奇地和諧,但他也從來都沒有覺得這兩種顏色是這麼地刺眼,他不喜歡這樣的自己,也不喜歡此刻自己看到的這幅畫面,那兩人一個是他的親生父親,一個是教育撫養他的師父,按理說他應該感到高興,可是為什麼現在他心裡卻只覺得難過,覺得一絲絲地抽痛?覺得失去了一件非常寶貴的東西?
師映川忽然間心頭一震,他隱約間好像觸摸到了什麼邊緣,他不清楚那是什麼,可是他知道自己下意識地有些心慌,他連忙出自本能地移轉了視線,看向那深不知處的蓮海,他深吸了一口氣,想要表現出自己並不在意這些,不在意此刻看到的這一切,不在意那兩個與他關係極為密切的男人在一起交談,但事實上他立刻就發現這很困難,此刻在他明亮的眼瞳裡,那種不在意的平淡樣子僅僅只是一種故作漠然的姿態罷了,一種想要展現給旁人以及自己的姿態而已,師映川模糊之間似乎聽見自己心裡最深處有一個聲音在說:我不喜歡他們在一起,我不喜歡師父跟任何人在一起!
全身猛然間一個激靈,師映川的臉色頓時發白,緊接著又轉紅,如此紅白交替,讓他的心臟『怦怦』直跳,他知道自己小時候是非常自私的,不願意有任何其他人來分薄了師父的關注,所以他當時是不希望連江樓與誰有男女私情的,可是自己現在已經長大了,為什麼還要有這樣幼稚的想法呢?師映川的指尖顫了顫,他依稀觸摸到一個一直以來自己都不願意承認也不敢去深想的領域,不過現在去想這些也已經晚了,遠處紀妖師已經回過身來,遙遙看著正呆立當場的師映川,道:「……你在那裡發什麼呆?」
師映川心中一攝,立時回過神來,他快步走了過去,欠身行禮:「師尊,父親。」連江樓見他回來,心中亦是喜歡,從前連江樓曾經在師映川的體內種下『生死印』,縱然兩人相隔萬里之外,只要師映川受了重傷乃至身亡,連江樓立刻就會感應到,只不過後來發現這『生死印』在師映川這種修為的人身上不能持久,過一段時間也就自動消散了,所以後來連江樓也就感應不到師映川的安危,現在見徒弟平安歸來,自然喜歡,其實這也算是陰錯陽差,師映川被種下『生死印』的那段時期因為一些緣故並沒有進行他的實驗,也因此連江樓就不曾發現他私下研究秘法,否則師映川做研究的時候往往魂魄離體,肉身自然也就在短時間內呈現出死亡狀態,連江樓自然能夠感應到,如此一來,怎會不發現其中蹊蹺?說起來這也算是一種巧合了。
紀妖師見了自己這個便宜兒子,不喜反惱,嫌對方打擾了自己與連江樓的獨處時光,不過嫌棄歸嫌棄,總不能把人趕走,見師映川風塵僕僕的樣子,便道:「剛回來?」男子說話的時候是用著似笑而非的口吻,看起來有點懶洋洋的,雖然有一絲感情因素,不過若是仔細觀察他的雙眼,就能夠從中感受到一種隱隱的不類凡人的冰冷之感,這不是針對師映川的,而是本質故,從這一點看來,紀妖師與連江樓在某種層面上其實是一類人。
師映川淡淡應道:「嗯,剛剛回宗門,我已經交接過了,這才過來看看師父。」一旁連江樓倒是沒有說話,他身穿黑色錦袍,繡著銀線,陽光照在上面宛若有水光在流動,點點銀芒依稀閃爍,這時師映川轉而看過來,被連江樓那烏沉沉的眼睛所擾,心下忽地觸動,先前壓下的念頭又被翻了出來,卻想起剛才看到的那一幕,心情就不禁有點恍惚了,突然間師映川就生出了一絲絲傷感,短短轉瞬之間,恍如隔世,他低聲道:「師尊……」
說了這兩個字之後,偏偏就無話可說了,連江樓見狀,雙眉微微聳動,面上卻是雲淡風清,沒有一絲不確定,道:「何事?」旁邊紀妖師卻是一皺眉弓,突然出言道:「吞吞吐吐,忒不爽利,非但長得像個丫頭,這性子卻也像個娘兒們了!」
師映川聽了,也不惱,只是淡著臉,紀妖師反感他這樣,又嫌棄這個大燈泡在這裡礙眼,便輕喝道:「要是沒話說,就回你的白虹山去。」連江樓卻漠然道:「他是我徒弟,我不曾讓他走,你又為何趕他。」紀妖師一怔,眼中有妖異之色閃過,針鋒相對道:「因為他是我兒子,我是他老子!」緊接著卻是嗤然笑了起來,表情略覺古怪地道:「江樓,比起我來,你倒更像這小子的爹……你一向不喜歡浪費時間,不過在這小子身上卻是寬容得緊,讓我有些意外,真沒想你也有這麼好說話的時候。」連江樓聽了,目光在師映川身上一掃,對紀妖師道:「你我已晉入宗師之境,壽元比起普通人已經延長許多,一切無非剛剛開始,無所謂浪費,至於他,若不能成就宗師的話,在你我一生之中又能夠陪伴多久?五十年,亦或一百年?又何必吝惜這短短時光,或許日後便會因此而後悔,也未可知。」
連江樓娓娓而言,口吻淡然,並不在意師映川就在面前,這是因為他根本不在意去掩住自己的想法,念頭純淨通透無比,是心境修為使然的結果,然而師映川將這一番話聽在耳中,卻是全身都躥上一股涼氣,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方才連江樓說話時那種冰冷無情的味道,那並非故意,而是本能,此刻自己面對的這兩個人,看似近在咫尺,事實上卻是與自己隔著千山萬水,縱使自己驚才絕艷又如何?天才在沒有徹底成長起來之前,也僅僅只是『天才』而已,這世上沒等到大放光明就隕落黯淡的天才難道還少了?自己一日不晉宗師,就一日不能踏入他們的世界,能夠引起連江樓心中·共鳴的人,此刻只有同為宗師高手的紀妖師,因為只有站在同樣高度的人才是『同類』,才能夠真正互相理解……師映川從來也沒有如此清楚地認識到,自己與連江樓是屬於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
如此一來,後背已是冷汗微出,濕了一片,師映川一時間意興闌珊,但心中對於力量的渴望卻是越發強烈了,這麼一下,心底反而又很快平和起來,這時紀妖師道:「去拿些酒來,我和你師父喝幾杯。」師映川定一定神,見連江樓沒有反對的意思,便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心中卻在暗忖:「我這到底是怎麼了?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這些事情,可是為什麼心裡還是很不舒服?哈,我怎麼覺得自己有些無理取鬧,像個小孩子似的……師映川啊師映川,你究竟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那是你師父,把你教養長大的師父,你……不要想那麼多!」
這樣一路頭腦昏昏,到底還是取了酒來,等到返回蓮海之際,師映川已經恢復了常態,把那點心思全部都按捺在心底,表面上形若無事一般,他拿了一罈子酒和酒具,至於佐酒之物,這裡卻是有現成的,此處蓮花一年四季常開不敗,師映川脫了外衣直接下水,扎入水底,摸了兩條蓮藕,又尋了幾隻蓮蓬,這才上了岸,他運功將身體蒸乾,重新穿了衣裳,拔出匕首將白生生的蓮藕切成薄片,放在盤子裡,又手腳麻利地剝好了一盤蓮子,這麼一來,新鮮的下酒之物就有了。
師映川做好這些之後,就站在一旁,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在努力修行,算得上是心如止水,而今某個念頭一動,便是再難遏止,不過這也算是意識中非常直接的想法,因此師映川並不準備刻意壓制下去,只冷眼看連江樓與紀妖師兩人飲酒談天。
酒是用藥物泡出來的靈芝酒,配上再新鮮不過的蓮藕和蓮子,甘美無比,周圍又是蓮海馨香,風景優美,身處其中真真是愜意之極,不過紀妖師顯然還有些不滿意的地方,看了一旁的師映川一眼,這小子在這裡直撅撅地戳著,渾像個木樁一般,真是大煞風景,即便這是自己的兒子,也一樣礙眼,當下便擺了擺手,好像趕蒼蠅一般道:「這裡不用你了,下去罷。」師映川也覺得沒意思,便淡淡應了一聲,就離開了,倒是紀妖師見師映川這麼聽話,不由得用修長的手指撫了撫眉心,略覺詫異道:「江樓,你有沒有覺得這小子今天好像哪裡不對勁?」
連江樓拈起一片白生生的蓮藕,神色如常:「……有麼?」紀妖師低低嗤笑:「你這師父當的……」兩人說著話,對師映川的異樣倒也不以為意。
卻說師映川回到了白虹山,他速度極快,沒走多久就來到了白虹宮,他摸了摸懷裡的一隻小瓶,心有定計,一時來到一處清淨居所,周圍花木蔥蘢,環境清雅,讓人覺得很是靜謐空明,師映川走在一條白石小路上,拐過一個彎之後,卻見一個身穿翠衫白裙的女子正坐在朱廊的欄杆處,裙下露出半隻穿著綠色繡鞋的玉足,頗顯俏皮,手裡捧著一卷書在看,正是方梳碧,眼下她舉手投足間有些沉靜溫婉氣度,她如今成了親,不再是天真嬌憨的少女,而是一個小婦人了,一個完整的女人,這時她似是覺察到有人來,事實上以她的修為不可能發現師映川,但或許是心意相通的緣故,她抬眸一看,頓時秀眉微揚,露出了笑臉,道:「你回來了?」
方梳碧站起身來,師映川走過去,掃了一眼她手裡的東西,原來是一捲心法,便笑道:「這麼用功?」方梳碧甜甜一笑,姿態優美地掖起一縷鬢邊的碎發,雪白的皓腕襯著如墨青絲,不經意間就流露出十足的嫵媚之態,道:「我在山上也沒有什麼事情,除了練功修行之外,又能做什麼呢?而且我現在覺得練功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兩人說著話,無非是互相問問近來怎麼樣,末了,師映川從懷裡取出一隻小瓶遞給方梳碧,方梳碧有點疑惑地接過,笑道:「這是什麼?」師映川伸指彈了彈瓶子,道:「這是靈玉液原漿,在雙仙宗弄來的,這東西對我用處已經不大,但對你還是大有好處的,你收著,每日口服一滴就可以。」
方梳碧點點頭,把瓶子收好,師映川看著她秀麗的臉蛋,沉默片刻,臉上就流露出了一絲溫柔之色,輕聲道:「想我了麼?」方梳碧輕輕一笑:「你說呢?」話音未落,已依偎在師映川懷裡:「……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總是會想你的。」
她歎了口氣,眼中忽然有淡淡的傷感一閃而逝,右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我很想有一個孩子,你不在的時候我就可以有孩子做伴,可以少了很多寂寞,但是現在我們在一起已經有不少的時日,我這裡卻還是沒有什麼好消息……」師映川拍了拍妻子的後背,溫言道:「我們成親才不到一年,有什麼可著急的,再說你我還這麼年輕,日子還長著呢,慢慢來,再說了,你的身體很健康,我們以後是總會有孩子的,這無非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方梳碧聽了,含笑道:「嗯。」其實她雖然有點失落,但也並不是很焦急,她自己就是大夫,自然知道自己的身體沒有什麼問題,而師映川已經有了一個兒子,自然身體也是沒有任何毛病的,如此一來,孩子的事情以後總會落實的,應該不是問題,事實上她知道這大概也與師映川有些關係,自己的丈夫本性就不是好色之人,而大光明峰一脈的功夫又有些清心靜欲的作用,如此一來,兩人行夫妻之事的次數其實並不多,有孩子的可能性自然也就小了。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方梳碧道:「剛才我就聽說千公子也跟你一起回來了,這樣罷,你們聊,我去下廚做幾個菜,待會兒一起吃頓飯。」師映川笑著點點頭:「好,那我去叫他。」
一時院子裡擺上了桌子,就放在樹下,風吹過,粉紅色的花瓣紛紛揚揚而落,千醉雪喝著茶,師映川捏著杯子笑道:「梳碧說了,這次會做一道你喜歡的百合魚炙。」千醉雪淡淡道:「她的手藝不錯,與你差不多。」師映川蹺著二郎腿,笑吟吟地道:「不過我可是比較懶的,現在已經很少願意下廚了,所以啊,你可是難得會有這種口福,有梳碧下廚做飯已經不錯了。」
千醉雪沉思片刻後,忽然道:「你對她不錯,但也僅此而已,她於你而言,更像是一個附庸,與我、寶相龍樹、季玄嬰都不一樣。」師映川一時不語,沉思片刻之後,便點頭微笑,坦然地說道:「唔,十九郎你說得也有道理,事實上你這麼認為並不是錯的,而我也不想用什麼慷慨激昂的話來辯駁,因為我覺得這樣做只是在用華麗的語言來粉飾事情的本質罷了,我知道你和寶相以及玄嬰三個人都覺得她是菟絲花,依附著我,但是你可知道,對於這一點,我和梳碧其實都心知肚明,也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好,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她甘願被我呵護照顧,對我柔順依從,而我也願意為她提供保護,愛惜她照顧她,難道這還不夠麼?到了這種地步,誰還會在意『情愛』到底是什麼?我們彼此滿足於這樣的關係,她能夠活多久,我就會和她在一起多久,就算以後她老了,病了,丑了,這都無所謂,我們之間的感情還是不會變的,她不需要我的海誓山盟,也不會要求我對她說什麼肉麻的諾言,講一個很膚淺的道理罷,我要她,她也要我,如此想來,情不情、愛不愛的,早就已經不那麼重要了。」
他笑了笑,接著說道:「其實也很幸運,我是這樣的出身,所以我可以得到自己喜歡的姑娘,毫無顧忌地去大膽追求自己想要的人,如果我只是一個無權無勢也無力量的窮小子的話,我是不會去找她的,她會和嵇狐顏成親生子,過著平靜的日子,而我也會祝福她可以永遠幸福。」千醉雪聽了,揚眉表示意外:「……你不是很喜歡她麼?既然如此,又怎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人嫁給其他人。」師映川伸手撣去千醉雪肩上的落花,無所謂地笑了起來,道:「人不能活在虛幻當中,雖然『情』這個東西是很好的,但它不應該以此作為自私的理由而讓自己喜歡的人跟著自己一起吃苦受罪,雖然我們常常說『患難見真情』,好像只有同甘共苦才能顯得這份感情的珍貴,但事實上如果真的那樣喜歡一個人的話,又怎麼捨得她吃苦受罪呢?我從來都不相信什麼虛無縹緲的山盟海誓,如果我是個普通人的話,我一開始就不會打擾她,只希望她可以衣食無憂地平靜生活著,因為我沒有能力給她幸福。」
這樣的言論令千醉雪微微凝眉,顯然有些動容:「……很簡單也很直白的話,雖然你所說的道理是否正確我並不知道,但至少這些話並不虛偽。」師映川笑道:「做人還是簡單一點比較好,有時候想的太多,考慮太多,並不是一種福氣。」千醉雪淡淡一笑:「你卻並非是一個簡單的人。」師映川感慨道:「是啊,我有太多的想法,太多的渴望,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如此一來,我又怎麼可能做得了一個簡單的人呢?這麼一想的話,我其實就是很羨慕玄嬰的,他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不會考慮太多,也沒有什麼瞻前顧後,他活得就很簡單。」
千醉雪聽他提起季玄嬰,便頓了頓,說道:「我們四人之中,寶相龍樹對你最癡心,而你則對季玄嬰最掛念。」師映川『哈』地一笑,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
不多時,方梳碧帶侍女端著幾樣菜餚過來,師映川忽然一拍腿,道:「對了,劫心呢?嗨,剛才我去大光明峰的時候,光顧著……」說到這裡,不由得含糊了一下,把究竟『光顧著幹什麼事』給含糊過去:「光顧著……忘了把他的事情跟師父說了。」方梳碧面露疑惑之色,不知道師映川是什麼意思,師映川便把梵劫心離家出走的事情簡單給她說了說,末了,拿起筷子就匆匆扒飯:「我先趕緊吃完,等會兒再帶著劫心去師父那裡一趟,把這事跟師父說一下。」
三人便在一起吃了飯,師映川胡亂填飽了肚子,便去找梵劫心準備一起去大光明峰,他問了幾個下人,卻都說沒有看見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師映川鬱悶地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這小子跑到哪裡去了,只好再找,後來想了想,忽然心有所感,便掉頭去了自己平時的住處。
果然,師映川進到房間裡的時候,就看見了梵劫心,此刻男孩正在站在牆角仰頭看著牆上的一幅畫,那牆上其實一共掛了四幅畫,分別是寶相龍樹、季玄嬰、千醉雪以及方梳碧,都畫得惟妙惟肖,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名家手筆,而梵劫心正看著的卻是畫有方梳碧的那一幅。
梵劫心聽見門簾一響,便扭頭望來,見是師映川來了,便笑著一指牆上的畫像,說道:「映川哥哥,這就是你的妻子麼?她長得也不是那麼漂亮嘛,我還以為既然是值得你去搶親的女子,定然是個大美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