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連江樓自己並不覺得這樣,但師映川看著這一幕,就覺得對方似乎是很寂寞的樣子,隱隱有些可憐,不過轉念一想,師映川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像連江樓這樣的男人,這世上的東西他已經全都有了,又有什麼不足的,又有什麼人有資格覺得他可憐?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走了過去,這時雖然師映川已經來到室內,但連江樓卻不曾抬頭看上一眼,只是依舊旁若無人地做著自己的事情,眉心印出一道淺淺的折痕,整個人顯得有些嚴峻,同時也好像少了許多人間的氣息,有著某種超越俗世的冷漠之感,讓人下意識地不敢去親近他,更不敢試圖去冒犯一二,不過師映川顯然也早已經習慣了男子的這種性格,他走到書案前捲起袖子,安安靜靜地磨起墨來,一面朝著紙上看去,只見連江樓確實是在寫字,穩若磐石的手拿著一支看不出材質的筆,緩慢而穩定地寫著,他寫字的樣子和一般的讀書人沒有多少區別,普通人也從中看不出什麼端倪,然而此刻師映川瞧著,卻能發現那一筆一劃之中隱隱有著劍氣衝霄之意,如此一眼看去,只覺得鋒銳難言,同時亦是意氣風發。
師映川欣賞著男子寫字,一面磨著墨,連江樓卻是並不理會,只全神貫注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直到最後一筆寫完,這才終於把手中的那支筆放在擱架上,同時抬頭,目光在師映川身上一掠而過,道:「……你看上去氣色明朗,看來這段日子過得還不錯。」
師映川臉上一開始的不自然神色漸漸褪去,變得和以前一樣,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雙明眸當中也有了笑色,道:「還好,只不過在弒仙山住得不是很習慣。」連江樓一身琥珀色的衣袍,光可鑒人的黑髮用一根錦帶繫住,完全是家常打扮,也由此多了幾分煙火氣息,似乎不再那麼讓人心懷敬畏地仰望,師映川打量了他一下,微笑道:「我給師尊帶了一些小玩意兒,已經讓人送進庫房了,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但勝在很實用。」
不知道為什麼,兩人這樣一見面,師映川在親近之餘,又不自覺地有些客氣,與往常並不一樣,雖然這種感覺很輕微,甚至很難察覺,但連江樓卻還是敏銳地感覺到了,濃黑的雙眉明顯一皺,道:「不要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你這是在跟我生分了?」師映川微微一怔,隨即雙手捂在臉上用力揉了揉,彷彿要把一張笑臉揉得自然一些,等他放下雙手的時候,原本隱藏著幾分客氣之意的笑容就變得真實起來,彷彿剎那間有什麼隔閡已經煙消雲散,這種感覺也許連師映川自己都沒有發覺到,但連江樓卻是注意到了,只聽少年歎道:「……對不起。」
師映川彷彿一個被大人揭穿把戲的孩子,有些羞愧也有些自嘲,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似乎是有什麼心事不得開解,不過他覺得這樣好像會顯得對連江樓有些不敬,因此就強自扯了扯唇角,但這麼一來,反而顯得他笑得更客套了一些,師映川無奈,小聲地說道:「不是真的生分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從弒仙山回來一見到師尊你,那點笑就變得假模假樣起來……不過現在已經好多了。」連江樓側了側腦袋,嘴角十分明顯地勾起一個弧度,分明是有些許譏諷的意味,說道:「看來你還是很在意我不是你父親的這件事,我說的可對。」
連江樓這樣說話的時候,臉上雖然有著淡淡譏諷的意味,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笑起來仍然是非常英俊的,足以令人心神迷醉,不過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就可以發現那一雙黝黑眼裡卻是一片無盡的漠然,明明是在笑,哪怕是譏諷的笑,可眼睛裡卻連這種譏諷的笑意也找不到半點,此時此刻,這個男人就好像一尊無情無愛的神祇一樣高坐雲端,正冷靜地俯瞰著大地上的一切,但師映川卻沒有注意到這些,也或許是因為師映川早就習慣了男人這樣的樣子,少年只是苦惱地點了點頭,他對連江樓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撇了撇嘴,說道:「紀妖……我父親他這個人在我看來,確實有點難以接受,他跟師尊你完全不一樣,我現在雖然說不上討厭他,但是也不容易找到很親近的感覺,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師映川說著,不由自主地蹲了下來,兩手扶在連江樓的膝頭,仰頭瞧著男子:「我總在想,為什麼我的父親不是你?比起其他人,我最喜歡的最親近的人就是師尊你……」說著,緩緩將臉貼在了連江樓的腿上。
兩人雖是師徒,但因為連江樓的性格原因,所以這樣親暱的舉動一向很少,尤其師映川現在年紀也大了,此刻這樣的行為就讓連江樓也有些意外,不過顯然他對此並不排斥,只道:「我早已告訴過你,人力無法改變的事情,就不要去想,否則只是自尋煩惱而已。」
連江樓如此說著,但師映川只是伏在他腿上一動也不動,天曉得他到底有沒有在聽,連江樓見狀,似乎也不甚在意,只道:「起來,讓我看看你近來的修行狀況。」師映川聽了,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心中就生出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情緒,他抬起頭,看著凝神安穩靜坐的連江樓,此時此刻,有一抹帶著恚怒意味的東西在他的眼底泛出,師映川微微煩躁地道:「修行,修行……師尊,你只關心我的修行,每次見面你的第一件事都是問我的修行狀況,難道除了這件事情以外,你就不能關心一下其他的方面嗎?難道你對我只能說這些枯燥的事情麼?」
連江樓修長的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了幾下,似乎不理解師映川這種突如其來的古怪情緒究竟是為了什麼,他淡淡看了少年一眼,眸光嚴肅冷寒,如霜似雪一般,似乎天生就令其他人難以親近,說道:「……我是你師父,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自然最關心你的武學進境,莫非你認為這有什麼不妥?若有,你現在可以說出來聽聽。」師映川聞言一滯,連江樓的話是最正確不過的了,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反駁的地方,作為師父,關心徒弟的進境,這有什麼不對?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師映川就是不太喜歡這樣,但究竟因為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沒有什麼,是我多想了……」師映川搓了搓臉,站了起來,連江樓知道自己這個徒弟一向心思敏感,便也不問他什麼,師映川老老實實地把手伸了出來,連江樓搭住他的手腕,隨之一縷真氣就透入了師映川的體內,緩緩遊走著,過了不多會兒,連江樓收回手,臉上多了幾分滿意之色,此時他的心情顯然比較愉悅,道:「不錯,看來你近期都很用功。」師映川心裡有點莫名的憋屈,但他卻並不肯把心裡的這種情緒完全展露出來。
師徒兩人又繼續說了一會兒話,氣氛倒是漸漸鬆快起來,師映川挑著話頭,東拉西扯地聊起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連江樓雖然不怎麼接話,卻也聽著,並沒有不耐煩地打發了他。
不知不覺就到了晚飯時間,一時侍女擺了飯,二人吃過之後,坐在火爐前喝茶,師映川有點出神地看著爐內跳動的火苗,忽然問道:「師尊你說,長生不死究竟會是什麼滋味?」連江樓看了他一眼,雖然不知道徒弟為什麼會問起這種事情,但還是說道:「若有無盡的壽命,自然就可以從容探索世間的種種奧秘,我若長生,便能夠一直追尋武學之道的盡頭,於我而言,這就是長生不死的最大好處。」師映川聽了,安靜地思索著,然後又道:「那麼,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是不是無論做出什麼事情都是值得的?比如殺一千人,一萬人,百萬……」
面對著師映川的疑問,連江樓從容而又冷漠地回答道:「這是自然。你要明白,在天道運轉之下,莫說是人命,就算是億萬生靈,也都是有生有滅,人世間帝王將相一言一令之下,可以血流漂杵,又何況我輩修行之人?若要追求大道,就須無所顧忌,即便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又能如何?天下絕大多數人一生蠅營狗苟,不過是渺小如螻蟻罷了,又何足道哉。」
連江樓如此淡淡地說出了這一番話,就彷彿說的只是明天要吃什麼東西這樣平常的話題,師映川雖然早有所料,但此刻看著連江樓波瀾不驚的神色,雲淡風輕的口吻,忽然間心中就生出幾分迷茫乃至隱隱的恐懼,如此平淡如常的語氣,如此漫不經心的表情,就好像口中說的那些事物統統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一家一國也不過談笑間從容拋開,縱使師映川如今也是道心堅固冷硬之人,也依舊覺得有些心悸,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眼前的這個男人究竟有沒有人的七情六慾、喜怒哀樂,這真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麼?自己從前所感受到的那些關心,那些愛護,真的就是自己所看到的那樣嗎?這個男人的心裡,到底裝著些什麼呢?
但這種懷疑很快就被打破,師映川冷靜下來,他相信連江樓雖然本質上十分冷酷,但對待少數幾個人還是比較特別的,這裡面當然也包括自己,但即使如此想著,師映川也還是感到了一絲惆悵,以及隱隱的了然——自己與師尊連江樓,原來在本質上是同一種人啊。
連江樓目光如電,似乎是看透了師映川的心思,忽然淡淡道:「……不用懷疑,你與我是同一種人,否則當年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收你為徒?」師映川微微一震,道:「是。」連江樓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但這笑容也是淡漠的,道:「當年泰元帝統一天下,坐擁四海,天下萬里如畫江山都在其手,終究也不過是灰飛煙滅,我輩之人,求的又豈是這種不足惜之物。」
師映川微微欠身,表示受教,但同時又有什麼東西在他心底瞬間消失,還不及辨別清楚,就已經化為青煙,消散無蹤,之後師徒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末了,連江樓準備沐浴,師映川便出了暖閣,他今日才回斷法宗,有許多事情都想跟連江樓說一說,因此今晚就準備留在這裡,暫時先不回自己的白虹山了,於是當下就叫過一個下人,讓此人去白虹宮把自己今夜留宿大日宮的消息告訴寶相龍樹和方梳碧,讓他們不用擔心自己,也不必等待。
師映川走到外面,此時卻是冬日冷夜,樹上壓著積雪,月光如水如銀,鋪灑於地,一些冬日裡開花的異種鮮花正迎寒盛放,師映川隨手摘下一朵,放在鼻前深深嗅了嗅,只覺得滿是清香之氣,他所在的殿廊這裡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朱紅高柱,師映川低聲道:「……來人。」
「劍子有事吩咐?」有人悄無聲息地從廊下出現,師映川想了想,道:「叫左優曇來見我。」
而左優曇此時卻是正在偏殿的一間角房裡坐著烤火,聽人說師映川有事尋他,微微一愣,這便穿上大氅匆匆過去了,一時來到師映川面前,垂手等候吩咐,師映川卻沒有馬上說些什麼,臉上露出一絲沉吟之色,確定周圍再沒有其他人,這才對左優曇道:「去給我辦一件事。」
左優曇見師映川的語氣和神色似乎都有點說不出的異樣,心中不禁略有疑惑,不過他並沒有表現出來,只靜靜等著對方接下來的話,師映川手裡拈著剛剛摘下來的那朵鮮花,沉默了片刻,眉心便漸漸斂了起來,輕聲說道:「給我弄一些死囚來,我有用處。」
他頓了頓,心想自己還聲明要用死囚,這算不算是一種虛偽?說到底,也不過都是用人來做實驗而已,普通人和死囚難道就有本質上的區別了?但是再一轉念,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錯,能知道滿足,沒有更多的要求,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夠做到?如此想著,不禁自嘲地一笑,又有些釋然,但還是繼續說著:「只要是死囚就可以,男女老少不限,身體健康或者虛弱也無所謂,沒有什麼限制。」一旁左優曇微微愕然,不明白師映川為什麼會提出這樣一個古怪的要求,他要死囚做什麼?但以師映川的身份,他並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自己只要聽從就可以了……這麼一想,左優曇便試探地道:「那麼,我先去準備……十個死囚?」師映川皺眉,既而擺擺手:「這個數目不夠,先來五十個罷,送到白虹宮的地牢裡。」聽師映川這麼說,左優曇雖然疑惑,卻也沒有多問,這時師映川又補充道:「這件事情不要讓太多人知道。」
師映川在吩咐這番話的時候,他自己絕對不會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有多麼地像連江樓,一模一樣,就彷彿同樣坐在雲端看著下方蠅營狗苟的人群,如此漠然地俯視著大地,甚至就連眼中那一閃而過的一絲絲冷漠之色也是如此相像,師映川自己沒有感覺到這些,但左優曇卻是敏銳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不過左優曇微微心悸之下,立刻就又眼觀鼻,鼻觀心,就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但事實上,那些應該發生的事情卻都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發生了,不清楚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或許是潛移默化,或許是如同春風化雨,潤物無聲。
左優曇不再多想,只垂手應下,師映川點點頭,返身回到裡面,也準備去洗個澡,一時進到浴室,連江樓正泡在水中,偌大的浴池內白氣蒸騰,師映川脫了衣裳下水,游到連江樓身旁,很是羨慕地看著男人完美結實的身體,連江樓容貌生得陽剛,就連身材也是充滿了男性的陽剛之美,平時在衣物的遮掩下就已經覺得他身材很好,如今失去了遮蔽,才真正體會到這具身體究竟錘煉得多麼緊實,沒有一絲半點的贅肉,卻又不會讓人覺得太誇張,師映川滿眼羨慕,雙目微微一彎,就好像天邊剛剛露出來的月牙兒,笑著感歎道:「我什麼時候也能變成這樣啊,真是急死人……」說著,情不自禁地用指頭戳了戳男子結實的胸脯。
男子的皮膚雪白細膩,一戳之下,連江樓出於生物的本能,肌肉便微微繃緊起來,頓時師映川只覺得自己好像戳上了一塊硬邦邦的花崗岩,他連忙縮回手,哂道:「幸好沒用力,不然的話,師尊你只怕要把我的指頭也撞折了。」對於自己這個徒弟時不時的調皮之舉,連江樓也不以為意,師映川卻追著問道:「師尊,你像我這麼大的時候,身材也和我現在一樣麼?」連江樓聞言,看了一眼師映川,少年的身體有點長開的輪廓,四肢修長,但是卻還沒有脫開這個年紀的男孩常見的纖細,若是換上女裝,配上這張美麗如鮮花般的面孔,活脫脫就是一個絕色少女,連江樓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師映川時,對方還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嬰兒,一隻手便可以掌握,如今一轉眼居然就這麼大了,這麼一想,也覺得意外且詫異。
師映川發現男子好像有些走神,便喚道:「師尊?」連江樓目光一動:「怎麼。」師映川搖搖頭,打量著男子英俊的五官,道:「沒什麼,我只是有點奇怪,明明是親兄弟,為什麼師尊你和季前輩卻好像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連江樓不以為意:「我二人生父是侍人,兄長肖似侍父,而我與父親相似,這有什麼奇怪。」師映川笑道:「我以前連侍人是什麼都不知道,後來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一種男子也是可以生育的,果真是奇妙得緊。」
師徒兩人說些閒話,一時沐浴完畢,雙雙上了岸,換上侍女送來的新衣,兩人出了浴室,師映川一邊走一邊說道:「師尊,我今天晚上不回白虹宮了,在你這裡睡一晚好不好?」他時常會在大日宮留宿,因此連江樓毫不在意,只道:「隨你。」師映川歪頭看了男子一眼,笑著道:「不是的,我是指我想跟師尊你一起睡,想和師尊說說話。」
這個要求倒是有些出人意料,師映川小時候倒是偶爾因為一些緣故會跟連江樓睡一張床,但是後來漸漸大了,這樣的事情就變得很少出現,不過師映川畢竟是個男孩子,並非女徒兒那樣與師父之間總要有些男女避忌,因此連江樓便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可以。」
兩人來到連江樓的寢殿,眼下時辰尚早,連江樓撥亮了燈,在燈下看著一本紙張已經泛黃的手抄本,師映川跪坐在他身後,用大毛巾給男子擦著微微潮濕的長髮,一時間殿中靜得出奇,只有擦拭頭髮的窸窸窣窣聲音以及不時翻動書頁的響動,間或有燈花極輕微的爆裂聲,不知過了多久,師映川已經將毛巾放在一旁,湊在連江樓身邊看著男子手上的古舊手抄本,但上面記錄的法門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還是駕馭不了的,多看不但無益,甚至還會有些壞處,因此師映川剛看了幾眼,連江樓就已經抬起一隻手,修長的手指在少年額上一彈,頓時師映川只覺得一股大力襲來,讓他不由自主地向後仰去,摔了個四仰八叉,與此同時,只聽連江樓聲音平淡,道:「……這上面記載的法門不適合你現在修習,不要擅自嘗試。」
師映川一骨碌爬起來,嘟囔道:「我還沒來得及看見什麼呢……」說著,卻是打了個哈欠,連江樓見狀,便道:「若是困了,就去睡。」師映川揉了揉眼睛,腦袋靠在連江樓一側的臂膀上:「不,我想和師尊再坐一會兒。」